郾城大捷的硝烟尚未散尽,朱仙镇收复的军报如滚烫的烙铁,点燃了岳家军上下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焦土与血腥混合的沉郁气息,冬日的夕阳如熔金倾泻,给这片刚刚经历过惨烈厮杀的土地镀上一层悲壮的暖色。残破的金狼旗帜被踩踏在泥泞里,散落的刀枪箭簇在夕阳下折射出冰冷的寒光,无主的战马在旷野上发出凄凉嘶鸣。然而,那股凯旋的烈焰却在每一个宋军将士的胸腔里熊熊燃烧!
中军帅帐却透着与帐外兴奋格格不入的肃杀。巨大的舆图在粗犷的松木支架上铺展,山川河流如血脉蜿蜒。岳飞剑眉紧锁,古铜色的脸庞刻满风霜,指尖如鹰喙般点在黄河几字形大拐弯处——汴梁,那座沉沦近十载、浸透血泪的故都,如同磁石吸住了他全部心神。张宪、王贵等心腹悍将围立两侧,目光灼灼,只等主帅决断。
“报!岳帅!背嵬军统制高将军求见!”亲兵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喜气在帐外响起。
“让他进来。”岳飞声音沉稳,目光仍未离开地图上那座用朱砂重重圈点的城池。
帐帘猛地被一只粗粝大手掀开,灌入一股凛冽寒风。高宠大步入内,一身残破的玄色重甲尚在滴落暗红的血珠,正是刚从朱仙镇最惨烈的巷战中杀出。这位号称“万人敌”的虎将,此刻脸上却布满一种罕见的赧然,如同做错事被揭穿的少年。平日里锐气逼人的目光竟有些游移不定,宽阔胸膛起伏不定。他杵在帅案前几步开外,竟忘了行礼。
“岳帅……”喉头滚动,瓮声瓮气挤出几个字,带着沙场磨砺的铁锈味,“往后……您千万别再夸俺高宠勇猛了……俺小高当不起!”
话如石投死水。张宪愕然抬眼,王贵捏着胡须的手顿住。岳飞这才缓缓抬首,目光如电扫过高宠那张涨得紫红的黝黑脸庞:“高统制,此话怎讲?郾城血战,你率先撞碎金虏铁浮屠阵眼,斩杀敌将,居功至伟,何来‘当不起’之说?”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每一个字都敲在帐内将领心头。那一役,正是高宠率背嵬死士悍然冲阵,硬生生在铁桶般的重骑锋线上撕开豁口,才奠定了胜局!
高宠被问得猛地一窒,随即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憋着一口滚烫的岩浆。他突然抬头,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直刺岳飞:“是!岳帅!俺是冲上去了!豁出命去,砍瓜切菜!可俺得告诉您!俺战前还掂量了一下,毕竟铁浮屠啊。至于冲上去,那是俺听见您那‘破敌’的军令,浑身血性炸了膛才顶上去的!俺就是个大头兵,上头有令,刀山火海俺也敢闯!这算哪门子勇?这是听令!”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惊骇与震动,粗壮的手指猛地指向帅帐侧面那扇通往后面营区的小门,仿佛要戳穿那幕永刻心魂的景象:
“可陛下呢?!!”这声嘶吼炸得帐内众人耳膜嗡嗡作响。“您当时是不是就喊了‘准备——’?‘破敌’的‘敌’字还在半空打转儿,您最后那声‘备’的尾音还没落尽啊——!!”
高宠的声音因巨大的激动而扭曲变调,眼眶竟微微泛红:“陛下!她就在您旁边!穿着跟俺们一样的破旧步人甲!提着那杆看着就瘆人的点钢枪!连马镫都没等亲卫扶稳!俺亲眼看见,她腰身一扭,脚下一蹬——像他娘的索命厉鬼!像一道黑色霹雳!‘刷’!就从本阵里飙射出去了!直愣愣!头也不回地往那片铁浮屠的刀山枪林里硬撞啊!!!”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张宪、王贵等人的脸色骤然煞白,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在眼前重现!铁浮屠如山如岳的冲锋碾碎一切,蹄声如雷动地,长矛森如密林,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而在那绝地冲锋的最前端,陛下那纤细却决绝的身影,如同扑向熔炉的飞蛾,燃尽自己的同时,点燃了身后整个宋军的疯魔血性!
“小高我那会儿……就站在前头……”高宠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战栗和一种近乎信仰的敬畏,“看得真真切切!俺这双握枪的手都他娘的快攥出血了……那不是听令!那叫不要命!那是把十几年的屈辱苦痛都拧成一股死劲儿,非把自个儿这副身子骨在那天砸碎在金狗脸上,才咽得下那口恶气的亡命徒啊!”
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胸甲上,“哐当”一声巨响:“俺高宠算什么悍勇?在那道黑霹雳面前,俺就是没卵子的怂货!以后千万别再提俺高宠勇了,在陛下跟前,俺……俺只恨没冲在她前面替她挡住箭矢!!”最后几个字已是嘶哑含混,悲愤与无上崇拜交织,让这位铁汉几乎哽咽。
帐内落针可闻,唯余粗重的呼吸和火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那些亲历了郾城那地狱般血腥搏杀的将领们,此刻无不心神剧震。张宪下意识握紧了腰刀,王贵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深深吸了口气。设身处地想,在雷霆万钧的铁浮屠重骑迎面碾压而至的死境前,在那一瞬需要做出决断的本能里,谁能如陛下般,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化作那柄焚烧一切的尖刀?
岳飞的脸色如铁铸,下颌线条绷得极紧。那一幕的每一个细节——烟尘中陛下纵马抢出的刹那决绝,她枪尖荡开金兵弯刀时迸溅的火星,甲胄上瞬间染上的敌血,以及最终她立于阵前、如礁石般切开铁浮屠溃散狂潮的瞬间——都如同烙印灼烫在他的心头!后怕早已化作深沉的痛楚与无边的敬意。是陛下那舍生忘死的一撞,彻底粉碎了金兀术精心构筑的军阵之魂!其勇,非莽夫血勇,乃承载靖康血泪、家国大恨、亿万黎民生死存亡的绝死之勇!是大义铸成的焚天之炎!
“高宠!”岳飞的声音低沉如沉雷滚动,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此言……直道我心!”他目光扫过帐下众将,“陛下驾前亲冒矢石,非逞血气之雄!此乃万乘之躯,承载国之劫火!我辈为人臣下者,刀锋岂敢有半分卷刃?!纵百死莫赎护驾之责,犹当竭尽血肉,筑成长城!使陛下锋芒所指,化为雷霆!山河尽复,方不负此绝勇!”他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在暮色沉沉的帅帐中回荡,点燃了所有将领心中为这股神威赴死的决绝。
就在这片因无上崇敬而凝结的沉重里,一直静默立于岳飞身后阴影中的女皇赵福金,缓缓抬起头。
冰冷的玄甲随她站起的动作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帐帘缝隙,勾勒出她挺拔如松的身姿。她并未去看那位为她震撼激动的悍将高宠,更没有回应那番心潮澎湃的赞誉。她的脸上如覆盖着一层亘古不化的寒冰,唯有那双幽深的眼眸,如同沉入了最黑暗的海底,却燃烧着最纯粹、最冰冷的光焰——那是会宁府牵羊礼雪地里刺骨的绝望,是被撕碎尊严后熔炼成的复仇烈焰!她的目光如无形的箭矢,穿透厚重的牛皮帐幕,死死钉死在北方苍茫暮霭中那个方向——是会宁府,也是五国城!那座囚禁了她父兄、践踏了她民族的地牢!每一寸城墙的轮廓,都在她心海深处灼烧出刻骨铭心的仇恨烙印!
朱仙镇的捷报如燎原之火在宋军大营奔腾,但它的抵达会宁府时,却如同九天垂落的万钧寒冰,将金国大殿内所有的骄横气焰瞬间冻结、砸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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