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越一直闷闷不乐过了好几日,某个夜晚,她都准备睡下,忽然有内侍来请她,说大王召见。
她立刻去见秦君,在半路与他撞见。
秦君嬴驷一身盔甲,大步流星往宫外走去,“走。”
楚越快步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问道:“君上,我们去哪儿?”
驷车宽大,有保温的车盖,但即便如此,秋日夜晚的凉风,还是不断从缝隙刮入。楚越缩了缩脖子,嬴驷见状,将自己的披风分给了她一角。
“君上,我们去哪儿?”楚越再度问道。
嬴驷望向楚越,青年漆黑的眼眸中,目光锐利,他反问楚越道:“你在担心什么?”
楚越立刻意识到,嬴驷...
想多了。
她的大脑立刻飞速运转,“我在...担心公子华将军。”
“华弟?”
楚越犹豫一瞬,深呼吸口气道:“公子华将军命中有刀兵之厄。”
嬴驷一愣,不及他开口,楚越继续道:“必须以兵止兵,七年之内,不能解甲,要一直留在军中。”
七年,因为她最少需要七年的时间才能长大。
楚越按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衣料下的起伏,让她笃定自己的想法。
她喜欢嬴华。
她得想办法弥补上他们错开的时光。
嬴驷的车驾很快到了边境,秦军正与义渠会战,朝阳升起的时候,楚越看清了整片战场。
黄沙漫天,一阵肃杀之气夹杂着刀光剑影,在日光下蓄势待发,秦军阵列整齐,将士上下严阵以待,为首的身影十分熟悉,正是嬴华。
在秦军的对面,义渠骑兵密密麻麻,黑压压据满整片山头。
嬴驷和楚越停在不远处观战,喊杀声响彻天际,训练有素的秦军方阵如一台战争机器,无情收割着义渠人的性命,其所经之处义渠骑兵溃不成军。
嬴华的表现十分突出,战车之上,少年握戟,万军之中如履平地,嬴驷对弟弟的表现十分满意,眼中全是欣赏。
楚越的目光也也紧紧追随着嬴华,少年将军英武不凡,于万军之中所向披靡。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这道身影消失....
这里所有人都会死,包括嬴华,她是知道的。
嬴华....
和嬴疾同作为惠文王嬴驷的兄弟,嬴华不如嬴疾在史书上留下的记录多。
嬴疾的一生,很标准,以中卿右更起家,而后成为上卿驷车庶长或者大庶长,被封为君,史称严君。
他一直做到了相国,辅佐昭襄王,然后寿终正寝,这才是战国时代,一位公子、王弟应该拥有的人生。
但嬴华,只有寥寥几处记载,没有记载他的官职,没有封地,也没有后续领兵记录,作为公室近支,这是不合理的。
除非,他很年轻就死了。
武将最好的宿命是什么?马革裹尸吗?
楚越一直望着天际,嬴华的身影时而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时而消失,她一直望着天边,所有人的命运飞快从她眼前掠过,而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命运的藤蔓从脚底生长,绑缚她的双腿。
改变的念头只有一瞬,又被心中胆怯压下。
她不敢。
改变之后呢?
知道一切,是她求生的途径,未知的将来,令人恐惧,她只敢在既定的缝隙中偷生,苟延残喘。
也许只是漏记了,楚越安慰自己道。
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这场大战从正午一直厮杀到傍晚,以义渠人落荒而逃秦军大获全胜收尾,嬴驷忽然到来,嬴操与众将立刻向嬴驷汇报战果。
他们在馆驿中商讨了很长时间,眼见夜色越来越深,坐在大门口的楚越越等越困。
终于等到他们汇报完毕,正门打开,将领陆续从里面出来,嬴华正和嬴轩说说笑笑,一歪头,不妨见黑暗中坐着个小人,试探性喊了一声,“楚越?”
楚越打了激灵,立刻站了起来。
嬴华拍了拍她的头,“你怎么来了?”
“我和君上一起来的。”楚越搬出了嬴驷。
“哦,那你怎么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
楚越困的眼皮都睁不开了,打了个哈切,“我在等你啊。”
“等我?”嬴华一时困惑,“等我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你,我想跟你说,公子华将军你真是太神勇了!”楚越目不转睛的盯着嬴华,两眼放光。
嬴华蹙眉,“你等这么晚,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楚越点点头,“对呀!”
头上又挨了一下。
嬴华嘴角勾起道弧度,却故意板着脸,“好了,我知道了,快回去睡觉吧。”
楚越说完想说的话,兴高采烈的转身离去,留下身后嬴华、嬴轩兄弟目送她背影离去。
嬴轩用肩膀撞了下嬴华,“她怎么老找你?”
嬴华显然没有明白嬴轩话里的意思,“谁知道呢?小女娃想一出是一出的。”
“我总感觉她跟平常的小姑娘不一样。”嬴轩若有所思,“或许,有过人之处,也与常人不同。”
嬴华被嬴轩一点,似乎想到了什么,望着楚越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短暂出神。
和别人都不同吗?
视察完前线,次日清晨,嬴驷便返回了咸阳,楚越打开车窗,和嬴华、嬴轩道别,她伸长了脑袋,念念不舍望着嬴华身影消失在眼前。
“别看了。”嬴驷出声道。
楚越关了车窗,“是,君上。”
嬴驷打量着楚越,似有所思,“不解甲,就能让华弟免于刀兵之厄吗?”
“是。”
打七年仗回来或许会不记得她,但比起在咸阳待七年,娶妻生子,不记得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以重新认识。
不要紧。
嬴驷没有说话,但楚越知道,自己的话一定对他产生了影响,两人回到咸阳,一进王宫,便有宫人前来报喜。
“恭喜君上,魏夫人有妊。”
魏夫人怀孕了,嬴驷大喜。
去见魏夫人路上,楚越掐着手指算了算,奋六世之余烈,六世是,惠文王,秦武王....
这是那个举鼎的武王?
oh,老天爷!
国夫人有妊,当然是好事,魏夫人诊断出有孕,恰好是她嫁来的第三个月,礼制三月庙见,嬴驷要与魏夫人一道拜祭秦国先祖,向祖先禀告娶夫人之事。
秦国的宗庙在雍城,既是夫人庙见,又庆贺国君有后,阵仗不是一般大。庙见之后,魏夫人的地位正式确立,他是秦国国君嬴驷的嫡夫人,腹中孩子是当之无愧的嫡长子。
武王尚孕育母腹,前线不断传来捷报,秦军节节胜利,义渠败退,大军不日便可得胜班师。
大军班师,自然少不得庆典,魏夫人亲自为楚越做了一件红色的锦袍,还为她梳好发髻,佩戴上首饰。
楚越穿着锦衣在镜子前转来转去,人靠衣装,红色的锦衣与头上的金饰将她衬得气质华贵,像是个出身不凡的女公子。
“这才像是国君家的孩子。”魏夫人眼中,满是对楚越的欣赏。
楚越在魏夫人跟前坐下,魏夫人握住她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她的手很软,身上是熏香的味道,楚越的手按在魏夫人腹部,感受里面的生命。
这就是未来的大秦武王。
一个举鼎而死的王,死后谥号为武,是不合乎常理的。
楚越抬起头,在魏夫人温柔而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开口,“会是个像君上一样英武的公子。”
预测男女,对她司巫的名声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魏夫人一笑而过,“是男是女都好。生个公子为君上开疆拓土,生个女公子也能如楚越这样可爱。”
被人夸,是件很开心的事情,但被夸可爱,楚越还是有点伤心。
她可不是个娇滴滴的孩子,她比魏夫人要大。
她,是个成年人。
楚越小心将那件新衣收了起来,想等嬴华班师,穿着去见他,没过多久,宫中便传来秦军凯旋的消息。
魏夫人也发动,生下了一个公子。
公子荡是嬴驷的第二个儿子。
在此之前,卫夫人为他生下了长子,嬴壮【1】。
但魏夫人为国夫人,宗法制,正妻所出第一个儿子为嫡长子。
战国时,嫡长子继承制已经不吃香,但在秦国,这一制度,还是非常重要。
秦国世居西隅,杂胡戎之间,战争非常多,君主洒血沙场,也是常有,年轻的君主无法应对复杂的局面,这就注定他的王位继承制度,不会是严格的嫡长子继承制,有时间会夹杂兄终弟及。
继承法则唯实力,也容易造成混乱,嬴驷的爷爷献公之前,出现了四代乱政,掌控军权的庶长,随意废立国君。
六十年间,国君更迭频繁,一位秦公和他的母亲,被沉进河里。到了献公后,才渐渐稳定,这个时候秦国向东方靠拢,开始注重礼法,并吸取前代教训,在立储上,趋向保守。
嬴驷的老爹孝公就是嫡长子。
他本人也是。
就连秦始皇老爹子楚,也是认了嫡夫人华阳夫人为母,多了一重嫡长子身份。
公子荡出生时,大军班师,先是秦国对魏大捷,又克义渠,嬴驷大悦,于是为这个儿子取名为荡,荡者从汤,纪念成汤,涤荡天下。
成汤,上古之王,秦人的先祖去夏亲商,辅佐汤建立商朝,嬴驷对嬴荡这个嫡长子的重视程度与期盼,从为他取的名字中就可见一斑。
他庄重的按礼节祭祀了天地、祖先,将自己得到嫡长子的消息,告知秦国先公。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嬴驷为自己有儿子高兴,那是他的高兴,楚越高兴,是因为嬴华班师,她穿着魏夫人为她做的一身新衣,乘轺车去见嬴华。
小车刚出王宫,就迎面和嬴驷回宫的车驾相撞。
嬴驷第一眼没认出来楚越,伸出头眯着眼睛看了好几眼才认出她,他叫住了楚越,“准备去哪儿啊?”
“君上,我去找公子华将军啊!已经和国夫人说过了,她同意了。”楚越高兴的伸展开双臂,向嬴驷展示自己的衣服。
嬴驷脸上嫌弃一闪而过,叮嘱道:“早些回来。”
【1】嬴壮即季君、庶长壮,他的身世已不太可考,究竟是惠文王的儿子,第几个儿子,还是别的身份,说法很多。唯一确定的就是,他谋划了参与反对昭襄王的叛乱。(季君之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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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刀兵之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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