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的已经说完,庞景之便也不多留:“既然如此,我便先走一步,回头收到尺寸再给你送来。”
他说着,随意地理了理袖子,迈步往门口走去。刚迈出雅室,忽然瞥见楼梯口沈知微的婢女带着几个伙计来来往往,抬着些箱笼,似乎在收拾屋子,甚至有几卷新买的帷幕、桌几一类的物什被抬上了楼。
他脚步微顿,目光在楼梯上停了一瞬,笑了笑,随口问道:“沈娘子,你这铺子开得不错,如今是打算扩大生意,在楼上开逆旅?”
沈知微正在吩咐账房记录订单,闻言抬眸一笑:“庞郎君促狭了,我是打算从许宅搬出来。”
庞景之微微挑眉,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自立女户?”
沈知微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并未正面回答。
庞景之目光一转,随意道:“你这铺子日益兴隆,怕是有不少人盯着。一个姑娘家自立门户,安全上可要多留意。”
沈知微郑重点头:“庞郎君说的很是。”
庞景之负手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店内,忽然道:“正好,我手上有几个人,护卫出身,都是能用的,你若不嫌弃,便送你。”
沈知微闻言,余光瞥见不起眼处的角落里,微微一顿,笑道:“倒是不必麻烦庞郎君,我这里已有两位壮士,身手当是尽够的。”
她话音一落,庞景之的目光立刻转向内室二个仆役,眼神微微一沉。
这两人一直在暗处隐着,若不刻意找寻,很难被注意。他们神色沉静,既无奴仆的卑微拘谨,也无寻常护卫的凌厉压迫,反倒透着一股内敛的冷静气息。眼下见庞景之扫了过来,目光审视,也叉手微微一礼。
庞景之不再多问,只是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然而,他刚迈出几步,指尖有什么突然激射而出,直取角落阴影处。两名仆役同时错步,那暗器擦着其中一人耳际钉入梁柱,入木三分。他脚下骤然发力,身形如猛虎般一跃,招式凌厉,直攻其中一名仆役的肩膀!
那名仆役眼神一凛,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到袭来的劲风,脚下一转,身形灵活地一侧,堪堪避开了庞景之的攻势。另一名仆役却并未动作,而是敏锐扫过他周围的人,以对形势做出更清晰的判断。
庞景之眼中闪过一抹兴味,攻势不减,下一招直取另一人的腕骨,显然是要试探二人的反应速度。二人并未主动反击,而是稳稳地应对庞景之的试探,步伐精准,防守严密,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极为克制的力量感。
过了十余招,庞景之忽然收手,后退一步,勾唇一笑:“不错,身手干净利落。”
两名仆役也没有追击,而是沉稳地站定,微微拱手:“郎君承让。”
庞景之目光微闪,盯着二人,片刻后忽然轻笑一声,转头对在一旁默立不语的沈知微道:“玄甲卫的流云拳...沈娘子这位朋友,当真是手眼通天。”
说罢,他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袖,似对此事不以为意,转身大步离去。阳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衬得那双凤眼愈发幽深:“看来,这长安城有想护着沈娘子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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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将许宅檐角染成暗金。
书房里只点着一盏青铜镂空灯,烛火微微晃动,映得房内明暗交错。许谦坐在案后,听完沈知微的打算,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住到‘锦绣斋’去?”他沉声问道,“你一介姑娘家,独居在外,岂不惹人议论?”
“舅父放心,铺子上有婢仆,并非独居。”沈知微神色平静,“更何况,儿要掌管生意,每日得在闭坊与开坊时往返许宅与铺子,实在忙不过来。”
许谦却不为所动,眉峰微蹙:“不行,无论如何,住在家里才最稳妥。”
沈知微闻言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暗哑:“舅父,您真的觉得,我住在许家,会比在铺子里更稳妥吗?”
许谦的神色微微变了变。
“那日您说‘家中和睦最要紧'。”沈知微指尖抚过袖口缠枝纹,“舅母前日问我她入股‘锦绣斋’如何?说‘锦绣斋’总不再牵扯礼部厉害干系——舅父觉得,这次儿该不该应了舅母?”
灯花"啪"地爆开,在许谦眼底投下跳动的暗影。他望着少女沉静如水的眉眼,忽然惊觉当年那个抱着亡母牌位瑟瑟发抖的小娘子,已在生活的沉浮中淬炼出顽强的心性。
“这些年来,舅母并不喜欢儿,舅父您比谁都清楚。”沈知微平静地说,“若只是钱财这等身外之物,儿即便将铺子给了舅母也是儿尽孝道。然则,儿更担忧的是儿未来的亲事。”
沈知微目视许谦,谈及终身大事并无羞涩之意:“儿不孝,宁可终身不谈论婚嫁,也绝不敢听任舅母安排。”
许谦不语,眉头皱得更深。
沈知微知道,他已然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语气放缓:“再者,家中还有初初。她与儿确是真情实意,每日里周旋于舅母与儿之间惶恐不安,最是难安。”
许谦本非性情坚毅之人,此言一出,喉间到底溢出一丝轻叹。
“所以,儿搬出去,才是对大家最好的选择。”沈知微淡淡一叹,“舅母不必再看着儿心烦,儿也无须忧愁与长辈相处之道,舅父您和初初也不必再为难。”
房内沉寂许久。
最后,许谦终于轻叹一声:“你心意已决?”
“是。”
“……罢了。”他终于松口,语气低沉,“你向来主意正,我拦不住你。”
沈知微心内也是感慨,正要道谢,却听他忽然又道:“熙熙,但舅父要提醒你一件事。”
她看向许谦,只见他神色凝重,目光沉沉:“无论是谁,若未曾正式提亲,便对你有所表示——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念头。”
沈知微一怔,旋即对许谦恭敬敛衽,郑重道:“舅父教训的是。”
许谦见她神色坦然,微微颔首,未再多言。
沈知微搬离许宅的事,不出意外,很快便传到了张氏耳中。
张氏将鎏金香炉一搁,迦南香灰簌簌落在地上:“搬得好!省得日日在我眼前晃着碍眼!”她忽又拧眉,"莫不是攀上了哪家郎君?听说日日都有华盖马车停在‘锦绣斋’...”
"母亲!"许灵初霍然起身,发间步摇撞出泠泠清响,"阿姐日夜操劳,您可知她手上有多少针眼至今未愈?您怎能如此编排阿姐清白..."
"放肆!"张氏一掌拍在案上,翡翠镯子撞得案几闷响,"她搬出去,我看是好事。以后,你也该少与她来往了。还有那些话本子你也甭看,省得被腌臜东西污了心性!"
许灵初攥紧袖中《大唐魔法学院》手稿,墨迹透过绢帛染上指尖。
“她如今是彻底堕落为商贾之流,你若与她亲近,旁人怎么看?你是官家千金,日后若议亲,有人知道你成日与商贾厮混,会作何想法?”
许灵初抿唇,心头却浮现出常文渊的身影。她忽然想起那日书局廊下,常文渊指着她肩头落花时,袖间淡淡的松烟墨香。
许灵初不再多言,只是平静地道:“母亲,我自有分寸。”
说罢她屈膝行礼,裙摆旋开倔强的弧度。
廊下风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恍惚间竟有几分沈知微的影子。张氏望着女儿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眼中浮现一丝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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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这日,崔怀瑾果然带着付氏来了‘锦绣斋’。
付氏打量着眼前的少女,眼中浮现出一丝探究之色。
她并非第一次听到‘锦童斋’及‘锦绣斋’的名字。
如今被六郎带来,也发现这店铺的好处。衣饰设计新颖,质地精良,侍女们也各个训练有素,待人接物周到又不卑不亢。
付氏难得一反素日简朴,挑了几样价格不低的衣裳,沈知微亲自接待,态度既亲和又不过分热络。她察言观色极快,能听出她的喜好,却也不刻意奉承。
崔怀瑾指尖抚过锦绣斋的湘妃竹帘,看着付氏拿起灰藕色襦裙在铜镜前比划。斜阳透过琉璃窗,为沈知微侧脸镀上柔金。她正俯身整理缠枝纹锦缎,露出一截雪白后颈,发间玉簪随着动作轻颤。
"六郎觉得这藕荷色可衬我?"付氏突然发问。
崔怀瑾目光仍凝在沈知微发梢:"阿姨穿天水碧更显气度。"
付氏望着铜镜中青年映在沈知微身侧的剪影,他目光落那小娘子身上,别人恐怕只觉得他神色悠然,她却对自己一手照顾大的郎君再熟悉不过。他何止悠然,那眼神中有星辰大海。
回程的马车上,付氏思量再三,终是缓缓开口。
“六郎。”她轻声唤道,“你心悦‘锦绣斋’的沈东家吧?”
崔怀瑾沉默片刻,语气平静:“是。”
付氏心里早已明了这个答案,但真正听见时,仍忍不住轻叹一声。
她顿了顿,目光渐渐变得深沉:“六郎,若你真心喜欢她,倒也无妨。但我须得提醒你——世庶之别,绝非儿戏。”
崔怀瑾目光微动,似是要说什么,却被付氏抬手打断。
“我虽只是你的阿姨,但毕竟虚活这么些年,也有些浅薄见识。”她语气缓和,带着几分长辈的关切,“若你对她只是心生好感,却无法跨过那道门第之别,最好趁早收起这份心思。”
崔怀瑾看着她,沉默不语。
“六郎,虽然我很是希望你能早日找个知冷暖的小娘子相伴,但这位沈娘子她不是个能做小的,也不是能困于内宅的。”付氏轻轻叹息,拍了拍崔怀瑾的手臂:“若你只是喜欢,却跨越不了世庶的界限,便莫要招惹。”
车厢内再度陷入寂静,外头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微的声响。
崔怀瑾闻言,手指摩挲上袖中杏核,良久,他缓缓开口:“阿姨,我从不做无用之事。”
付氏侧首看他,终没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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