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殿中,烛影重重,照得整个大殿明亮摇曳,宗泽盔甲未解,跪在地上请罪。
宽大的殿内明明站满了人,却在此刻悄无声息,连着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耳畔间只能听到虫鸣之声在夜色中聒噪传了过来。
“都是微臣治下不严,让公主气伤身体,万般罪过都在微臣一人。”
“宗郎中行事不妥,约束不严,明日微臣会在衙门正厅杖责三十,请公主前往观刑,以正视听,王参军欺下瞒上,辱没公主清名,微臣已让他摘帽回家,其余涉事人员也都罚俸一月,杖打三十。”宗泽的决断算是顶格处理。
高大的三清道祖面向众人,依旧是温柔地注视着殿内的一切,却不言不语,不插手人间百态。
唯有赵端背对着他们,任由影子倒映在地面上,她只是端坐在宽大的圈椅上,安静听着。
“公主若想要王参军以死相抵,却恕微臣无法效命,如今汴京行事刚稳,各地官员,百姓还在观望,不能因为一个作奸犯科之人就坏了汴京的大好形势,王参军确实死有余辜,但还请公主容后降罪。”
宗泽话锋一转,神色严肃。
屋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慕容尚宫不动声色,周岚不悦。
谁知上方的赵端却一改白日的严厉,上前亲自把人扶起来,神色中带着一丝无奈:“万万没想到,你我不过都是为了百姓能好好过日子,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王参军该死。”宗泽一板一眼说道。
“到底是汴京城的老人,罪不该死。”赵端却说。
宗泽眉心微动。
赵端依旧是笑脸盈盈的样子:“说到底还是这件事情不对。”
宗泽皱眉,反驳道:“整理土地,归还百姓哪里不对?”
“王参军也是为了安置您劝降的人。”赵端笑,只是眉眼被烛光闪动,显出几分冷漠无情来,“几十万劝降的盗匪如何安置,难道劝他们每天每夜的诵经念佛,吃斋从道嘛,那必然是要用真金白银来安抚的,现在衙门没有钱,那土地房屋不是最好的东西吗,谁想好好的日子不过,去过打打杀杀的日子,王参军是为了汴京城的安危。”
宗泽越听越不对劲,悄悄抬眸去看赵端。
赵端依旧笑脸盈盈,拳拳之心,那件华美尊贵的道袍上映衬着这位修道多年的小公主也有几分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淡薄气质。
“如今也只能牺牲百姓了。”她轻叹一声,面容庄严肃穆,“为国之举,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宗泽抿唇。
“在您不在的日子,宗郎中尽力维持城中安稳,却是杯水车薪,刚才我在道尊面前仔细一想,还是给他们土地安抚安抚,就当是犒赏了。”
宗泽忍不住开口:“还未和金军厮杀,哪来的犒赏。”
赵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满脸犹豫:“许是为了安抚士兵?”
宗泽一听就心中咯噔一声,只当是有人哄骗了公主,连忙说道:“如何能用百姓的东西去安抚,而且这些人之前掠之于民,侵扰百姓,如今一味退步,只会养大他们的胃口,后续更难以管教。”
赵端惊讶极了,反问道:“可我看衙门如今就是这么做的啊。”
宗泽被怼的哑口无言。
她甚至还善解人意地补充道:“我还以为是宗知府授意的呢。”
宗泽咬牙切齿:“定是有些误会,公主切莫听信谗言,此事微臣会亲自督办,定给汴京的百姓一个交代。”
赵端一听也跟着叹气:“原是我不懂,本想着帮一下衙门稳定时局,真是弄巧成拙了,只是宗知府又要招降这些人,又要帮忙土地清理的事情,瞧着都累瘦了,我也是于心不忍,周内侍,去端碗绿豆汤来。”
宗泽连道不敢。
赵端拉着他的手,把一道系上红绳的黄符送到他手心,认真说道:“宗知府如此勉力,我却不能视而不见,这道符是我虔心供奉多日的,只愿宗知府能为汴京的百姓保重身体,让他们衣有所暖,食有所足,住有所居。”
年轻的公主实在太过真挚,清澈天真的眼神好似一汪泉水般令人一扫连夜赶路的疲惫,绕是身经百战的宗泽也跟着柔了心肠,暗道衙门的人实在太过分了。
—— ——
宗泽的威望不是宗颖可以媲美。
宗泽不再外出,开始亲自坐镇衙门处理这次整理土地的具体事情,同时开设公堂,让百姓来告状,最后又请公主请来,事无巨细地交代着。
宗颖被当众打了三十大板,被打后也没得休息,带伤站在他爹身边开堂,周岚被公主派来看看,美其名曰‘帮忙’。
“公主的意思是,土地纠纷自来复杂,但如今为了百姓,也只能苦一苦你们,之前的规章原本进行得还不错,若是知府看着合适,那就继续推行吧。”
周岚趾高气昂站在上方,环顾众人,只觉得痛快,下巴一抬,端的是狐假虎威。
“现在汴京这情况,回头真打起来,粮食也很重要,关键时刻,谁能种,谁才是最好的买家。” 他最后说道。
“我已经让书令们拿着账本一一核对了。”下首的宗泽和气说道,“定不会辜负公主期望的。”
“不是说有账本丢了吗?”周岚拧眉,故意问道。
宗颖奋笔疾书的动作一顿。
“丢失的册子已经让人去重新测量,期间只要有百姓把这些地块的地契递上来,我们公示十日后没有人来反对,我们就当地契是正确的,无偿还给百姓。”宗泽老道说道。
周岚矜持点头:“倒也仔细,不枉费公主用心良苦。”
说话间,衙门内明明坐满了人,偏大家一声不吭,低着头手腕飞动,一心扑在账本上核对具体数额。
周岚一改前几日的受气,耍完威风,就准备抬脚得意离开。
宗泽不为所动,甚至让躲在一侧的陈淬亲自把人送走。
“狐假虎威。”宗颖看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骂了一声。
宗泽淡淡看了他一眼:“还没打够?”
宗颍颇为不忿。
宗泽恨铁不成钢:“你们都知道她是公主,既要用她,就该给足公主的体面,她越体面,事情就越好办。”
宗颍囫囵咽下这句话,继续干活。
“官家早早就说下诏要巡幸东南,要不是李相公一力劝阻,早就走了,爹写了这么多份折子请求官家返京,那边毫无反应,为何不请公主写信。”他写了几个字,又忍不住开口小声说道。
“爹还是劝一劝公主这事吧,这些事哪有官家的事重要,她盯着我们做什么。”
宗泽眉眼低垂,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听闻李相公设置河北西路招抚司和河东经制司,分别由张所和傅亮掌管,希望能收复割让给金人的三镇。”
宗颍眼睛一亮,神色大喜:“难道官家是打算守黄河而北伐了?”
宗泽却心思重重,眸光微微放空:“渡河啊……”
“若是此事让公主出面,岂不是水到渠成。”宗颖激动极了。
宗泽笑着摇头:“官家不会回来的。”
“公主也不行?”宗颖不解。
所有人都认为,宗泽强留下公主,就是希望以此来要挟官家回来。
毕竟官家对这位公主当真十分关切,日日都念着。
宗泽没说话,许久之后,幽幽叹了一口气:“是我对不起她。”
“别的都算好了,也都落实好了,公主看账本非常快,抽取了好几本一一核对过,才肯签字,让我们张贴出去的,这是已经处理好的。”
书令捧着账册,把其中一堆交了上去,随后看着另外一堆,一脸为难。
“就是大相国那边的田地,不好办啊。”
“王参军就是收了他们的钱财。”宗颖小声说道。
宗泽没说话,眉眼低垂。
“王善那群兄弟已经在汴京城惹出不少风波。”宗颖眉头紧皱,“实非良人。”
宗泽对书令交代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送了好几个兄弟去应天。”宗颖抱怨道,“若是不给他们大相国寺的土地,怕他们会闹起来。”
那边,陈淬木着脸把周岚送去后堂休息,回来后大声抱怨:“公主今日哪里去了,我送公主是心甘情愿,让一个内侍来?瞧那尾巴,翘上天去了。”
宗泽闻言,眼波微动。
—— ——
赵端在哪?
赵端在大相国寺里。
大相国寺始建北齐天保六年,唐延和元年,睿宗纪念其由相王之身登上皇位,赐名大相国寺。
本朝皇帝,崇道但不抑佛,甚至还有儒释道三家并行的举动,故而这座百年名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汴京中心,经过历代皇帝的多次扩建,是汴京最大的寺院,又因大相国寺各院住持的任命和辞归均由皇帝诏旨允准,故而也是整个宋朝和尚们朝圣的地方。
据说这座寺庙在鼎盛期间,高僧、达官、文人、使节、百姓可以所以出入其间,做到真正的一视同仁,期间还有佛事、巡幸、文娱、参访、商贸等活动在此地举行,故而汴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就属这一片地方。
“我爹说大相国占地有五百四十亩哦,里面分为四百五十五个区,下辖六十四个禅律院,这六十四个院子又被分为慧杯、智海的东西两院,所以大相国寺超大超大的!”赵小孩今日出门玩的时候看到赵端,立马跑过来给人当向导。
“真厉害啊。”赵端摸着他的小脑袋夸道。
“都是我爹说的!”赵小孩骄傲,“我爹以前是大相国寺的佃户呢。”
“那和尚们抽成多少?”赵端问。
赵小孩哎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最后丧气说道:“爹没说呢。”
特别想要表现一番的小孩很是失落。
赵端笑着转移话题:“家里的地开始种了吗?”
“错过小麦播种了,俺嫲嫲说先种点别的,秋葵啊白菜啊,不过说来说起又说起天气不合适,雨不够什么的,算了,我也不懂这些,到时候我只要挥锄头就好了,等九月种小麦了,我再好好学。”赵小孩先是掰着手指,后来又一脸无所谓,最后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赵端。
“我把土地拿回来了,嫲嫲可高兴了,她一直说你是好人呢。”
赵端失笑,掏出糖果塞到他手里:“以后就是小大人,要照顾好自己和嫲嫲呢。”
“嗯!”赵小孩握紧糖果用力点头。
把小孩打发走后,赵端背着手站在相国寺的山门前,看着这座曾经煊赫一时的寺庙,高大漆红的牌匾还依稀有着辉煌的张扬。
“这块牌匾应该拆了。”赵端说道。
张三看了眼最后的落款:“昏君的牌匾自然留不得神佛之前,只是忠孝使然,谁也不敢动。”
赵端笑,抬脚踏进这座天下闻名的寺庙。
张三看着赵端在一间间大殿里晃荡,不解问道:“公主要做什么?”
赵端没说话,一步步穿过或空荡荡,或缺胳膊断腿的佛像,满目疮痍,只有头顶富丽堂皇的彩画显示着当年大相国寺金碧辉煌,云霞夫容的显赫。
“这两块石头?”张三脚步一顿。
两块高大的石头停在天王殿与大雄宝殿的背后。
“有什么稀奇的?”赵端不解。
“是艮岳的遗石。”张三说。
赵端又问:“是有什么来历?”
“艮岳是政和七年兴工的园林,本名为万岁山,后更名为艮岳。”张三注视着这两块嶙峋怪石头。
“花石纲!”赵端鬼使神差说道。
“正是,当年为了建造这座园林,昏君动用上千艘船只从江南运送山石花木,那几年汴河之上舟楫云集,船帆蔽日。”张三神色冰冷。
赵端仔细打量着这两块看不出有什么惊艳名堂的石头。
她读书时,曾在旅游期间看过几个园林,里面介绍过宋代石头以‘瘦、皱、漏、透’为主,从这两块巨大的石头上大概能出看出一些特质,但又实在无法品鉴出更多的神韵。
她甚至觉得怪异,只是为了这些石头,宋徽宗竟然能激起这么多民变,祸害了这么多百姓,实在是匪夷所思。
“后来金军围城,钦宗取苑中山禽水鸟十余万尽投之沐河,并拆屋为薪,凿石为炮,伐竹为笼篱,又取大鹿数百千头杀之以飨卫士,也算是这座吃了人血的园林用最后来报答百姓。”张三解释了一句,“开封被攻陷后,不少百姓避难于寿山、万岁山之间,才能保全性命。”
赵端从石头上收回视线:“为何要建这个?”
“昏君即位之初,一直不曾有子嗣,有道士进言:“京城东北隅,地协堪舆,倘形势加以少高,当有多男之祥。”
赵端惊讶:“我都行二十七了?”
张三似笑非笑:“道君皇帝一心修道,但也要照拂人间,故有三十二子,三十四女。”
赵端听呆了。
两人站在石头前沉默,看着明晃晃的日光照在这两块相互伫立在一起的石头上,嶙峋的石壁好像诉说着人间的百般情状。
“亡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赵端喃喃自语。
“这里住满乞丐,公主来这里做什么?”张三察觉到一些影影绰绰的目光,不解问道。
赵端收回视线,以手搭棚四处打量着:“好歹是我主持的事情,最重要的事情可不能被人糊弄过去。”
张三迟疑:“相国寺的土地?”
赵端嗯了一声,朝着里面继续走去。
“这些宗知府自会解决。”张三劝道,“公主何须自己出力。”
“我才不要做没用的公主!”赵端哼哼两声。
张三抬眸,看着前方志气满满的公主,半晌之后抿了抿唇:“没有没用。”
赵端笑了笑,拎着裙子绕过琉璃八角楼,最后停在大门都被人卸了的鼓楼前。
“有人。”张三挡在赵端面前,握紧长刀,对着里面呵斥,“出来。”
屋内纹丝不动。
张三直接把边上的木头踢向供桌。
摇摇欲坠的供桌猛地晃动了一下。
“饶命,大侠饶命。”几个乞丐模样的人惊慌失措爬出来,惊恐大喊。
“滚。”张三面无表情把人赶走。
乞丐们面面相觑,瞧这人确实不好惹,头也不回跑了。
“应该是和尚。”赵端摸了摸脑袋,“头发还没长出来。”
“是大相国寺原来的和尚?”张三本以为是穷凶极恶的盗匪,又或者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万万没想到是一群头发都长出来的小和尚,“好端端的,住这里做什么?”
赵端摇头:“之前听衙门的人说,招抚回来的人太多了,和居民一直有冲突,故而都重新安置了,我昨日想了半天,猜测大概是安置在这些寺庙道观里。”
张三盯着赵端看,思索良久委婉说道:“要不还是再带些人来。”
“不用,显得我怕了他们一样。”赵端下巴一抬,骄傲说道。
张三神色凝重。
赵端话锋一转,一脸紧张:“你打不过他们?”
张三缓缓摇头。
“那我肯定不怕他们。”赵端重新骄傲。
大相国寺参考百度
艮岳参考百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十九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