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要把竹简都撤走,也无人敢阻拦。随行的卫兵们抽出几个人,噼里啪啦地把竹简都摘下来堆放在一起,李斯站在旁边清点数量。
有门客见事态不对,忙从人群的空隙钻出去,一路朝着吕不韦的府邸跑去。
人群摩肩擦踵地挤在一起,六国人窃窃私语:“公子扶苏年仅四岁便如此博闻强识。”
“看来传闻所言非虚。”在见到扶苏之前,大部分人都当做是秦国对扶苏的虚假吹捧。
“可惜啊。”有人摇头,“还是难脱暴秦的习气。”纵观列国,也只有秦国动不动就烧书、封书,而这位早慧的公子扶苏也未能免俗。
听到这话,旁边的人可惜咂舌,“《吕氏春秋》如此奇书,就此被焚烧当真可惜。唉,我只来得及抄录一卷。”
他们说话的声音极小,甚至很多人只是在心里这么想着,都没有说出口。能四处游历列国的人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在秦国的地盘大大咧咧地骂秦国长公子?
扶苏便没有听到众人在说什么。他随便一瞥,却也猜出来了众人的想法。
他们畏惧又嫌弃大秦的野蛮。扶苏却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他站在一张桌子上,有条不紊地指挥卫兵们搬竹简。
刘邦绕场飞了一圈,听见那些人的话,啧啧叹道:“小扶苏,你倒是淡定。”
扶苏确实很淡定,有什么值得生气的?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坏人,他们能有如此评判,不过是因为不了解大秦,也不了解他扶苏。
不过扶苏也不会任由舆论发酵,毕竟阿父以后是要统一六国的,他总得帮阿父把名声刷一刷,顺便能招揽几个人才就更好了。
而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开口向众人解释,就是在等,等吕不韦现身。
扶苏的目光落在长街外,看着吕不韦的车架停下,半头白发的吕不韦从车上走下来。
隔着人海,扶苏与吕不韦四目相对。
只需一眼,吕不韦便心下一沉,那是一双四岁孩童的眼睛吗?如此深沉狡黠。
吕不韦不禁回忆过去,却想不起平时见到的扶苏是什么样子。
这一年多来,吕不韦与嬴政偶尔会在西宫处理政事,扶苏就在旁边安静玩耍或背书写字。
扶苏在西宫太乖巧了,所以哪怕知道了扶苏在搞什么火炕,吕不韦也并未在他身上投入太多关注。
可眼前扶苏显然不是什么乖巧的角色。吕不韦想到嫪毐曾经的计划,杀掉嬴政,挟持扶苏当个傀儡秦王。
“愚蠢。”吕不韦漏出一抹苦笑,恐怕这位长公子比秦王政还要难缠。
吕不韦刚出府时,脑子里盘算了一大堆的计划,此刻一见扶苏,便全都放弃了。
聪明人对弈,走一步便已经看穿了此后的十步、百步。此刻吕不韦站在这里便知道,自己输了。
无论他如何挣扎,“一字千金”的美谈被扶苏破解了,他在世人眼中的光芒也很快就会散去。无法依靠此事登上高坛,成为不了当代子车氏,也就无法让嬴政投鼠忌器。
所以他已经输了。吕不韦心如乱麻,可他却依旧维持着一国相邦的体面。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整理好衣冠,昂首抬步走向扶苏。
认出吕不韦的人纷纷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一脸激动地看着他,猜测吕不韦会如何赶走公子扶苏。
相邦的权力仅次秦王,在秦王尚未亲政时,几乎整个秦国都是相邦和王太后说了算。在场众人是很期待吕不韦能够制止扶苏的,不要把这些竹简都缴走封禁。
吕不韦不急不换地穿过人群,走到了扶苏面前。
扶苏露出笑容,双手抱在一起对吕不韦行礼,“相邦说得一字千金,还算数吗?我可是找出了不少的疏漏,不知道相邦还出不出得起赏金。”
吕不韦却侧身半步,悄无声息避开了扶苏的礼,“想不到一套书居然惊扰了长公子,我稍后就会把赏金送到西宫。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全,没有仔细校验便把书拿出来了,长公子想拿走便拿走吧。”
“吕相邦怎么......”很多人还指望吕不韦硬气一把,能将书抢回来,不至于被扶苏给封禁焚毁。可吕不韦居然先认怂了。
扶苏见吕不韦还没挣扎便已服软,看向吕不韦的眼神不禁暗含惊叹。能在没漏出败迹之前,便已经看出自己会失败,并立刻及时退让止损......这是何等有远见智慧?
刘邦也道:“吕不韦身居相位,能保秦国十一年国力不衰,并非只是运气。”
扶苏眉眼柔和了几分,声音软软地道:“相邦不必多想,我只是贪玩才来参加这个一字千金的挑战。这套《吕氏春秋》在重新校验之后,还是会公布于世的。”
吕不韦微微一怔,这位长公子方才表现得气势汹汹,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扶苏刁难的准备,可......他看向扶苏,察觉到扶苏对自己的欣赏。
吕不韦闭着嘴,陷入了迷茫,扶苏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小孩?
心思深沉?赤心纯真?诡变狡诈?仁善淳厚?重重矛盾的特质,却都聚集在这个小孩身上。
吕不韦眼神飘忽,想起了一位故人,扶苏倒是与他有几分相似。
扶苏向四周环顾,高声道:“吕相邦一字千金,而扶苏一诺千金。这套书将会由淳于越博士带人校验,想必大家也听说过淳于博士的贤名。待校验通过后,大秦便将这套书公布于众,无论是哪国人都能来咸阳抄写。”
扶苏说得信誓旦旦,勾得人心痒痒。脾气急的人忍不住先问道:“公子所言当真?”
“自然当真。”扶苏咧嘴笑道,“扶苏说过,我一诺千金。若是我的承诺不作数,欢迎所有人来我这儿拿赏金。我虽比不得吕相邦有钱,但也愿意效仿相邦。”
他这一番调侃,逗得人不禁失笑。众人倒是对扶苏有了很大的改观,很多人都为自己刚才对扶苏的猜疑而羞愧,他们怎么能那样揣测一个赤诚的小孩子呢?
不知不觉间,扶苏在世人眼中更加有信服力了。
扶苏没指望直接把人才都留下,他只需要抛出一个钩子,慢慢地就会把人都勾到秦国。
把钩子抛下,扶苏便对吕不韦张开胳膊。
吕不韦愣了下,随后试探地伸出手去接扶苏,小孩直接跳到他怀里。
扶苏搂着吕不韦的脖子,对众人摆手:“我和相邦要回去了哦。等大家再来咸阳的时候,我们再见面。”
扶苏稚子一样的表现,让众人会心一笑,拱手送别道:“公子慢走,他日咸阳再会。”
吕不韦手脚僵硬地抱着扶苏,感受到小孩温热的呼吸,走神到都没意识到自己也上了扶苏的马车。
直到马车将吕不韦送回宅邸,吕不韦才反应过来,“长公子这是......”
扶苏站在车上道:“若是我与相邦分开走,今日你我二人的矛盾便会传得人尽皆知。扶苏大言不惭,很多人都喜欢我。相邦与我闹矛盾,恐怕日子不会好过。”
已经撕破脸,吕不韦便坦然道:“明年王上便可亲政,我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扶苏摇头:“现在是现在,来日是来日。”
吕不韦不是很理解。
扶苏道:“相邦是一个很出色的大才,哪怕有一日会死去,直到临死前也该活得体面优雅,不是吗?”
吕不韦这才听懂,扶苏竟然只是为了帮他维持体面,“为何?”
扶苏望着吕不韦:“我说过,相邦是一个很出色的大才。”他尊重每一个有才华的人,哪怕双方势同水火。
吕不韦沉默良久,嗤笑一声,“多此一举。”他转身便走了。
吕不韦回到家中后,拎着一只碗一壶酒,来到一处庭院。他望着不远处枝叶茂盛的桑树,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随侍在旁的门客内心担忧:“主君?”
吕不韦道:“我刚来咸阳时,住得地方只有这个院子。那棵桑树是我同异人一起种下的。”五谷农桑为大秦之根,他们约定好,一起创建一个更加强盛的大秦。
异人是谁?门客觉得有些耳熟,电光火石间想起,先王嬴子楚曾经的名字便是异人。
门客心中惊异,主君对先王的态度,一点也不像传闻中那样疏冷。
“你退下吧。”吕不韦撩起衣摆,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一点也没有贵族的优雅。
一转眼都八年了,吕不韦都已经快忘记庄襄王的模样了。可他却记得君臣二人常常人前装优雅,背后把礼仪一抛,盘腿扯闲话的场景。
吕不韦把碗往旁边一摆,只在碗里倒了一点点酒:“你身体向来不好,今日便只喝这一点吧。”
回答吕不韦的只有风吹桑树的“飒飒”声。
“我也很快就要去陪你了。”吕不韦喃喃自语。
庄襄王继任秦王,仅三年便病逝。当年君臣二人的豪言壮语,也随着庄襄王病逝逐渐堙灭在岁月中。
吕不韦是怕死的,可真的要走到绝路了,反而内心平静下来。
“你儿子不像你,却像你祖父昭襄王。反倒是你孙子像你。”聪明狡猾又不失仁义底线。
吕不韦忽然长叹一声,举起酒壶灌了一大口,低声吟唱:“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出自《秦风·车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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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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