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有一事不解,请夫子为我答疑解惑。”
“说。”隔着屏风,章文瑛一边用朱笔批改着本次的课业,一边头也不抬道。
“夫子给学生课业的朱批中,有一处学生不其义,请夫子赐教。”
“你把不明白的地方誊抄下来,让章五或者春柳递给我。”
章文瑛等了半响,却不见屏风外的声息。她吩咐旁边随侍的侍女道:“看看情况。”
春柳走出屏风,随后折返回来抱怨道:“已经走了。真是无礼,离去前都不和师长作别。”
“人非生而知之者,我们作为夫子便是要教会他们仁义礼节。”章文瑛也不气恼,只是淡淡道。
然而傍晚她在询问章五书院的管理情况时,便有些气恼了。
“这群人在讨论怎么才能看到我的容颜?一不是家仆二不是亲友,我无故被他们看到容颜还不知道被怎么肖想意淫!”章文瑛气得嗓音都拔高了一个八度。
“三娘子消气,章三现在在门口,说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这帮读书人仗着自己有文才高傲惯了,仆有时也被他们呼来喝去不放在眼里。仆定将此事告知二郎君和章公处置。”章五和章三都是章文瑜身边的得力助手,如今这帮学子的衣食住行甚至书院规章制度都是章三在负责。章家父女三人讲学完回家,常只留他在此监督这帮学子的学业与生活。
相对活泼并且能言会道的章三来说,章五沉稳冷静,将章家仆从和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他虽有才干,身份在这个时代却过于卑微,对这帮天之骄子也无可奈何。
好在章三不仅是带了一个好消息,而是——
“你准备动身前往驿站等候罗叔?”章文瑛大喜过望:“太好了!父亲看到他一定会高兴的!”
“二郎算了下来信上的日期,说是按脚程到这里就这几日了。”对方促狭一笑“三娘子,就家主高兴吗?罗公这两日过来,可是解了您的燃眉之急了!”
书院里的书生大多是仰慕章碣的诗才而来,虽然有不少学子被章家二女的才学折服,而更多人却不以为然。而若是罗隐加入孤山书院,有两位诗人在此讲学,想必章文瑛姐妹的讲学压力和章五的管理压力都会小很多。
“如此甚好,章三,帮我备马。章五,今夜书院就多靠你了。”
*
章碣听闻章文瑛的抱怨后没有作声,旁边章文瑜开玩笑道:“多亏和杜稜订下了婚约,不然小妹的声名要受影响了。”
鲁氏冷笑一声:“当初你们姐妹一心要为父效力时我就猜到有这一出。”随后她吩咐章文瑛:“你姐姐已故的婆母妹妹向我们家下了帖子,去西子湖边踏青宴游。你姐夫眼看着是要不行了,你姐姐也无心交际,你替她走一趟吧。注意言辞分寸,既然当了女夫子,便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别玩野了去打马球什么的。”
章文瑛讪笑了一下,说也奇怪,不管是原主还是她,都喜好带着侍女家仆打马球。
有时章文瑛恍惚间觉得自己并不是穿越,而是两片魂魄合为了一体。
沉默的章碣突然出声:“吴家昨天来人了,被我打发了出去。”
提起女婿的族人,爱女心切的鲁氏就气得柳眉直竖:“怎么,又搬出孝道那一套,让吴幄和鲤哥儿回去?吴幄身子都那个样子了,还不放过他!”
饶是章碣一向维持着一家之主的威严,此时也气红了脸。“非也。是他们收了当地豪强彩礼,准备等吴幄身故后就将文瑛嫁出去。”
话音未落,章文瑜拍案而起:“岂有此理!望山知道此事吗?”
章碣摇了摇头:“他如今这个身体,哪敢让他烦心,就怕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去了。不过吴幄大约是猜到了什么,杭州哪有什么名医,求医去越州也是一样的,还少几分舟车劳顿。他来杭州,想必不是为了寻医,而是托付妻儿。”
章文瑜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随后起身道:“我去看望一下望山。”
章文瑛拉住了哥哥的衣袖。“就算不告诉姐夫,姐姐总得知晓此事。不然她到时候都措手不及。”
哥哥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着摸了她的头。
“文瑛,这不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该操心的事。好好备嫁吧。咱们家还没跟武人联姻过,你自己的事也有得忙活。”
*
不同于章家从上而下的务实简朴,吴幄的姨母和表妹都是标准的晚唐风格装束。
章文瑛穿着袒领短衫和紧身的高腰长裙坐在一群穿着宽松大袖衫的娘子旁边,听着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下流行的衣服纹样和新颖的首饰式样,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有娘子过来搭讪:“章娘子的披帛和样式好是新颖,是自己设计的吗?”
好不容易有点共同话题,章文瑛含笑着回礼道:“听古书上有西方古国名为大秦,披帛皆以银扣针固定,便也自己尝试了一下。”
众人看她衣着朴素,头上不着簪钗,而只佩戴了一条花环形状的镶宝石金冠,不由得心中讪笑对方举止寒酸。除了这顶金冠,章文瑛浑身上下也就那个银扣针有些价值了。
章文瑛却施施然饮茶赏景,谈笑风生。她通晓古今,更是精研墨家和算学等杂学,引得不少女郎聚拢来听她讲学。
“大家且看,这里是一杯水。这里则是一杯烈酒。我先把一杯水倒入这个银制的凤首壶,再倒入一杯酒,大家看到液面了吗?我在酒壶的液面处用朱笔做个标记,现在盖上壶盖将酒壶颠倒三次,大家看到液面怎么了?”
有女郎怯生生道:“液面降低了。”
章文瑛大笑道:“对,液面降低了。有谁知道液面为何降低?”
“水和烈酒混合了。”
章文瑛继续询问:“为什么水和烈酒混合后液面就会降低呢?”
女郎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出生回答。章文瑛只得硬着头皮自己继续往下讲:“若是水和烈酒浑然一体,那么不论我如何混合,液面都不会降低。水还是那些水,酒还是那些酒,水和酒的总数并没有变少,液面降低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水和酒并不是一个整体。”
她随手拿了块木炭在地上划上一笔:“而是像这炭痕一样,表面上连成一片,实际却又无数个微粒组成,这些微粒彼此之间充满着空隙,当我们混合后,微粒数不变,但是空隙变小了,因此液面降低。”
“世间万物并非一个整体,而是由微粒组成。这些微粒并非连成一片,而是彼此之间有空隙。”
章文瑛正侃侃而谈,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喝彩:“娘子好是聪颖!敢问芳名?”
从屏风后转来一群男子。春柳悄声提醒章文瑛:“今日正是上巳节。”上巳节,唯一一个未婚青年看对眼不算无媒苟合的机会。章文瑛却皱了眉头,此人好是无礼,叫她生出几分不喜。
旁边一个男子显然是吴幄的好友,介绍道:“是吴家郎君的妻妹,章鲁风的幼女,如今正待字闺中。”
有人起哄道:“韦大郎君,如此佳人,对于你们京兆韦氏来说门第还是低了些,跟我却是门当户对。”
章文瑛的怒气往天灵盖上直冲。她行了个万福礼,朗声道:“妾身已有婚配,还望几位郎君自重。”
一时间鸦雀无声。过了半响,章文瑛听到一个少年道:“敢问章娘子,为何要去研究物体由微粒组成还是一个整体?”
“此乃格物致知之理。太阳东升西落,流水向下不向上流动,这些都是天理。《礼记》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章娘子,您研究的是天理,这和圣人之学有什么联系?”那个少年继续问道。
章文瑛心道,当然没有任何联系。不过她为了宣扬自己的学说,只得继续向下编:“自然届有天理,人类社会自然也有其运转的道理。每个人需要吃饱穿暖,满足这些需求后便想要陶冶情操,延续子孙后代,这是理。而天下资源有限,君子九妾就会导致庶人无妻,主人将田地里的粮食都收为己有佃农就得饿肚子,这也是理。吃饱穿暖,上有老下有小的民众拥护朝廷统治,而家里人全饿死的民众就要起兵造反,这也是理。”
章文瑛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见那个少年突然扑通一声跪下行了个大礼:“弟子裴铎一直以来如在迷雾中行走,直到恩师一席话拨开云雾。请恩师受弟子一拜!”
“裴铎?”章文瑛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家父正是镇海军节度使裴璩。”少年恭敬道。
章文瑛深吸了一口气。如今谁不知道裴璩已前往湖州抗击黄巢?这一拜,自己便卷入了唐末的风云之中。
她只能提醒对方:“妾身未婚夫正是被裴大帅提拔当了都头。”当你老师可以,给我好处。
“吾知道,杜稜大哥和吾很是要好的。家父赴湖州,吾本来也想跟着去,还是杜稜大哥劝说吾要留守后方为父分忧,吾才留在此处的。”
既然如此,章文瑛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从此,她拥有了第一位登堂入室的正式弟子,除了这位弟子的身份有些过于高贵,章文瑛觉得其他地方都不错。
参考文献
《儒学与女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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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巳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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