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文那雨雾朦胧的庭园之前,一道道水线仿佛春笋破土,穿透湖面,伸展至冥茫无际中。谢真将手中剑轻轻一掠,乍现的剑光犹如雷霆,于无声中将雨丝映得雪亮。
千万道晶莹的通路好似琉璃玉枝,等到照彻四下的剑光消去后,这些凝固的精巧轮廓也将不复存在,其中显明的,正是那无穷变幻之理。
下一刻,海山上光华收敛,周围重又陷入浑浑沌沌的寂静。谢真持剑在湖边缓缓而行,直到他心有所感,那像是在探察什么的剑尖从轻颤中陡然凝住,一缕清光随即从它所指之处浮现而出。
在这无声无息之间,与星仪的暗中较量已经分出结果,他还是捉到了那个确凿无疑的时机。剑尖上那微不可察的一点,忽地扩散出一轮濛濛光亮,既似明镜,也似门扉,谢真将剑一收,毫不迟疑地向其中纵身而去。
宛如穿过一片薄薄的水面,刹那间,天地倒转。
延绵山岭在头顶铺展而去,脚下则是广阔如海的苍穹,天光乍破,万物都在此刻凝滞,只有他从云中坠下,降向这一片无垠的空旷之中。
罡风迅疾地吹动着袍袖衣襟,此时又有一阵暖流环抱着他周身,使得飘游的寒意无法靠近。谢真不自觉地露出笑意,任由心神被牵引而下,向碧空之下急坠。
那一袭白衣的身影倏地化为剑光,掠过群山。居高俯瞰,重峦叠嶂一览无余,谢真从中看到许多印象里的轮廓,心知他如今眼前所见,就是衡文的旧地了。
古衡文派原本和许多仙门一样藏于山中,霜天之乱后,门派倾颓,曾经谐调的灵机变得混乱滞涩,以至于仍存的门人不得不举派搬迁。那里究竟发生过何事,外人不得而知,仙门中多是猜测衡文派某个关键的山门阵法崩塌,福祸无常,反使此地的灵秀横遭摧残。
衡文旧地已是荒山,修士离去后,几乎也见不到任何凡人或是妖族的踪迹。对于这种无事之地,谢真并没有造访过,不过他认识会特意跑去这种地方的人——孟君山和他提及,那里的残余遗址仍能隐蔽自身,出于仙门同道间的礼节,他没有以强硬手段破阵,不过还是在附近徘徊游览,将那些鲜有人知的景象留在了画中。
云开雾散,山岭间一座峰头奇秀峻拔,尤为引人注目。在它一侧有着形似砚台的巨岩,另一侧则起伏错落,在修士眼中,这里高低走势显得殊为均衡,足以看出昔日建派时选取地界的考虑。
孟君山给他看过的画作里,那座“墨台”的形态已经残缺,如同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横亘在山峦之间。此时的日光下,一切却还是完好无缺的仙家气象。
湮灭在岁月中的残迹,唯有在这种情形下才能在记忆的一瞥中重现,就像那座大雨过后桂花纷落的琼城。
与衡文山门相对的另一处峰顶,星仪负手而立,登崖远望。他一人的身影,在这茫茫山岭间微不可见,但从空中疾驰而过的剑光准确地找到了他的所在,没有一点废话,当即就杀到了他面前。
饶是星仪还想再发表几句感慨,此刻也不得不全神应对。剑气破空而来,刹那封住他前后退路,迫使他拔剑相抗。
流离的金辉与海山的幽光顷刻间交手了不可计数的回合,谢真的身影在其中亦无法辨别,只有当剑势在极烈与极静之间转换的一瞬,他那带着沉静目光的眼眸才从剑光的间隙中显现出来。
当双方剑意相抵,交织成只差一丝就要迸裂的势态时,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停手,相隔数尺之间,只有山风吹过。在这或许是此世最为凶险的剑修对决里,他们都在测度着对方的分量。
星仪也是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了,仿佛他不说点什么就难受一样:“你得拿出些真本事来。仅仅是论道之剑,教训小辈还可以,到这里却是不够了。”
谢真看他一眼:“白秋声果然就是被你裹挟的吧?”
星仪微笑道:“你大可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有了我这罪魁祸首,那年轻人不过就是一时想岔,误入歧途,以后仍可以当瑶山的好弟子。”
“这话就不必对着我说了。”谢真道。
“正是,你的那几位师弟们,不用我说,也不会没有芥蒂。”星仪叹道,“瑶山门下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谢真无意和他辩驳,如果非要较真,对方大约也只会说他不过是给了后辈一些指点,而白秋声想要挑战仙门同道,为自己和那支潜藏的遗脉扬名,全都是出于他的自己的本心云云。
事情的起始已经不再重要,但从其后逐渐浮现出的脉络,可以想见,使人在凝波渡上搅乱六派的商议,就是有星仪特地推动。按照孟君山传讯之意,毓秀已经涉入到这场衡文的事件里,未必没有如今仙门中紧张形势的因素在其中。
王庭对其造成的压力大概也是一方面,而星仪想要完成他的谋划,就算没有白秋声的搅局,想必也会用别的方式来促成此事。
听着对方那存心不良的戏谑之言,谢真一抬海山,剑光骤现。面对他像是宣泄怒气般的随手一击,星仪含笑将剑一摆,就要轻易地将其拂去,但当两道剑气交错时,他才察觉有异。
这一剑并不带着决杀的气势,却精妙入微地撕开了对方剑上那一层遮蔽。如此的伪装,倘若未能被人发觉,那便是天衣无缝,而一旦寻到门道,又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星仪手中所持的,已非那把明光耀眼的朝羲,而是一截缥缈混沌、时时刻刻都在变幻不定的金芒。剑上威势尚在,无人会怀疑他哪怕是拿着根铁条也一样能施展剑法,可是朝羲那华美绝伦的姿态,凝聚着心血的轮廓,的的确确已经模糊不清了。
心剑蒙尘,晦暗难辨。他可以轻易地在神魂中铺展出壮丽峰峦,令那些旧景栩栩如生,但只有剑修心志最坚处的那一柄剑,无论如何也骗不过自己。
两人持剑相对,星仪沉默不语,那段剑形的金芒似乎即将融化,时时刻刻像是鲜血般要滴落下去,又一次次被无形的约束拘回。谢真心想,对方明知剑修对剑上的一丝变动都能敏锐感知,就算一时没发觉,最后打着打着总还是会暴露的,何必去费这个功夫去遮掩呢?
不过,他也不会开口去问,实在是已经听够星仪那些烦人话了。此处接近阵法中心,就算将星仪这一道化身斩杀,也不见得能解决盘踞在衡文中的阵势,这或许就是星仪有恃无恐的缘由,但他还是必须在这里把对方堵住。
剑气冲霄而起时,虚无的日光仍旧弥漫在山岭之间。
*
“我到底为什么在这里来着……”
年轻的衡文弟子茫然靠着高台的立柱,脑子里怎么都理不清楚。他身上穿着为仪典准备的庄重华服,可是不太挡风,他明明有修为在身,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扛不住冻,只能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新宛的书阁前一个人影都没有,不过看得出来,这里曾有过一场盛大的仪典。满地掉着祈福用的花瓣、红纸袋,树枝上点缀的无数彩条全都蔫塌塌的,一看到那些彩条,弟子就想起这还是他的小巧思——他觉得把布料用来装饰太过浪费,这次准备时他就拿绵纸代替,到时施术让它们暂时显得鲜艳饱满,果然几乎看不出什么分别。
他还想着这次准备得十分精心,一定不会叫师父失望……可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主持了这场仪典的?
弟子低下头,愕然发现脚下不远处躺着一个大家伙。硕大的兽头上两只眼睛好似弹珠,焦褐色的皮毛簇拥着它的脖颈,整个身躯像是有许多妖兽的特征拼凑起来,说不出的怪异凌乱。
最令他惊恐的是,这只奇怪妖兽身上还残留着一些衣袍,看起来就像是衡文的冠服……就像是他穿着的那样。
他觉得一切太不对劲了,回头看去,那座曾令他无比安心的书阁矗立在夜色中,不知何时变成了剪纸似的影子。等他站起来,想要辨别方向时,新宛的街道也在杂乱的色彩里变幻起来,让他天旋地转。
残存的一丝清明告诉他这里或许是幻境,可是四面景色迷蒙,他看不到脱身之法,糊里糊涂的念头止不住打转。腊月的夜空冷冰冰地遮在头顶,像是把他给扣在了一只琉璃盖碗里,叫他无处可逃。
他心里记起了有人对他冷肃地说:“抱元守神,观定自身……”
那声音如同冰水将他浇醒,虽然他不清楚说话之人是谁,听起来倒不像是师父。扑来的夜风让他有点发木,他尽力稳固心神,不知过了多久,面前幽暗的视野忽然渐渐亮起。
他仰头看天,见到一轮明月越出云间,照彻了死寂的城池。
沐浴在如水的清光之中,他慢慢感到一片宁定。从来他也没什么风雅意趣,并不觉得月亮有什么好看的,直到此时此刻,他只觉得那月色是眼前唯一真切的事物。
踏入修行之路后,他已经很少尝到大喜大悲的滋味,这时却有泪水不知不觉滑下,让他被冻麻了的脸更难受了。
在他怔怔望着夜空时,一道清辉从月光里降下,倏忽间就到了他的眼前。他大吃一惊,呆看着那尺许长短的银色流光悬停在他面前,形成剑刃的轮廓,那透澈的剑意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话本里散修被灵剑认主的故事,一边懵懵懂懂地想着难道我也遇到了这等好事,一边又觉得这剑看起来也太过纤细小巧了吧?
正当他忍不住伸手要握剑柄时,那道剑光毫不客气地在他手背上抽了一记,似乎并不想让他拿上去。等他吃痛缩手,剑光又像个铁箍般一圈,紧紧扣住了他的胳膊。
接着一阵难以抵挡的力量传来,他被这剑光往前扯着,踉踉跄跄地往前飞奔。
两侧的街道像是被捏坏的泥坯般不住扭曲,最后整座新宛城都逐渐融化,墙倒屋塌,仿佛要把他掩埋在底下。他却已经来不及去害怕,只是被拽着一直向前,不停地奔跑,跑在那凛然月光为他指引的道路上。
白月光(紧急逃生出口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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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辞金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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