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从梦中乍然惊醒,冷汗涔涔,不知身在何处。
他隐约记得是王庭那位殿下启用禁制,把他打进了昏睡中,但对方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在谋害他,何况他脑中残留的乱梦,和那大概也没关系。沉睡的时候,他好像从一团窒闷之极的丝网中挣脱了出来,醒来却恍如隔世,胸口说不出的空空荡荡。
听到屋里动静,留下看守此地的正清弟子推门进来,看到景昀坐在那里,一脸茫然若失,多少猜到原因,但也总不好直接和人说你们山门差点没了。
“前辈感觉如何?”他中规中矩地问道。
“我……”景昀也不知道现在好还是不好,急切问道:“衡文门中现下是什么情形?”
正清弟子道:“据说变故已经平息,也有我门中前辈在那边照看,景昀前辈若感觉身上有什么不妥,务必让我报给上头知晓,否则安心休养便好。”
景昀哪可能安得下心,尤其发现如今是正清接管了局面,也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更加提心吊胆。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他勉强笑了笑:“多承贵派照看,我们如今是在哪里?”
“还是在这名叫望仙的镇子上。”正清弟子为他把窗上遮着的竹帘卷起。
才到清晨,屋里仍有些暗,景昀也不管什么仪表了,随便收拾两下就起身,旁边的正清弟子面露迟疑,他停下脚步道:“不能出屋吗?”
他问得有点太直接了,对方迟疑一下道:“这附近有门中弟子驻守,前辈在院中透透气也好。”
这就是不叫他离开看守地方的委婉意思。景昀早已没了那份较劲的心,着急也没有用,想到自家门派和师父,他忧虑万分也不想在正清人的面前表露。
看着他没有要抗议的意思,正清弟子笑了笑:“我去为前辈端些茶来。”
他推开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声,景昀不由得也跟了出去,院中两个正清弟子正惊愕的抬头看天。他随之望去,正看到一颗亮星从天顶降落下来。
即使在场的都是仙门修士,也全都没见过这场面,一个个仰头愣住,甚至没想到要躲避。落星眨眼间越来越近,骤然于高天中悬停,几乎就位于望仙镇上方的一侧,与新宛遥遥相对——这座名叫望仙的镇子,终于迎来了取了名字以来最大的神异事情。
一缕金色辉光从落星中迸发出来,亮得难以直视,让盯着这一幕看的人都险些闪得睁不开眼睛。这道光来得快,消散得也很突然,当他们再度恢复视野的时候,星星原本的位置只留下了一个黑点。
不得不说,这样一个黑点印在半空中,比一颗白昼里的星星还要古怪得多。它看起来甚至十分规整,墨点都甩不出这样清晰的轮廓,就像是在黎明的天空上戳了个空洞。
在众人惊疑的注视中,黑点渐渐扩散,那姿态带着说不出的异样感觉,最后它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太阳,漆黑深邃,环绕着一圈暗金色的轮廓。在它的背后,天幕又好似霜冻般苍白冰冷。
宛如日蚀般的异象就这样高悬空中,无声地俯瞰大地。
景昀颤抖着抓住门框才没有摔下去,这轮蚀日唤起了他梦中残留的恐惧,好像还能感受到那种丝线在神魂中牵动的余波。那漆黑的日轮像一颗眼珠,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似乎真的在那团黑暗中看到了眼睛,不是一颗,而是许多的眼睛彼此拥簇,若隐若现,上下沉浮,挤挤挨挨地盘踞在蚀日之中。
他感觉天旋地转,烦恶欲呕,差点就要瘫倒在地。旁边的正清弟子虽然也一脸震悚,但没有他这么大的反应,这时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把他扶住。
就在此时,天边一声远雷,原本空旷的天空上不知何时风云涌起,大片的阴云滚动而过,雨水纷纷落下,阻挡住了地上人看向蚀日的视线。
那个正清弟子不禁稍微松了口气,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来得有些奇怪,但能遮挡住那一轮诡异的蚀日,真就是谢天谢地了,他现在都不敢想象这周遭的凡人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感觉。
他把景昀塞回屋里,本以为刚才这一会要被浇个湿透,结果一摸袖子,就只有一点淡淡的水迹。
*
新宛城中,见到蚀日悬空的一刻,谢真只觉他所持的那一部分天魔的力量正在前所未有地躁动起来。
他此时已经明白星仪作出了怎样的选择。六百年前,天魔席卷着一代盈期的威势降世,那磅礴的灵气是它能够力压世间的兵器与手足,即使被封印在渊山,经历一次次镇魔的削弱,所剩的余泽仍旧能被星仪所用,捏塑化身,搅动风云。
如今,在他的谋划即将倾覆的当口,星仪没有依靠在渊山最后的根基据守,而是斩断了那被束缚的躯壳,只留下当中那一点纯粹的本质。
天魔,这一尊寻求超脱又未能超脱的真灵,已乎脱离了它被创造出来时的意图。它的诞生和失控都如此特殊,世上甚至从无先例,没人能说得清它此刻处于怎样的情形中。
然而它所挟的灵气不止是被禁锢的负累,也是能够施展手脚的倚仗。亲自将这所有灵气的躯壳剥离之后,未完成的真灵再无依托,星仪也已没有其他道路可走。
毓秀和衡文在新宛造出的阵法在最后功亏一篑,引动的灵气界域却还在徘徊不散。这是最后一处有机会让天魔重塑的道场,尽管远不如计划中准备周全,星仪也要在此放手一搏,赌上天魔能够蜕变的可能。
这似乎不太符合他的作风,以往他不仅只会操纵化身行动,还会为他的行事蒙上层层遮掩,隐于幕后,拨动着旁人的轨迹,让被他影响的一颗颗棋子在台前碰撞。事到如今,他却连最后的凭仗也彻底抛下,不留一点退路。
是绝不愿意再次被封印?还是在他的判断中,这样做的希望更大?谢真无从猜测星仪的决断,也不必去理解对方的想法。
他只清楚,天魔本身并无真正的思想,若要促使它的蜕变,其被一分为二的权柄必须重归一统。他与星仪迟早都将决死相争,无论是阻止这个残缺的真灵在新宛散布混沌,还是为了永绝后患,他都一定要在此应战。
谢真闭目凝神,全心压制天魔之力中那股想要归于命运的渴望。即使这一战必将到来,他也不希望这是受到外力的驱使,只有自己把握节奏,才能谈得上和星仪相抗衡。
他心中冷峻的意志压制了一切,即使是天魔权柄中的本能,此时也只能收敛锋芒,俯首顺从。
再度睁开眼睛时,对上长明担忧的表情,他笑道:“我不碍事,你有没有什么影响?”
长明对天魔的到来同样有着敏锐的感应,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必担心。这时,他们也看到空中风雨翻涌,滚滚乌云仿佛压低到了屋顶,遮盖住了悬空的蚀日。
大雨倾盆而下,把苍白的天空挡得严严实实,奔流的骤雨冲刷在才落过雪的地上,冒起阵阵轻烟般的水雾,到处都是朦胧一片。
刚刚放晴后的天上都没几片云,当然不可能巧得在这时候忽然下雨。况且在他们这里也感觉得到,瓢泼落下的雨水看似声势浩大,却虚虚实实,亦真亦幻。
谢真若有所觉,转过头,在竹林一侧见到了施夕未从雾中显现的身影。早在被老孟抓着要他找铜镜的时候,谢真就知道对方来过,先前大概是刻意回避,只是如今情形紧急,也不拘泥那些了。
穿过一道石径,施夕未从雨幕中走来,以示方才并非在附近窥视。到了亭中,他向两人略一致意,说道:“天上那只异物,似乎能令人心神惊乱,凡人尤其不应多看。”
对于新宛城中凡人,他不至于有多么关切,但局势如此,决不适合多造杀伤,引起乱事,因而才当即出手干预。他又道:“殿下,仙门中人也在这左近,想必他们也有遮盖异象的法门,一旦施展起来,两相冲突,恐怕适得其反。”
毕竟这不是什么双方幻术斗法的时候,他的考虑不无道理。谢真顺着想了想,几个门派中都有这类的法阵,只是布设起来要些准备,现在正清忙于收拾衡文的烂摊子,不见得能腾的出手。
仙门中倒是有个修为高深的人特别擅长做这事,但刚捡回一条命还躺着呢,也是没处说理去。
长明道:“仙门大概还顾不上,即使警惕,主事的人也知道轻重,不会贸然打破局面。”
对于他言辞中透露出的与仙门这次行动的协调,施夕未也不多问,答道:“如此就好。”
长明抬头看了看半空中卷动的云层,想了想,又说:“不用挡得这么实在。”
“已经是减省到不能再省了。”施夕未早有预计。
谢真:“……”
他倒是能理解,先前在凝波渡困住一众仙门的大场面,事先经过了不少准备,这样大型的幻景施展起来颇不容易,何况现在又是突如其来的状况。
单只看这情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决,为了让这遮蔽持续得更久一些,至少坚持到后援补上,也要省着力气来。
从这下得大雨滂沱,实际落下来的都没几滴的效果来看,对方在节省上还是很有一手的。长明却还有别的想法:“不必用这个幻术的分量,有点障眼戏法的程度,不让凡人能看穿就够了。这附近的修行者就算看到了有些恐慌,也不至于立刻就被影响。”
施夕未一怔,转念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他在幻术上造诣深厚,一时间反而没想过还能糊弄到这种程度:“那便如殿下所说。”
长明三言两语安排好了这边,又将一物交给他。那是一枚棱角分明的绯红宝珠,镶在黄金雕镂的框中,塑造成了方便拿在手中的形状。昏暗的天色下,珠上仍像受到明光照耀般莹莹流彩。
这种由精魄凝成,于修行、施术都有无穷妙用的异宝“守心”,对施夕未而言并不陌生。上次王庭出访静流部,送上的正是一对这样的重礼。
只是时至今日,王庭与三部的局面已悄然改变,这一枚由对方亲手递来的宝珠,也不再带有那时恩威难测的意味。
“望能对主将此行有所助益。”长明道。
施夕未将守心托在手中,莞尔道:“必不负所托。”
这一夜遭了不少罪的新宛人,如今暂时是不必直面天上突如其来的可怕东西了,但这一切的源头还远远没解决。施夕未离开后,长明稍作计定,一道道传讯从这里发了出去,谢真则循着天魔的意念,从外及内审视着蚀日,默默衡量着这一战的应对之策。
只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里,漆黑的蚀日边异象又生。一阵阵云气如同被渐渐吸引一般,翻涌着向日轮边升去,越是接近,颜色就越被染上幽暗,伴随着隐约可见的金色轮廓,在冰面般的天空中凝成片片卷曲的纹样。
无形无质的灵气在蚀日下汇聚,融入混沌的漩涡,溢散出来的部分从半空滴落,逐渐化作凝实的魔雾。雾气浓处有一条条枝干似的形体颤动着,不但阻挡了下方仙门修士探向蚀日的尝试,多出来的那些更是垂落于地,向着四周蔓延。
这甚至不能说是天魔、乃至居中操控的星仪刻意为之,只是被沾染混沌的灵气向外扩散,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
谢真起身凝重地看向蚀日,长明说道:“不急在这一时,正清的人也不是浪得虚名,那边还应付得来。”
“是了。”谢真的视线在虚空中巡回,“我能看见他们……但不用担忧,星仪还没法渗透到我这里来。”
距离蚀日最近的望仙镇之外,正清驻守的弟子已经结阵应敌,留在衡文山门那边的人手也在闻讯赶来。在因为残缺真灵迫近而纷杂的天魔视野中,有几道视角正是从半空中俯瞰,下方的情形尽收眼底。
长明顿时明白,他们之间的感知已经到了相互交杂的地步,尽管谢真这里单一纯粹的神魂还能够阻止星仪窥探,形势却也迫在眉睫。
他难掩忧虑,谢真则仔细审视着蚀日散布的影响,心中测度,片刻后沉重道:“恐怕必须要把这里的凡人赶快撤走了。”
他看得出来,蚀日造成的浸染正不断延伸,当初在天魔降生时首当其冲的琼城,数百年后遗害仍在,眼下这片土地几乎可以想见难以幸免。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也掠过了强烈的不甘。无论是霜天之乱时魔潮的渐次推进,还是衡文的布置中,都显示着星仪若要使天魔的本体来到此处,需要经由阵法层层传引,并不能一蹴而就。更进一步地,那个暗藏于毓秀阵法内被他斩灭的金砂化身,它残留的思绪里一样有着如何将天魔一步步引导至此的计划。
然而星仪对自己的化身都隐藏了最后的手段,当那残缺的真灵抛下一切重负后,甚至可以从渊山跃空传渡,没有一丝犹豫,动若雷霆。
如果能准备得更充分一些,或许这灾害还不至于来的这么快——谢真很快就斩去了这一丝杂念,眼下还不是懊恼的时候。他正要和长明立刻商议,眼前忽然飞过一道白影。
砰的一声,就见那只许久不见的大白鸟一头撞在了阵盘上。谢真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前辈”,就看到长明摆好的阵盘里,那些红玉片飞得飞,碎得碎,散得到处都是。饶是现在正在担忧大事,他也不禁有点头皮发麻,不太敢去看长明的表情是什么样。
白鸟半边身体都埋在了一堆碎玉里,随后脑袋一扬,鸟喙里赫然衔着一只暗色圆环,正是曾经从归虚池中取出的那一枚法器。这只被用在阵盘里,平时隐藏在深处的核心,如今叫他一击准确地给叨了出来。
谢真也知道对方这一撞不是无的放矢了,他下意识将正在扑腾的白鸟托住:“前辈……你可有什么对策?”
玉偶中的陵空摆了摆头,鸟嘴一甩,把圆环核心扔进长明手中,淡定道:“我带来一个帮忙的。”
摘要的梗BDO(巨大沉默物体)是我很喜欢的科幻和美学概念,不过本章的星仪快乐球其实并不符合这个定义,只是玩梗而已请勿介意(
有点卡文所以明天应该不会继续日更了抱歉!评论区的朋友都太治愈了我就这样一边流泪一边拉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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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摘星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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