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眉尖一蹙,眼底锐光微闪,瞬间捕捉到王哥话语里藏着的未尽之意:“王哥,你可是瞧出了什么不对劲?”
王哥往前凑了半步,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又蹭,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都嵌满了疑虑。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云参议,昨夜那伙金贼,真是……邪门得很!他们像是长了天眼,专挑咱们暗哨的死角钻,连营外那些藏得极深的陷坑,都绕得分毫不差。更邪的是——”
王哥左右瞥了眼,确认没有闲杂人等,才咬牙续道:“他们偏偏卡着弟兄们换防那半柱香的空隙动手!那拿捏的分寸,不像是胡乱试探,倒像是……像是有人把咱们营寨的布置图,提前摊开给他们瞧过似的!”
云岫心中猛地一沉。
落马营的防御布置,细到暗哨轮岗的时辰、陷坑的深浅方位,皆是她亲手拟定,除了麾下这五十名弟兄,唯一经手的外人,便是昨日她亲手呈给吴帅的那一份!
而袭击……恰恰就发生在她离开主营、返回落马营的途中。
一个令云岫不寒而栗的猜测窜入脑海,但她硬生生将那念头摁了回去——不可能!
吴帅乃三军统帅,是支撑大宋半壁江山的抗金砥柱,怎会做出通敌叛国、自毁长城的勾当?
定是金军斥候太过狡诈,潜伏多日窥得些许破绽,或是某种匪夷所思的巧合罢了。
云岫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被她强行压下。她抬手重重拍在王哥坚实的臂膀上:“王哥,莫要胡思乱想。金兵向来狡诈,惯于窥探虚实,能寻到些破绽也不足为奇……如今咱们撤回主营,兵力集中,众志成城,未必不是因祸得福。”
“弟兄们连日戍守,辛苦了。先好生休整,饱餐一顿,养足精神。接下来大战在即,军中正要倚仗你们这些悍勇之士。”
王哥看着云岫平静的神色,到了嘴边的疑虑终究是咽了回去,索性重重一点头:“是!弟兄们的命是您给的,往后您指东,我们绝不往西!”
然而,当云岫转身,独自走向自己营帐时,方才强装的镇定渐渐褪去,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锁紧,眼底翻涌着未散的沉郁。
她正低头沉浸在纷乱思绪里,脚步不自觉放得极缓。忽然,身侧传来一声带着几分戏谑的轻唤:“想什么呢?魂都飘走了,路也不看了?”
云岫心头一凛,几乎是条件反射——落马营十日的生死锤炼,早已将警觉刻进了她的骨髓。
她立刻反手掏出腰间短刀,手腕一翻,寒光乍现,身体迅速转身,手臂绷紧,便要朝着来人脖颈锁去!
“诶……谢策?”
“……”谢策僵在原地,笑意凝固在嘴角,心里把落马营大骂了八百遍。
这破地方到底把他姐逼成了什么样?这反应速度都快赶上他队里最牛的侦察兵了!
简直是惊弓之鸟!
谢策赶紧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语气夸张地求饶:“……女侠饶命!是友军!友军!”
云岫看清是他,紧绷的脊背骤然松弛,胸口的浊气缓缓吐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手腕一转,短刀利落地收回鞘中,眼底重归温润:“你小子吓死我了,怎么突然冒出来?”
“还能怎么?”谢策揉了揉鼻子,大喇喇地走到她身边,“看你一个人闷头瞎走,跟丢了魂似的,怕你钻牛角尖,来给你解解闷呗。”
两人很自然地沿着营区边缘那条安静的小路并肩而行。
沉默了片刻,谢策侧过头,目光落在云岫被晚霞柔化的侧脸上,看似随意地开口:“那天晚上,你为了救我砸出去的那个银壶,我后来悄悄捡回来了。”
云岫闻言,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谢策的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壶身磕凹了一小块,跟个小坑似的,不过不打紧,我用布包着,仔细收在行囊里了。”
谢策抬眼望向远方如黛的山峦,晚风拂动他的发梢,眉目里带着一种与平日爽朗桀骜不甚相符的憧憬:“等将来……等这天下烽烟散尽,咱们把该干的事干完,能踏踏实实地回去了,我就找最好的匠人,把那银壶修补得跟新的一样。到时候打上最烈的酒,就用这一对壶装着,嘿,也算是咱们在这鬼地方拼过命的纪念。”
他接着转过头来看向云岫:“到时候,你可必须陪我好好喝一杯。”
云岫感觉脸颊有些微微发烫,下意识地避开了他过于直接的目光:“这仗还没打完,前路茫茫,生死未卜,你倒好,都开始想那么远的事了……真是没个正形。”
可她微微上扬的唇角,眼底一闪而过的光亮,却泄露了心底的动容——谁又不曾偷偷期盼过那样的未来呢?
谢策的笑容在夕阳余晖中愈发显得明亮而炽热,但他没有再延续那个关于未来饮酒的话题,只是与云岫并肩望向远方缓缓沉落的落日:“人嘛,总得想得远一些,那样才有奔头。正因为前路艰难,才更要想着打完仗之后的好日子。心里装着念想,手里的刀才能握得更紧,拼起命来才更有劲。”
云岫凝视着天边那轮如血残阳,最后几缕光芒拼尽最后的力气,将天地浸染成一片悲壮而绚丽的橙红,而后又被风给撕扯得丝丝缕缕,再也寻不回最初的形状。
她忽然就想起,自己曾经在做汇报时写下的那段话。
她说,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个人的那些悲喜,轻得就跟鸿毛没什么两样,即便是撕心裂肺的哭泣,也会被时代的轰鸣碾得粉碎,连一丁点儿回音都留不下。
纵观史书上下,王朝的兴衰交替,战事的起起落落,不过是被世人轻轻翻过的一页纸罢了。可就是这一页纸的厚度,却裹挟着千万人波澜壮阔却又悄然沉寂的一生。
有人在烽火连天里拼命呐喊,有人在深宅大院里默默垂泪,还有人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满心以为自己能改写些什么,可最终,却只化作了旷野中那无人问津的一具枯骨。
现代人站在时间的长河下游,遥望上游的烽火,往昔如同一出褪色的皮影戏。
那些前辈的面容、滚烫的泪水与不屈的呐喊,都成了幕布上静静晃动的剪影。
而我们隔着遥远的岁月长河,把他们的生平当作一个个故事来听,总是轻易就忘了,那曾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生,是真切的悲欢离合。
王朝总会有更迭的一天,再是辉煌的殿宇,到头来也会坍圮成一片废墟;英雄也终有老去的时候,再是挺拔的脊梁,终究会被岁月的重量压弯。
唯有脚下的这片山河,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生生不息的出生、挣扎,还有最终的死亡,见证了所有的沧桑变化,却从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片刻。
那她呢?
云岫茫然地抬起头,视线穿过那轮残阳,望向那片全然未知的前方。
她这个意外闯入的异数,在这宏大的历史叙事当中,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是空中那粒随波逐流的尘埃,风往哪个方向吹,就朝着哪个方向飘去,最终落进某个无人能够察觉的角落,连半点儿痕迹都留不下?
还是暗夜里偶然迸溅出来的一点火星,妄图凭借着微弱的光芒去划破那片黑暗,但很可能在转瞬之间,就被黑夜那张巨大的口给吞噬掉?
未来就像被浓雾严严实实地笼罩着的荒原,她看不到半分方向,也摸不清它的轮廓。
云岫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走向何方,心底只剩下一片巨大的渺茫,轻轻就将她给淹没了。
“唉。”云岫忽然用手肘轻轻撞了谢策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谢策,你说,如果我们没有穿越,还在现代的话,我们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会不会……平凡些,但至少安稳?不用天天提心吊胆,不用面对这些生离死别?”
谢策被她问得一愣,随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谁知道呢?大概率就是混吃等死呗。我这种体育生,说不定毕业就找个普通工作,天天等着被老板压榨,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活得跟条咸鱼没什么两样。”
云岫显然没想到他会给出这么直白又真实的回答,刚想细问,就听谢策继续说:“我……其实从小就真没啥正经理想。语文老师让写作文,题目就叫《我的梦想》……我憋了一下午,就写了两百字的‘想天天吃汉堡啃炸鸡喝冰可乐’,还被老师当着全班的面批评说我没追求。英文老师问‘what do you want to be when you grow up’,我站起来说‘I don’t know’——那时候哪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只觉得远得像天边的云,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云岫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叛逆又迷茫的少年谢策,梗着脖子跟老师叫板的样子。
谢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用肩膀轻轻撞了云岫一下,耳根微微泛红:“不许笑!……但说真的,别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我是活一天算一天。我是后来文化课实在不行,高二了才临时抱佛脚跑去走体育特长生的。”
“刚开始训练的时候,我落后别人一大截,跑个一千五百米百米都能吐出来,举重举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天天累得跟条死狗似的。我爹妈从来不管我,他们总说,男子汉想要顶天立地,哪能靠别人教?什么事都得自己硬抗。”
“我就自己拼了命地练,体考结束又熬夜补文化课,总算没辜负自己瞎忙活的日子,考上了大学,可……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临近毕业,我看着周围的同学都在考证考研,各种规划未来,大家都很努力,我却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不知道自己活着是图啥……你说人活得这么费劲干什么呢?瞎活不也是活吗?”
晚风卷着远处的号角声传来,谢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直到穿到这鬼地方,我才发现,活着真特么挺不容易的。”
“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今天还能说话的人,明天可能就成了一具尸体。我每天过得提心吊胆,却第一次觉得‘活着’是实在的……说来也挺不好意思的,我自己是啥也不懂,全是靠着你出谋划策,才一点一点没掉队,甚至……还能混出点人样来,在队里建立起那么一丁点威望。”
“可我看着你那么拼命,看着你逼着自己长大,看着你张开翅膀去飞,去证明自己能行……你一直都很累,我却好像什么都帮不上你。”
“其实那天,我大半夜偷偷跑去落马营……我很早就看见你了,看见你累得在火堆边小鸡啄米,看见你冻得直搓手还在画图……我心里……真特么难受。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 谢策轻声说,“我好像永远都在依靠你,你在天上搏击长空,我却只能站在地上仰头看着,连给你递把刀都怕添乱。我……我除了会打几个拳,也就只能口头上夸你、鼓励你,实际一无是处。”
云岫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她停下脚步,眼眶却莫名有些发热:“不是的,谢策,你听我说……”
“你先让我说完!”谢策打断她,脸颊更红了,但眼神却异常执拗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必须把这些话告诉你。你问我穿进这么个朝不保夕、命如草芥的鬼地方,我能舒坦吗?我当然不舒坦!我夜里骂过街,酒后咒过天,甚至把刀架在脖子上想过一了百了,日日夜夜都念着原来的日子——谁不想窝在安稳里,吃热饭、睡好觉,不用提心吊胆过活?”
话音陡然一顿,他喉结滚了滚,那股焦躁褪去,反倒透出点罕见的郑重:“可后来我琢磨着,我……其实挺幸运的。”
“因为活到这一步,我总算有了像样的理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云岫侧头看向谢策。
谢策望着远处沉沉的天际,轻轻吐了口气:“有理想这事……真好啊。它让我踩在泥里也能站直了,挥刀时不用犹豫,往前走不用彷徨。管它前头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只要一想到理想中的未来,就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儿,天塌下来也能扛住。”
云岫轻声问:“那如果还是没有理想呢?”
“没有就没有呗,”谢策满不在乎,“那就顺着自己的心意走。哪怕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也总要活成独一无二的模样,谁也替代不了。”
谢策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现在我算是想透了,起点是淤泥又如何?是烂泥塘又怎样?只要我们不认命、不服输,豁出这条命去挣、去闯,总有一天能挣出水面,让那些瞧不上我们的、等着看我们笑话的,都睁大眼睛看看我们最牛逼的样子!”
云岫怔怔地看着他,心底那点关于“历史尘埃”的迷茫,那点关于“自身无用”的纠结,忽然就被这滚烫的誓言驱散得一干二净。
“傻子。”她轻声骂了一句,“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这么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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