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萤每夜入莲心境中与铜人对练,诸般武器轮番上阵。有时自己不用剑,换成其他兵器,只为体会不同兵器间的差异,平日里课上也时时回味夜里感悟,在纸上写写画画。
学习的武器越多,对练的招式越多,扶萤便越觉得无论是她从前学的莲灭剑法,还是洛呈所使的莲生剑法,乃至前世今生所看过的所以剑术,其华丽则矣,但都或多或少存在着各种纰漏,或是剑势凌厉但失于灵活,或是过于缥缈无形而缺乏凝炼。
有没有什么剑术是能避开所有缺陷,是完美无缺的呢?
扶萤频繁前往藏经阁上两层,广阅卷宗后在纸上拆解招数,但越是研究,她越觉得这样的剑法并不存在。
人道院教习夫子不多,也没有精通所有兵器的全才,弟子习练武器,多是自己寻找功法,再在课上由老师指点。
她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全新的剑法修炼,可那样的剑术,又在哪里?
她这般努力,看在闾子逍与裴瑄二人眼中,自然欣慰居多。
二人只道她志存高远,方加入人道院便这般勤奋刻苦,不枉他们将莲心境给她,浑然不知自己已被扶萤划入高等陪练铜人的行列。
然看在许多教习夫子眼中,这样的行为便近乎于挑衅了,尤其是有了祁红莲这么一个“正统”的乖乖学生在旁作对比,扶萤这个半路子跑来人道院,却又成日魂游天外的宋氏子弟更是尤为刺眼。
这一日,扶萤来到平日上课的学堂处,发现屋中无人,正满头雾水之际,一位迟到的学子从她身边匆匆跑过,回头看她:“你还愣着作甚?今日的课是要去后山校场上看柯夫子亲自演武呢。没人和你说吗?”
还真没人告诉她。扶萤心道,朝那人道谢后,远远跟在了其身后。
人道院所在的峰头位于覆羽山的一处支脉,山不算高,遍植竹林,满山苍翠,名唤小翠屏。
众人平日进学的院落位于前山山腹处的“听涛院”,此名盖因风过竹林,如听涛声而得名。
至于需要宽广空间的校场,则位于后山山腰的一座崖边,此地乃是山壁上陡然凹下去的一块,听闻是从前有位前辈与人练剑时不慎将山劈下一块,此后成为众修的练武场所,又名“剑壁”。
扶萤赶到时,剑壁之上已经站了许多人。当中是位长脸疏眉的老者,他左眼似是被利器划瞎了,只得一只灰白右眼转动,眼下皮肉能耷拉到鼻子处,目光剜向迟到的二人。
扶萤脸不红心不跳,顶着老者目光走到人群前站好。另一人就没她这好心态,弓身低头,做贼一般缀到了众弟子最后方。
方站定,老者缓步踱到她身前,他手中拄着一根木杖,一下一下点着地,沉声道:“你就是宋楹?”
这实在是多此一问。总共就两个生面孔,祁红莲正抱着一柄短剑笔直立在一旁,剩下的那个,不就只能是宋楹了吗?
扶萤温声应答:“是。”
她想着自己毕竟迟到,故而低眉顺眼,谁知老者以独眼冷冷瞥了她一下,哼笑:“成日恍恍惚惚,果然是少年人难以定性。如今连我的课也敢迟来,我听闻你择院大典上一番高谈阔论,说什么天道人道的,引众修瞩目,原来不过空谈?”
他说着,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拄,震颤传到每个人脚下,众弟子不由瑟缩。
新来的人不知,他们可知道,这位柯循柯夫子说是整个人道院最严厉的夫子也不为过!宋楹方来就令他不喜,之后可少不了要被他阴阳怪气了。
不少同情目光投向扶萤。
“柯夫子此言未免刻薄!”闾子逍的破锣嗓存在感很强地自人群中响起,“她不过才入学院的新弟子,一时找不到地方,也是情有可原的。”
“哦?”柯循眼珠缓慢转动了下,“那我听其他夫子们说起,她成日上课不听讲,只忙着自己的事,那也是情有可原?”
这次是裴瑄接话:“夫子误会了,宋楹最近是另有旁的要事探查,这才于课上写画,并非有意不敬师长。”他不知何时走到扶萤身边,暗中扯了下她袖子。
扶萤没作声。
柯循看扶萤,目光如炬:“你入院那番话冠冕堂皇,可老夫看来,不过是为逃避而行煽动之事。人道院于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你可曾想过?”
这话将扶萤问住了。她眼中闪过一丝空茫,抿紧了唇。
老者又问:“那你今后要走怎样的路,你可有答案?”
扶萤定定看他,仍是不语。
她连练什么剑法都还不知道,谈何选走什么路。
“眼中空空,心中也空空。我看等你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什么,再来上我的课不迟。”
柯循说着一拂袖,竟是杵着拐杖径自走远了。佝偻身形颤颤巍巍,只传来句:“今日我心情不佳,授课取消。你们且回去罢!”
人群立时响起一片嘘声,扶萤立着没动,慢慢皱起了眉。
**
这日是约定的再次练习的日子,闾子逍和裴瑄二人仍是半夜敲响扶萤院门,三人一同进入莲心境中,两两对练。
不过片刻,扶萤停了剑,一捋额发:“今天我们换个法子,你俩一起上吧。”
二人都是一怔,但见扶萤正色,也依言一同朝她攻去。
交手数十招后,两人便觉不对。扶萤今日的剑路散乱,仿佛神游天外,全然没有先前水准,若他们继续依照往常那般出招,扶萤定然受伤。
裴瑄于是率先收了罗盘:“你这是怎么了?”
“你心绪杂乱,根本不在练剑上面,还硬撑着作甚!”闾子逍随即也嘟囔着将伏虎刀收入鞘中。
他说得不错。扶萤也心知自己今夜没有对练的状态,索性收起了湘妃泪,席地坐下了。
她坐姿全然没有闺阁女子该有的模样,一腿蜷缩着曲起,一腿伸直踏在地面上。
见她这模样,二人对视一眼,也坐到扶萤身旁。闾子逍观察扶萤神色,片刻后低声道:“你是在为柯老头的话烦心吧?”
不得不说,此人虽总是大大咧咧,但确实直觉敏锐。
扶萤确实还在思索柯夫子白日的话。
却不是因被当众训斥而有怨气,她隐约能感觉到夫子是在提点她什么,但却很疑惑。
眼中空空,心中也空空。老者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一路走来,分明步步都目标明确,可不是两眼空空,仅靠运气来到此处的。
还是说老者那番话,有更深的含义?
“……其实啊,我从见你的第一眼起,就觉得我们很是投缘。”
闾子逍瞅了扶萤半晌,见其双眉微蹙,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笼罩上肉眼可见的愁绪,不由再次挑起话头。
这话他这段时日来已和扶萤说过多次,扶萤自不会再将之放在心上,
可他很快又语气轻快道:“不如就来跟你说个故事吧!”他说着,随意朝地上一躺,手臂垫在脑后,“其实啊,我们人道院人虽不多,故事却是千奇百怪。毕竟没点独特的经历,又怎能坚持着走到这里呢?”
“嗯?”说起故事,扶萤来了些兴致,目中也重新有了神采。
闾子逍很快将人道院的众修一一念叨过去,对各人经历如数家珍,扶萤认为,他很有撰写修真界逸闻野史的天赋。
“首先说我们晏掌院,她是当年我们那一拨人里第一个攀上登仙阶的人,盖因她于凡间本是个流落街边的乞儿,受够了流离生活,听路边修者说有成仙机会,便一路靠着行乞到了冰原之地。”
他说起晏参商的过往,眼中闪烁钦佩:“而由于做乞丐时受尽苦楚,她在考校中也一路挺了下来。之后我们问起她是如何抢在第一个登上登仙阶的,她竟说因为当乞丐时常常被追着打,练就一身跑路功夫……哈哈!”
扶萤倒不知晏参商还经历过这等事,听得入神。
“李岳霆乃是屠户家的孩子,他爹希望他成就一番大事业,给他取了这么个凌厉的名字。可没等他干出什么事业,战争就将他的老家踏为尘土,他侥幸捡了一条命,没地方可去,只好来这碰运气……”
……
人道院本就人丁稀少,他很快将旁人说完了,最后笑嘻嘻指身旁裴瑄:“至于这位呀,你在凡间打听打听,还能知道许多他的事迹呢!”
“他从前是个游历江湖的算命先生,号称铁口直断,不准不收钱,许多王公贵族慕名找他算命。可他也是个呆子!算命这种事,怎么能全部照实说呢?这不,因为断言一位将军会惨死亲信之手,他被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全国通缉,只能逃来此地。”
“那你呢?”扶萤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追问他,“你说了这么多人,还没提起你自己的故事。”
闾子逍仍是枕在自己手腕上,仰头看着头顶夜空,但脸上笑容淡了。扶萤看出他变化,心道自己怕是说错了话。
“他呀,原本是凡间一富商少爷。”还是裴瑄打破了静寂,“虽家里没什么权势,但保他一世衣食无忧没有问题。可是……”他没说下去,像是有难言之隐。
“可是一夕之间被人灭了满门,直到现在,也不知凶手在何方。”闾子逍接上他的话,“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自己都看淡了。”
他挽起袖子,露出腕上一条红绳,那绳结中穿过了一块形状奇怪的玉石,像是某个玉佩缺了的一角。
“那日我与母亲吵架,负气出走了半天,待回家后……”他以手指抚摸了下那石头,“满室鲜血中,只留下这个。我想是凶手佩戴的玉佩在什么地方磕到了,不小心落下的,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类似材质的玉石,可惜毫无结果。”
“官府如何说?”扶萤道。在她印象里,此等血案首先要经过人世官府的探查。
可裴瑄笑容苦涩:“此乃修士所为,凡间官府管不了。只来了几人调查现场,安抚几句,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扶萤一顿:“修士?”
闾子逍声音冰寒:“他们全都死得无声无息,连一墙之隔的邻居也没听到半分动静。况且……”
“况且,官府仵作检查尸身时才发现,所有人的心脏,都被挖走了。”
这道声音落下,扶萤只觉自己的心口也隐隐一痛。
再看闾子逍时,扶萤的眼神就复杂许多。
原来总是嘻嘻哈哈,好似没有任何烦恼的人,有着这样的身世。
“这样看我作甚?我早做好一辈子找不到凶手的打算了……你大可不必可怜我!”闾子逍将衣袖放下,很快恢复了往常吊儿郎当模样,甚至将腿翘了起来。
“说到现在,我是为了报仇,阿瑄是为了逃过追捕,晏掌院则是为了远离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他看向扶萤,“可你呢?你虽是庶女,但以宋氏的权势,你在何处都可过得很好。你为何……非要来人道院?”
他说完又补充道:“要是再将择院大典上那番话重复一遍的话可就免了!我想听点没那么官腔的,不一样的……”
扶萤卡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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