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锦有些懵,他没想到会有人将那一年的事说给宿淮听,但他很快调整如初,挑眉道:“知道你生气,但也不用专门来嘲讽我身体弱吧?”
“青楼卖身契的事情是我错了,我赔罪。”说着他推开宿淮,走到桌边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茶:“但好歹等我休息片刻,真累一天了,嗯?”
宿淮眉心紧蹙:“所以你那些伤病是因为我?”
“少往你脸上贴金。”言锦摆手道,“那是我自己的原因。”
言锦无事时一向不肯好好说话,话音儿从嘴角溜出来似的,像晒蔫儿的柳絮,轻飘飘浮在空气里。声调也懒洋洋的,时断时续,偶尔还夹着半截呵欠。
平日里倒是觉得他的声音是别样的好听,但此刻在前来询问正事的宿淮眼中,很显然,这人完全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蹭地一下,火气从宿淮的胸口蔓延到心脏,气得眼眶都在发酸,压抑了一下午的情绪终究是像煮沸的茶汤一样将盖顶翻了。
“往我脸上贴金?”宿淮抓住言锦的手腕,急切地想要求证,不由厉声道,“我不是你救出来的吗?怎么就与我没关系了!”
“你发现我失踪的时候悲痛万分,找我的时候心急如焚,甚至不顾自己的病痛。”宿淮话音一顿,拼命咬紧牙关才止住了声音的颤抖,“你说啊!说出来!你说给我听!”
“说你一直不得解脱!”
话音落下,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宿淮炸了毛,言锦恍若无人一般,垂着眸子一口接一口喝着茶,喝完一杯又倒一杯,却始终不言语。
“你别喝了!”宿淮一把夺过茶杯,“茶冷成这样,喝了伤胃!”
手上一空,言锦避无可避,他盯着那被抢走的茶杯好一阵,站起身转而看向宿淮。
二人对视了不知多久,宿淮骤然心慌起来,他隐约间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一件错事。
就在这时,言锦忽然道:“然后呢?我说了这些之后呢?”没有插科打诨,没有调笑,是他正常的声音,清冷的,严肃的。
言锦上前一步:“然后向你哭诉当时的我有多废物?风不能吹雨不能淋,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一切所需做之事我皆不能做,要让我说什么?明明近在眼前我却没追上,我爬在地上恳求?宿淮,你在侮辱我吗?”
宿淮与言锦相识这些年,从未听过这样的重话,他一下愣在了原地,火气消得烟消云散:“我不是……”
“闭嘴。”言锦打开房门,“滚出去,别让我说第二次。”
宿淮自然不肯出去,那个“滚”字刺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痛,他死死扒着门,肩膀绷得发颤,眼眶更是酸得厉害,但他不敢哭,把呜咽声都锁在喉咙里,只漏出几声短促的抽气。他手指攥衣角攥得发白,倒像跟那布料有什么仇似的。
又是这样,他又是这样,什么都不肯说,什么都瞒着我。这样瞒着我,他甚至都不愧疚。把我给别人照顾、叫我滚,这些都做的得心应手。
宿淮死死绷着唇角,突然截住言锦推攘的手,“卖身契呢?”
言锦:“什么?”
“半年前,你刚把我带回三生堂时,给我的卖身契。”宿淮闷声道,“给我,我要签。”
这是什么意思?
突然知道自己当时为了他命都差点没了,用这种方式弥补?施舍?
这不鬼扯吗?真当自己没人养老了?
言锦此生三大逆鳞,一钱二医馆三一股子傲气折不得一点。
这师弟坏掉了。
他就这样下了结论,冷着脸把宿淮门上的手掀开:“不给,没有,你找别人要去。”然后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门“哐”的一声关上,不留一丝情面。
这一夜终究是没睡好,言锦满脸怨念:“不想起床,每次掀被子跟掀棺材板一样,视死如归。”
他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没在门口见到被冻成冰坨子的宿淮,这才收拾一番出了门,恰好与来找他的宿淮错开了。
这一错开,便是许久不得空说话。
言锦每日天不亮便出门,穿着他压箱底的好衣裳,将自己打扮得十里八街都流传着关于他美貌的传言,甚至还有画本子里说他是被仙尊师弟囚禁的花仙子,故事感人肺腑,一出即售罄。
而后快到夜半才回医馆,每次回来倒头就睡,有时身上还带着些酒气和浓浓的脂粉香。如果不是知晓言锦为人,宿淮都要怀疑他跟着夜不归宿的三师兄喝花酒去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年尾。
明月楼是景宁镇最大的酒楼,平日里宾客往来不绝,如今到了年底,游子返乡商人宴客更是热闹非凡。
“哎哟,言大夫你慢着些,冰天雪地的摔一跤可够呛。”
夜色如墨,雪却下得愈发紧了,整条街巷都陷在这绵密的雪幕里,打眼望去连路边的灯笼都模糊的轮廓。
两个穿着华丽的中年男人与言锦一块勾肩搭背地走出明月楼,其中两个面色酡红,酒气熏天,俨然已经醉得不轻。
“嘿,今日没带伞,这雪大得没法走。”一人看着这雪愁眉苦脸道。
“切,怎么不能走?我这就走给你看。”另一人醉醺醺地往前走,又被先前那人一把拉了回来。
“你安分些吧,就你这鬼样子,怕不得冻死在街上,酒楼老板已经差人叫你媳妇来接了。”
那人还不服气,大着舌头嘲笑:“老李你就是穷讲究。”他又转头搭上言锦的肩,“咱言大夫就大气得很,我就喜欢和言大夫这样的打交道,敞亮!”
言锦原先一直揣着手看雪出神,他今夜喝了些酒,头晕乎乎的不想再说话,于是没有搭理这个醉鬼。
外面开始刮风,雪飘在了言锦跟前,他懵懵地移动身体追着雪吹了一口气,妄图将雪吹远些,这副模样又惹得身旁的人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言锦隐约在大雪纷飞中瞧见一个人,雪实在太大,大得他险些以为自己喝醉酒眼花,那人在灯笼浅浅的暖光下,撑着伞缓步向自己走来。
自上次争吵起,他已一月有余没与宿淮说过话。
“朱老板,你说错了,我也是穷讲究的人。”言锦双眼弯弯,“接我的人来了。”
“啥?你也有媳妇了?”
李老板一巴掌扇过去:“浑说什么,那是宿小大夫,言大夫的师弟。”
“先前周边村子过年的衣物与吃食筹备之事,言某多谢二位慷慨解囊相助。”言锦双手抱拳,“有空闲再聚啊。”
说完,他走到宿淮跟前,还没说话就一头栽了下去。
宿淮忙上前接住,偏了伞挡雪,又把人抱起来往随行马车里放:“言锦,你怎么喝这么多酒?”他脱去言锦的斗篷,上面还留着不知是哪位示好的小姐的胭脂香。
马车上烧了暖炉子和热水,热气一熏,更让人晕头转向。
言锦眯着眼帮宿淮掸了掸身上的雪,三下有两下掸空,索性放弃躺平:“我高兴,和朱老板李老板吃了这些日子的酒,还真派上用场了,今年周边村子的百姓都能过个好年。”
宿淮轻手轻脚帮他盖好毛毯,应道:“那下次高兴的时候,叫上我一起?”
二人都默契地没提那次争吵,氛围也不似先前那样剑拔弩张,倒像是回到了相依为命的那两年。
这种温情即便是言锦前世也鲜少拥有。
他上辈子就是个病秧子,从小到大住得最多的地方反而是医院,前几年还好,父母虽说没时间陪伴,但好歹会关心一二,后来父母走了。
十岁的他从一个病秧子变成了没人要的病秧子。
旁人都可怜他,私底下讨论时也会说:“这么小的孩子,死了也比痛苦一辈子好。”
说来也好笑,他当时豆丁大一点竟也不知天高地厚地想与天斗一斗,现在想来大约是武侠小说看多了。
后来遇到了系统,他痊愈了,没曾想又穿越来了这里,成了扬州首富独子。但有意思的是,他依旧是一个“无父无母”无法痊愈的病秧子,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记得那是一年夏日,具体的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阳光毒辣得很,树上蝉撕心裂肺地展现自己短暂的生命,有人为了巴结他爹,送了一只稀罕的金丝雀讨他开心。
“我要像这只雀儿一样,被困死在笼中吗?”他将金丝雀还了回去,“它在我这里活不久的,劳烦您照顾好它。”
那年,他的病情反复,系统为了保他陷入休眠状态,活了两辈子,从未出过远门的他,第一次北上,在三生堂门前被师徒几人欢天喜地的哄了进去。
后来……后来遇见了宿淮。
“往后你与我一起好不好?”
这句话,当真刻骨铭心。
言锦极少饮酒,喝醉了就想睡觉,意识模糊前他还迷迷糊糊地想:早知道那日便不赌气,让这小子签了卖身契,这样想走也走不了,也不知道现在他后悔了没有,还签不签。
自己也真是,跟个十几岁的孩子置什么气,越活越回去。
这么想着,他竟又精神了些,摸索着勾住宿淮的手指,断断续续说了句话。
言锦的声音含糊不清,但宿淮还是听见了。
“宿淮,你大爷的,再跑一个试试。”
宿淮掩毛毯的手猛地顿住,瞪大了双眼看向已经睡熟的言锦,他呆愣在原地,眼泪夺眶而出。
这一年多的不安瞬间安定下来。
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自己无亲无友,经历那些事后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只是借托着原先与言锦相交甚好的“宿淮”的壳子进入三生堂,他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另类。就像是南方盛夏的雨,潮湿闷热,带着土腥味,是苦涩的、难挨的。
唯有言锦会笑着道:“这雨声势浩大,当真壮绝!”
宿淮低低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言锦的掌心,忽然轻笑道:“言锦,今年又能一起过年了。”
来啦~
下一章开始甜甜日常~[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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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师弟好像关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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