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皇宫暖阁之内,炉火熊熊驱散着深秋浓重的寒意。窗外梧桐落叶在萧瑟风中盘旋坠下,殿内光影跳跃,将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投下的阴影渲染得越发沉重。墨香浸透肺腑,赵福金垂首批阅着两淮报来的粮价飞涨呈文,朱砂御笔凝滞于纸端。她抬眼扫过大殿,几位重臣肃立阶前,屏息静气。
“张卿。”女皇清冽的声音打破沉寂,视线投向张浚。这位日夜兼程赶回的老臣一身尘土仆仆,面庞清矍却难掩风尘,唯有一双眼睛,似秦岭深潭般沉静坚毅。川陕数年,他于大散关前扎营十数,运粮百斛,才堪堪撑住了吴玠兄弟光复长安的血战。
“关中…”赵福金指尖划过舆图长安字样,力道沉重,“金人铁蹄下,千里焦土,生民十不存一!此乃汉唐基业所在,祖宗陵寝犹在!更是扼守金人西窜咽喉,国之命门!”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针,直刺张浚,“长安之破犹在眼前。卿既在川陕扎过根,知百姓之苦,识戎狄之性,朕今日授你同平章事衔!”她顿了顿,每个字都重若千钧,“西向坐镇长安!关中诸路兵马、钱粮、吏治、刑名,一应皆付予你手!”暖阁内炭火噼啪一声脆响,“抚定流民,重置郡县,整饬武备,三年!朕只给你三年!三年后,朕要一座城垣坚固、粮仓殷实、军民一体的长安,更要是能扼住金贼西遁之路的雄关锁钥!”她的声音如同山岩坠击深潭,“朕将这大宋西线国门,托付于卿!”
张浚浑身剧震。拜倒的动作缓慢沉重,额头触上冰凉的墁金砖石,一声闷响传递着他胸中翻涌如沸的血气。“陛下!”再抬头,眼中已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却被他强行抑住,只余下磐石般的刚硬,“臣本川陕一罪臣,蒙陛下不弃,委以戎机。今关中残破如斯,陛下以此等重任相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饱含西北风沙的气息似乎充溢了整个大殿,“臣……敢不以命相搏?三年之内,若不能使关中根基重固,军伍齐整,为陛下分忧——臣,自请枭首于长安城门!”字字砸地,如同血誓烙印于冷硬的地砖上。关中——那曾饮尽秦汉盛唐气象的龙兴之地,亦是靖康后无数白骨堆叠的炼狱。他的脊梁,从未挺得如此笔直,那是接下了万民生机也接下了半壁江山存续的重担!
暖阁中气息稍缓,君臣目光交投,无需多言,一种近乎悲壮的默契已然铸成。女皇的目光随即转向立于下首的另一位文臣。他面色白皙,略显清癯,唯有一双眼睛,如寒潭碎冰,目光扫视间似有风骨铮铮而出。此人正是李若水。
“李卿,”女皇的声音依旧凝重,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京师重光,此乃天下首善之地。然尔今满目疮痍之下,人心浮动,鱼龙混杂。吏员贪墨者有之,豪强兼并者有之,匪盗伺机而动者有之!大宋法度,岂容如此践踏?!”她话语陡然转厉,如同惊雷滚过暖阁,“开封府尹,执掌京都刑名、纠察、治安!此职,非刚直不阿、持心如铁者不能当!更非顾惜虚名、畏惧权贵者所能胜任!”她的视线如烙铁般灼在李若水身上,一字一顿,“朕遍观朝野,唯卿当年于金虏大营之中,面对刀斧加身,犹能痛斥其非,保全我华夏士大夫气节!这开封府尹之职,非卿莫属!”
李若水袍袖下的手指无声攥紧,指尖深陷入掌心。汴梁城内的暗流汹涌他岂能不知?重建之始,百废待兴,亦是积弊喷涌、沉渣泛起之时。他一步踏前,声音清朗却如金石相击,直冲殿宇藻井:“陛下!金殿之上当殿申斥蛮虏,乃臣之本职!今日陛下以此重任相托,臣亦当如此!请陛下颁赐龙泉剑!”他抬眼,那冰魄般的目光毫无躲闪,直抵御座上那尊威仪的身影,“臣持此剑坐镇开封府!凡吏员贪墨,查实即斩!凡刁民扰攘,惩处立行!凡奸宄不法,无论牵涉何人,依律严惩,绝不姑息!臣李若水,定倾尽此生,扫除魑魅魍魉,还我汴梁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字字如断冰切雪,杀气凛然!暖阁之内仿佛瞬间冰封,唯闻炭火的噼啪之声。龙泉剑悬于堂上,便是要将整个开封府的污浊用血来洗涤!
赵福金嘴角终于浮起一丝近乎冰冷的赞许笑意。“好!取剑来!”她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当那柄象征着生杀大权的御制龙泉剑被郑重递入李若水手中,他握剑的瞬间,整个人如同一柄骤然出鞘的绝世利刃,寒光四射!
部署未停。女皇目光最终落在地图北疆重镇——河间府。此地反复易手,早已城无完城,地无全土。“吴璘将军。”她看向侍立岳飞身后的年轻悍将,其沉稳之气远胜同龄,“河间,乃拒胡马之盾,亦是我大宋北疆粮仓!然眼下,军民凋敝,土地抛荒,何处有粮?何处有兵?”她指向舆图上广袤的河北平原,“民即是兵!兵即是民!朕命你总领河间、雄州、霸州三地军务并屯田事!以你本部及新募之勇健为根基,以无主荒田为根基田,立军屯!行府兵之制!军户屯垦,授之田亩,三年免赋!一卒垦田五十亩!战时为卒,执戈拒敌;闲时为民,深耕细作!赋税所出,半养军,半养民,军民一体,坚壁清野!使河间三州,永为我大宋北疆不沉巨舸!尔…可能担当?”
吴璘一步踏出,抱拳声若洪钟:“末将领命!末将定以河间为家,以身作则!凡军卒耕种不力者,鞭!凡田亩荒废者,罚!必使河间沃土,处处炊烟,兵戈所向,即为吾家国屏障!若有负圣命,请斩吾头悬于河间城楼!”言辞之中,满是开基创业的激昂!在血肉焦土中重新播下生机的种子,这亦是铁与血的征途!
一道道敕命如同无形的经纬,在这破碎不堪的江山上飞快地铺展开一张恢弘网罟。长安的烽燧、开封的威严、河间的烽烟,将在未来数年的岁月里交织成一首艰难而壮阔的重建序曲。
深秋的霜风里,南归的船队撕破了淮扬水道的沉沉雾霭,如同归巢之鹄,在无数浑浊而期盼的目光里,缓缓抵达残破的开封汴水码头。船桨破开碎冰的噼啪声惊飞了苇丛里几只水鸟。舢板重重地搭上岸边冻得坚实黝黑的烂泥河床。
“娘的…脚都冻麻了…”船头,一个裹着破棉袄的老汉由儿子搀扶着,一步一晃地踏上阔别了不知多少日夜的土地。他浑浊的目光越过前方攒动的人头和低矮破败的窝棚,投向视线尽头开封城墙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塌陷缺口,喉头滚动,无声地咽下一口滚烫又苦涩的气息。“总算……回家了……”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脚下坚硬冰冷的土地上,迅速冻结成小小冰晶。儿子扶住他手臂的手掌冰冷刺骨,却蕴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支撑活下去的力量。
码头上拥挤起来。更多的人搀老扶幼,拖拽着简陋至极的家当登岸。破棉被裹着瘦骨嶙峋的孩子,草席下藏着仅存的几升米糠,推车上捆着几件烧焦过半的农具……行李粗陋得令人心酸,但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都燃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那是对脚下这片饱浸亲人血泪的土地无法割舍的回望与重续。几个开封府临时派来的小吏,在寒风中冻得脸色青紫,抖索着手指在名册上勾画。“哪来的?原籍何处?家中尚余几口?”公事公办的问询声中,夹杂着归乡者颤抖的、饱含血泪的回答与哀恸的哽咽。寒风卷起地上的细沙碎雪,打着旋儿,刮过一张张木然却又充满希冀的面孔。他们如同历经浩劫后顽强挣扎上岸的苇草,根须扎入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只为活下去,只为在废墟之上重新点燃一缕微弱的炊烟。
与此同时,在距离汴河码头不远的一处稍显整洁的窝棚区边缘,两个身着旧襕衫的中年人低声交谈着,不时用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喧闹的人群。其中一人脸上带着长期奔波留下的深深倦意,眼神却亮得惊人,声音干涩却条理分明:“……户部新近张榜,凡汴梁四城厢登记在册之归乡户,每户可先领赈济粟三斗,糠麸一斗……更有农具种粮贷借令,只取一分薄息……”他身边稍矮些的同伴搓着手取暖,声音低沉:“听说京畿各县都在清理丈量无主荒田,尤其是被金狗圈为牧场的那些……新开的渠堰也动工了……开春前若是能平整出一块地……”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干枯的、却隐约可见新土被翻起的大片原野。那是对生机的渴望,在绝望的冻土下顽强萌动。
这微弱的讯息如同细小的溪流,在聚集的归乡人海中无声扩散开去。有人疲惫麻木的脸上掠过一丝活气,有人枯槁绝望的眼神深处迸出一点火星。三斗粟,一个农具借贷的机会,对于这些挣扎在地狱边缘的人们来说,不啻是天降甘霖!生存与尊严,正艰难地从这片被血泪泡透的废墟中顽强生长。开封内外,无数这样的“新户”和“故土遗民”艰难地刨开冻土,清理瓦砾,垒起栖身的土屋或茅棚。当傍晚时分炊烟在废墟断壁间袅袅升起时,当婴儿微弱的啼哭声划破沉寂的霜夜时,一种百劫余生后微弱却无法扑灭的生之气息,正一点点地渗透进大宋破碎的河山肌理之中,成为帝国再造最坚实、也是最坚韧的基石。
皇城深处,紫宸殿上的灯火再次亮至午夜。赵福金却并未安寝,她正对着摊开在御案上的东南沿海舆图,指尖在三个点上反复勾勒——广州、泉州、明州。金粉绘就的海岸线蜿蜒舒展,三处要津如同一颗颗沉睡的明珠嵌于其上。
“市舶之利……”女皇的声音打破沉寂,在她身前侍立的户部尚书沈该和工部侍郎郑望之立刻屏气凝神。“唐时广州港,岁入以百万贯计。此三港,背靠□□粤富庶,面朝南洋西洋商路,万国货殖汇聚之所!我朝虽经大难,然天朝上国,岂无招引万邦之气象?岂无抽解充实国库之良策?!”她话语锋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前朝盘剥苛刻,番商多有怨言离散。此等短视,绝不可再!”她的视线如同淬了火的针,刺向沈该,“传朕旨:三港市舶司,即刻复设!择清廉干练之员掌之!禁榷、抽解,务遵旧规而戒苛暴!更当以怀柔远人为首要!立专馆接待,设市贸易需公平!务使番舶愿来、敢来、乐来!市舶之利,当取之于远人,用之于国家!”她的目光从广州移向泉州,再停驻于明州,“海上丝绸之路……便是连接我大宋财脉的又一条活络命脉!也是震慑金虏、迫其知大宋不可轻侮的无形之威!”她指尖在明州港湾处重重一点。
沈该心神领会,躬身应命:“陛下圣明!远邦慕化来朝,国库亦有泉源!禁绝盘剥,彰我华夏风度!海舶云集,壮我大宋声威!臣即刻会同吏部,遴选三司提举使臣!”
一道清晰的旨意由大内传出,八百里加急携带着女皇的玺绶诏命,向着东南沿海三颗明珠飞奔而去。大宋深锁的国门之外,辽阔的海面上,仿佛已有未来万国帆樯汇聚的恢弘景象,在这深夜的诏令之中透出了第一缕微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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