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章文瑜想象中的相反,鲁氏并没有提出直接的反对意见,而只是叫了个忠厚家仆去打探杜稜的家世为人。
事实上,她对这桩婚事比章家父子想象的要热忱许多,甚至乐见其成地想要促进这桩文武通婚。
原因无他,章文瑛今年16岁了。即便在普遍晚婚的当下,16岁的士族少女也很少有未曾订婚的。
在章碣中进士归来之前,章家并非没有为鳏夫寻找续弦的媒人上门,然而都被心疼女儿的鲁氏和对孙女期待甚高、准备待价而沽的章孝标给拒绝了。
一来二去,章文瑛便拖到了花信之年。她自己犹自未觉,爱女心切的鲁氏却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有个年岁相仿的青年郎君前来求娶,她如今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起码不能让女儿落个大龄剩女的名声。
章文瑛本人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看法,晚唐时期民风还算开放,小夫妻过不下去和离回娘家然后啃老啃哥哥啃侄子不是什么新鲜事。她只关注两个问题。
“他有庶子或者妾室吗?”实在是唐朝,别说婚前纳妾,连家中的婢女给男主人生个孩子都不算什么事。
也就章碣幼时读书,觉得君子应克己复礼,从此给自家订了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章家后院才算清净。远的不说,祖父年轻时的风流韵事章文瑛就从父亲奶娘口中听得不少。
鲁氏皱了皱眉头,章文瑛知道对方又要以女诫来训斥自己,赶忙脚底抹油溜了。
*
对于章文瑛的婚事,她的两个手帕交——姐姐和嫂子都不同程度地表示了担忧。
相比起杨柔之对于嫁入武人家族的担忧,章文琅的担忧则是基于自身的际遇。
当她说着说着便开始忍不住啜泣之时,章文瑛才知道姐姐往来信件中从来没有写到过的,丈夫族人对她的苛待与蹉磨,以及,隐在这一切背后的那个冷漠忽视的丈夫。
“真是岂有此理!”章文瑛忍不住愤愤不平:“姐夫父母双亡后都是我们家养大的,连婚事都是我们家操办的,他怎么能坐视叔伯虐待你。”
章文琅凄凉一笑:“若是为了我忤逆他的叔伯,他就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你姐夫那人最重视声名,如今借着求医的名头带我回来省亲已是克服重重阻力,我又怎能要求他更多?”
旁边的春柳义愤填膺:“大娘当年不计较郎君家贫,毅然遵守婚约嫁给他,而那些叔伯却侵吞他家产,到底谁才是不义?”
“好了!”章文瑛打断了小侍女的话,叹息一声:“有些社会上的规矩,总是能被那些奸诈之人利用来对付人的。”她转头对姐姐说:“阿姊如今困境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连杨柔之听闻此言眼睛都亮了起来:“三娘子你一向鬼点子多,快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章文瑛抿唇一笑:“他们拿伦理道德来施压阿姐,阿姐自然也可以用伦理道德反击回去。别忘了我们幼时读《列女传》,多少孝女侍奉父母受到世人和朝廷称赞表彰。”
章文琅也是个聪明人,当即一拍大腿:“父亲如今准备开办书院,我这个做女儿的怎能不侍奉身侧,以全孝心?”
两人议定,转身便告知了父母。章碣对女儿在夫家的际遇也十分痛心,当下便表示即便女婿病好回去,女儿和外孙也一定要留在自己身边照顾。
“父亲准备开办书院并在孤山讲学的风声已放了出去,最近好几个和我交好的士人想要向我打探求学。”在一家人的其乐融融之际,章文瑜开口说起了正事:“敢问父亲,讲学是教授《五经》还是自己的学说?”
章碣和章文瑛父女俩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笑了起来。章碣信心满满地说:“都不是,我自己从司马公的《史记》讲起,讲到陈寿的《三国志》结束。”
旁边鲁氏吐槽道:“瑛丫头这两天都压着她爹在写那个什么,什么学社鸡?”
章文瑛抿嘴笑道:“教学设计。”
她大大方方将自己的《论语》的设计拿出来给家里人展示,“父亲讲学史传,论理应该是《左传》和《春秋》。然而先秦对于世人而言太过晦涩,不如汉朝故事来得亲切,从《史记》《汉书》开始讲学要友好许多。小女不才,又想为父分忧,只能班门弄斧,给一群书生讲学《论语》了。”
随后她俏皮一笑:“更何况,父亲诗中都说了,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五经》可不能镇住如今这帮武人。哥哥放心,有我的教学设计,父亲一定能扬名两浙,谁来招募都得掂量掂量杭州民众答不答应。”
听到她大言不惭,鲁氏忍不住摇了摇头,然而嘴角却忍不住地上翘。
这个小女儿,小时候生出来啼哭都不啼哭,全靠稳婆打了一巴掌。可是从小又比谁都聪明,跟着姐姐向祖父学诗还被外人碎嘴传闲话,说是“妇人识字即乱情,尤不可作诗。”她当时有些焦躁,然而看着两个女儿颇有灵气的诗篇却又无可奈何。
自落水后,小女儿却似乎整个人沉静了许多,虽然还是那么活泼好动,却少了很多女儿家的小心思。一开始鲁氏还以为是落水受了惊,直到章文瑛从容自定地指挥着家里的仆从练习兵法、研习墨家学说帮助农妇劳作,并获得整个庄子的爱戴与尊重,她才惊觉小女儿长大了。
长女的婚事全由自己公公做了主,小夫妻虽然诗文唱和感情不错,但长女柔弱的性子却很是受了委屈。幼女却是外柔内刚之人,她的伴侣,必定得是能欣赏她的优秀并能在乱世之中护住她的优秀的男子。
之前媒人上门议亲时,鲁氏都以全凭丈夫公公做主为由挡了回去,实则是对如今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还看不得女子才华甚于自己的所谓书生看不上眼。如今突然出现一个仰慕自己女儿才华的武夫,后院还干净,自然欣然答应。
至于是否门当户对,感情是否和谐,这些并不在鲁氏的考虑范围内。她相信自己小女儿,绝非拘泥于儿女感情之人。她需要的不是丈夫,而是名为丈夫的机遇。
想到这里,鲁氏慈爱地看着章文瑛,脑海中却想起了自小在山东跟着姐妹背诵《女诫》时喜乐不得自主的痛苦。想起了闺中姐妹各自出嫁后从仆妇口中得知的的不同悲苦的人生。
她转头看向了和她一起感受着婚姻的欢乐与痛苦的大女儿:“文琅,你也学着妹妹写一份教学设计,帮你父亲讲学吧!”
章文琅目光坚定地看着母亲:“娘,我打算讲《归藏》。”
杨柔之吃了一惊:“不讲《周易》吗?章家诗文传家,自己两个姑子又比丈夫更有文才,这些她都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章文琅居然选择了少有人知的《归藏》而非一直在五经之列的《周易》。”
章文琅摇了摇头。“先讲《归藏》,再讲《周易》。”
章文瑜忍不住插话道:“娘,我就不效仿阿姐和阿妹讲学了,我和娘子可以帮大人打理书院的庶务。”
杨柔之捂嘴笑道:“打理庶务可不容易,你自己打理就行别拉上我。”于此同时,她心里也有隐隐的担忧。
即便章家姐妹才华横溢,那些男人会甘心被她们教导吗?
*
事实证明当然是不愿意的。
但是在章文瑛的建议下,章文瑜公开了书院的管理制度。想要听讲则在章碣讲学时站在讲堂外的空地上即可,想要登堂入室,正式进入书院学习,就必须遵循一系列的规章制度。
其中包括又不限于交束脩十两并在书院吃住一年,按照课表听章家父女讲学、每日提交作业等等。当然,完成一年的学业后,章碣会给一份卷轴证明对方在孤山书院完成了一年的学习。
章碣在余杭一带成名已久,即便大部分读书人不喜其女阴阳颠倒,仿照男子讲学,还是有十来个士人住进了孤山书院原本的僧舍里学习。
更重要的是,接下来还有一位和章碣齐名的大儒受邀来书院讲学。
此人便是罗隐。
当杜稜和媒人一起踏入章家在钱塘县住宅时,章文瑜便告知了对方这一消息。
他笑着说:“好在有两个妹妹和我那两个伶俐的小仆分忧,父亲每五日仅需要去郊外讲学两日。若是罗公来了,他便只需讲学一日了。他今日正好在家中,请随我来。”
杜稜随着章文瑜踏进中堂,却看见堂中已有贵客。
准确的说,是不速之客。
章碣女婿吴幄正在不耐烦地招待这个客人,看到章文瑜进来,他咳出一口鲜血,并向他使了个眼色。
对于这位未来有可能的连襟的病情,杜稜有所耳闻。当然很多是伴随着对他才华的惋惜以及其妻子的阴阳怪气。
如今看来,的确是个文弱病美人,和岳家的关系倒是比那些酸儒口中和谐得多。
“望山你身体不适,还是回房休息吧,家姐也要担心你了。”章文瑜忍不住扶住了姐夫。
“无妨”吴幄轻轻咳了一声,道:“久在房中也闷,偶尔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外舅外姑不便接待此人,我这个外子自当分忧。”
那个不速之客冷哼一声:“有什么不便接待的,老夫作为媒人上门提亲,第一次遇到女家不欢天喜地地迎接还想法子打发走的。”
居然自己还有情敌,杜稜简直看得津津有味。旁边的章文瑜长揖行礼道:“敢问老丈,您说媒的是何家,又何故求取家妹?”
“是会稽徐氏家的二郎君,徐家亦是越州有名的清流,和章家也称得上门当户对。他最近新鳏,想求娶一位知书达礼的主母为他抚育几个子女,说句不好听的话,令妹如今已有十六岁,相貌却只是平平,如今却是女多男少,再不成婚,恐怕连做这样好人家的续弦都难。若是嫁给贩夫走卒之流,可就丢了章家的脸面了。”
章文瑜被这番话气得发抖,杜稜带来的媒婆倒是伶俐,赶忙指着对方鼻子骂道:“老东西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人家章家三娘子可不缺人求娶。这不,你看我这边这个小郎君,年方弱冠,洁身自好无侍婢庶子,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如今还是统领千人的都头。诶呀,这才叫和章三娘子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妈!”
杜稜面上不显,心中却想,不管这媒做不做得成,回头都得给这媒婆包上一个厚礼。
这厢的闹剧很快就传到了后院,在章碣动身前往前堂之际,鲁氏悄悄和大女儿咬舌头。
“亏了三娘子今日在书院,不然不知道又生出什么事端。”
章文琅笑道:“母亲放心,就是三娘子之前无心情爱,有那鳏夫做比较,她也会心甘情愿地和杜小郎君订婚的。更何况,阿爹阿娘千挑万选给她订下的夫婿,又能查到哪里。”
章文瑛现在的确无心情爱,因为她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参考文献
《唐朝穿越指南:长安及各地人民生活手册》、《唐代妇女孝行特征:女之孝重于父之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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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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