次日清晨,天光尚未透亮,坤宁宫却已悄悄苏醒。帷幔微拂,药香犹浓,窗外寒鸦掠过,留下一声声沉沉哀鸣。
榻上之人缓缓睁开眼眸,那目光虽已黯淡,却仍残存一丝不舍的温柔。朱祁钰守在床前,像往常无数个昼夜一样,未曾离开分毫。他眼圈微红,握着她的手,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去留住她一点余温。
“阿钰……”杭令薇声音轻如晨风,柔弱得几不可闻,“我想见云燕,我……有些话,想对她说。”
朱祁钰喉头一紧,却努力抑住情绪,点头应道:“好……好。来人,速请唐尚宫前来坤宁宫!”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迫切的尊重与疼惜。
不过半刻光景,唐云燕便已红着眼眶踏入宫门,衣袂未整,神色仓皇,一见榻上人,泪水几欲夺眶而出。朱祁钰见状,深知这是她们最后的私语,微微颔首后悄然退下,命人关上殿门,不再惊扰。
帷帐轻垂,静谧得仿佛连心跳都可以听见。
“杭姐姐……”唐云燕膝行至前,轻握住她微凉的手,哽咽难言。
“云燕,别哭了……”杭令薇望着雕花床幔,神情恍惚而清澈,“我其实挺开心的……也许,我终于能解脱了。”
她说这话时,语调平静得出奇,仿佛道的是生,非是死。她缓缓抬手,指向不远处案几上的一只雕花锦盒。
“那里,是我这些年在内帑攒下的私银,还有几方田契与香方……我叫你来,是想托你一件事。”
她的声音顿了顿,唇角勾出一抹苦涩的笑:“等我走后,太上皇必起异心,朝局动荡,宫闱亦将血雨腥风,陛下……他,恐怕也难逃此劫。”
“云燕,到那时,你千万别再留恋这里。”她一字一顿,语气透出从未有过的坚定与果断,“你带上那些银两,趁乱出宫,离开京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南下、东去,隐姓埋名也罢,开家药铺、香店也好,随你所愿。你若想嫁人便嫁,若不愿,也可一人守日,看花开花落,自在无拘。这宫墙之内困住了我一生……可我不想它困住你。”
唐云燕已泣不成声,整个人伏在榻前,似要将所有的哀伤都倾洒在这一刻:“杭姐姐……我求你,你才刚醒,别说这些……求你,保重自己的身体……”
杭令薇轻轻抚上她的发,手指如羽毛般轻柔:“妹妹,不哭了,我只是……只是该回去了罢了……”
话音落下,她闭上了眼,神情安详得宛如沉睡。那锦盒静静立在案上,像一道命运的出口,而帷幕后,是将尽的春光。
唐云燕含泪离开后,殿中再度归于寂静,唯有沉沉药香与不疾不徐的滴水声,回荡在帷帐之间。
杭令薇缓缓睁眼,微一抬手,唤道:“茗烟。”
不消片刻,那熟悉的身影便踉跄着进了内殿,眼圈红肿,跪在床前,哽咽道:“奴婢在……皇后娘娘唤奴婢,有何吩咐?”
杭令薇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柔如水:“别叫我娘娘了,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一声‘小姐’吧。”
茗烟听罢,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拼命点头:“是……小姐。”
“你我主仆一场,自幼相伴,风霜共度,如今……我知自己时日无多,有些话,今日不说,以后便无处可说了。”
她的语调平静却哀婉,像一曲终章,将心事一丝丝道尽。
“我本不该属于这座宫墙,这个时代,若不是命数将我引入这里,我也应是杭府的掌珠,杭家爹娘膝下承欢、兄弟姐妹一同长大,或许还会嫁一良人,守一方庭院,过一生平淡而稳妥的日子。”
她说着,顿了顿,从枕下缓缓取出一只雕花漆盒,盒中放着一枚温润的翡翠耳坠,还有一封密封好的书信。
“这是阿钰当年亲手赠我的耳坠,我本想一生佩戴……但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转瞬风烟。”她将耳坠轻轻放入茗烟掌中,“你替我留着,有朝一日,若你能嫁与良人,可当嫁妆;若你愿孤身,也可时时想起今日。”
“小姐……”茗烟已经泣不成声,浑身因为悲伤而颤抖。
“还有这封信。”杭令薇将那素面信封递给她,语气陡然沉重,“是写给于谦于大人的。信里写明了几桩朝局更替之兆,务必交与爹爹,请他设法亲手转交。”
她望向窗外,眼神透着前所未有的清明:“告诉于大人,若天命将转,当断则断。勿为儿女私情、旧恩旧义所困,误了江山社稷,也害了他自己。”
“奴婢记下了,小姐说的,我一定一一照办。”茗烟重重磕头,声音带着决绝。
杭令薇闭了闭眼,似要将最后一口气缓缓吐尽,又睁开眼来,轻声道:“再替我转一句话——”
“告诉爹爹,娘亲,还有哥哥弟弟,勿要因我之死伤怀,不必因我折损志气,要一直帮陛下分忧。我杭令薇这一生,虽困于宫墙,历尽悲欢,终究爱过、守过、拼过,此生不悔,来世无憾。”
她缓缓一笑,恍若桃花初绽,却又像是雪落枝头,转瞬即逝。
殿中静了下来,帷帐微动,仿佛风也为她止步。
“阿钰……阿钰……”杭令薇躺在病榻上,声音微如游丝,仿佛从幽深梦境中挣扎而出的一缕魂音。
守在门外的朱祁钰猛地一震,仿若心脏被针刺,颤抖着推门而入,踉跄扑倒在她床前。他的身子止不住颤抖,双手颤巍巍地握住她已然冰凉的手指,急促唤道:“我在,我在这儿,小薇,你唤我……是要对我说什么?”
杭令薇缓缓睁开眼,眼底浮着薄雾,虚弱地喘息片刻,才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阿钰……我想出宫……我不想死在这里……这宫里,好闷……闷得我……喘不上气……”
她的眼神迷离,却藏着不舍与最后的渴望。
朱祁钰如被重锤击中,喉咙哽住了,半晌才艰难开口:“出宫……?好……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只要你不离开我。”
“南……南坝河……”杭令薇的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
朱祁钰双眼通红,泪水再也止不住,一边落泪一边应道:“好,南坝河……我们便去南坝河……”
他说罢,立刻转身吩咐成敬备好舆辇。那舆辇是御用所制,朱祁钰命人以最柔软的锦缎铺垫,覆上松软暖毯,又设玉石靠枕,四周张起细密帷帐,以挡风寒,帘缝中焚香袅袅,一切布置皆精致周到,宛如临行前的宫中告别。
朱祁钰轻轻将杭令薇从榻上抱起,她瘦得几近骨骼嶙峋,仿佛只是一缕香魂附在他怀中。他为她盖好毯衾,轻声哄道:“小薇,我们出宫,我们出宫了……你最爱的河畔,我们去看看春水泛绿的模样……”
朱祁钰亲自上辇而坐,将杭令薇安置在自己胸前,任她倚靠着微弱起伏的心口。她的脸贴在他胸前,听着那颗跳动不稳的心,一如当年年少时第一次听见他唤她“令薇”。
皇城的承天门缓缓打开,一行人缓缓而行,浩浩荡荡,步伐却无比沉重。沿途禁军、宫人、太监皆跪伏两侧,不敢发声。此刻,他们的皇帝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而是一个送爱人远行的丈夫;而他们的皇后,不再是凤冠霞帔的中宫,而是一个将魂归尘土的女子。
马蹄声,车轮声,低缓而哀婉地滚过金砖御道,似也在为这对苦命鸳鸯送行。
“陛下……皇后娘娘……万望珍重……”
御辇所至,街道两旁早已跪满百姓,千人如海,无不悲恸盈怀。那一道道熟悉的身影,或年老体弱,或稚子牵母,三叩九拜,泣声如涛,自四方而来,汇于宫道。沿街之上,哭声此起彼伏,仿佛风中也裹着无尽哀意。
他们早已听闻:皇后娘娘沉疴难起,龙体亦久不安康。曾经那位保卫京师、血战沙场的陛下,如今面容苍白,消瘦如风中残柳;而那位才貌双全、体恤万民的皇后,也再不见往日光华,只余一缕虚弱香魂,偎倚在帝王怀中,随舆辇缓行,仿佛随风而逝。
有人在哭,哭声压不住,哭出的是一国之哀。百姓心中清明如镜,谁真正在意他们冷暖,谁用命搏来的这太平盛世,他们分得清。
朱祁钰掀起帘角望去,一眼望见那长街两侧跪伏如云的黎庶,听得耳边是孩童的抽噎,是老妇的哽咽,是千人万民的低语——“陛下圣明”“娘娘贤德”“陛下万岁”“皇后千岁”……心头猛地一滞,泪水再也止不住,沿着苍白的面颊滚滚而落。
他垂眸掩面,不忍再看。
舆辇中,杭令薇亦听得清晰,她缓缓睁眼,看向朱祁钰,气息轻如残灯之焰,却仍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她轻声道:“阿钰……你听到了吗……百姓们敬你,念你……他们没有忘,他们都记得……你真的做到了……你不是那年被诟病的藩王……你是他们心中真正的君王……”
朱祁钰泣不成声,紧紧抱住她纤弱的身躯:“不,不是我,是你,是我们一起……你才是我能走到今天的勇气……小薇,我宁愿我从未登基,只要你还能好好活着……”
杭令薇缓缓摇头,眼中泪意盈盈,神情却宁静如秋水:
“若能换得这几年盛世,换得天下太平……我不悔。”
这句话如风一般轻,却震彻了朱祁钰心魂。
御辇继续前行,百姓沿途相送。那金色帷帐后的二人,一个病入膏肓,一个气血未稳,却仿佛披上了王朝最后的霞光,迎着万民的目光,缓缓走向那条归途。
终局将至,然世人皆知,这一对帝后,早已用尽了一生的气力,将大明扛在肩上,将山河交予后人。
此别一去,山河作证。
前方,是宫墙之外的南坝河,也是她今生唯一向往的归宿。若命数注定终结于此,她愿最后一次,在阿钰的怀中,看一眼春水潋滟,草色连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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