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宁动作轻巧，很快穿上薛婧儿准备好的衣裳，坐在窗边梳理长发。
她眺望远处繁华之后的郁郁葱葱，寻找着霁月山庄的方向。
她很少离开霁月山庄，一是长辈管教严，二是她安于那个如城池堡垒般坚固的小天地，从不主动离开。
短短两日，她接受了阿娘的亡故尚有迷思待解开，接受了多年未见的阿耶又出现。尘封多年的羁绊，又伴随着时光的轮转，再一次绕回。
迎着风，裴清宁突然有些伤感。
微风徐徐，不远处花园内野渡花争发，塘水乱流，一派盎然景色。
冬日已经到了尾声。
两名高视阔步的郎君正悠然踱步，相谈甚欢。
廊下，侍从准备好软榻。
薛疏育邀陆子商坐下休息，举目看向洁白娇小的梨花，叹道：“这次你来只顾着办案，所以我应承了三外祖母的邀约。想着吧，过段时间你办完了事，再邀你去霁月山庄小住一段时日，正好将你引荐给我家三外祖父。只是我家外祖母又病重，恐怕我不得空了……”
薛疏育虽与陆子商相识日短，只在一个书院同窗过一年，但胜在志趣相投，虽相隔长安、洛阳两地，但两人书信往来不间断，是难得的至交好友。
这次陆子商来洛阳，有公务在身，今日既然办好，便要尽快回长安复明，便道：“下次寻机会吧！若没什么变故，我得尽快赶回去复命，否则，迟则生变。”
梨花院落满地，陆子商说着话，脑海却突然浮现出一个女子的面庞。
他微微蹙眉，抬头看向树根盘踞的梨树，树冠那片茫茫淡淡青白花朵。
片刻，他的目光越过淡雅梨花，落在隔壁院二层小楼的窗台前——那小娘子披散着的长发，如丝绸一泻千里，时不时随风飞扬，如一副初春美人图景。
他凝神一瞧，她似乎是裴家小娘子。
他默念她的名字：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清宁。
她这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倒与午间的杀伐决断大相径庭。
“疏育，不曾听你说起过，有位清宁表妹。”
原本还深陷离别之情的薛疏育，闻言一愣，不知何意。
想到南市出的乱子，又见裴清宁当时那疲累窘迫的模样，薛疏育不禁联想到陆子商此行目的，问道：“我家清宁妹妹，不会与你所查之事有牵连吧？”
只见陆子商遥望远处，轻笑：“想多了。只是见你们对那位表妹……过于大张旗鼓，所以好奇问问。”
“嗐！你不知道其中关系。”薛疏育无意隐瞒，便徐徐说起裴清宁的身世。
当年柳柔儿在玉熙山庄被害一事，被白、柳两家当做內惟之事处理，并未大范围传扬开来，所以陆子商全然未听闻有关裴清宁的只言片语。
霁月山庄是前几年，才恢复与洛阳薛家往来，且是家事，若好友不问，薛疏育不会提起。
薛疏育不愧是做学问的，语言精炼，片刻便将白、柳两家的纠葛说得分明。
陆子商听罢，不甚嘘唏。
…………
一炷香燃尽，薛婧儿归来。
一入室，她见锦葵正笨拙地为裴清宁绾发，扯得裴清宁直喊疼，忍不住笑起来：“锦葵，快住手吧！我看这细致活儿，你是做不了了，我来吧！”
锦葵有些不好意思，搁下黄花梨雕刻的芍药花纹木梳，退到一旁。
薛婧儿低头一瞧，见裴清宁眼眶微红，忙问：“有这么疼吗？眼睛都红了……”
裴清宁摆摆手，道：“刚才吹了吹风，都吹出泪了！”
薛婧儿将信将疑，侧目见锦葵佩着剑，便道：“锦葵，你先去厢房歇息，一会儿我让茹玉领你去用膳。”
没有裴清宁的命令，锦葵未动。
薛婧儿对裴清宁道：“刚才我去清点三外祖母准备给我的嫁妆，真是吓了一跳，那礼也太重了！我不敢拿主意，所以差人送信口给我阿娘，说了这事，顺道说了你来家里做客的事。现在我阿耶和阿娘正赶回来，说陪我们一道用膳。”
裴清宁看着铜镜中的薛婧儿，紧张道：“这时候大伯父、大伯母赶回来陪我们用膳，是不是不太好！”
虽说薛婧儿的外祖母暂时挺了过去，可在老人家的紧要关头，瞬息万变，若误了时候，裴清宁担当不起。
薛婧儿语气平淡：“外祖母家就在附近，一刻钟便能过去。这次多亏了有李医师，大抵能拖延些时日吧。”
裴清宁之前听阿婆说起过，薛婧儿的母亲武三娘，在闺阁时便不得自家母亲重视，后能顺利嫁入薛家，其中也有些不可言说的曲折……总之，武三娘与娘家一贯疏离，所以薛婧儿、薛疏育这些后辈亦不大与武家走动。只是薛、武两家同在洛阳城中，逢年节时礼数做足，外人看不出端倪，实则两家情分淡薄。
薛婧儿摸着裴清宁顺滑的发丝，道：“我给你梳个飞仙髻吧！我七妹妹与你差不多年纪，她梳这个发髻最是可爱。”
薛父有一妻两妾，膝下本有四子、五女，但长女长子年幼时便夭折了。除薛疏育、薛婧儿是正妻武三娘所出，其余五人都是妾室所出。
薛婧儿上面有两位姐姐，下面则有一位弟弟、两位妹妹。家中兄弟姐妹众多，但遵循嫡庶长幼、尊卑有序，相处起来倒也相安无事，算是比较和睦的。
裴清宁冷俊不禁，暗忖她好像与可爱什么的，并不沾边……当然，除了年纪小些。
她瞧着六姐姐兴致勃勃，不敢多说什么，只求不要华丽，簪个珠花便可。
薛婧儿比裴清宁长几岁，身形更高挑些。她本想找一件没穿过的新衣给裴清宁，但比了比都不合适，所以找了旧衣中最好的一件。
此刻一瞧，正好合适，蓬勃的绿衬得裴清宁的肤色莹润似一颗珍珠，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薛婧儿想了想，解释道：“清宁妹妹，只能给你穿我的旧衣裳了。等明日，我叫云裳铺的人来帮你裁新衣吧！”
裴清宁无所谓道：“不必麻烦了，我觉得这身正好。”
她想了想，道：“六姐姐，我想明日便回山庄去了。一来你家中有事，二来我怕阿翁阿婆担心。”
薛婧儿本想开口挽留，但想到白侯爷在山庄中，怕阻扰了与裴清宁父女相见，便道：“这次便罢了。下次一定，一定，一定要多住些时日。”
裴清宁连连应承下来。
两人说着话，刚把发髻绾好，侍从来传，说可以去用晚膳了。
裴清宁知道高门大户的规矩，没有传唤，侍从们不可以去正堂，况且锦葵佩着剑，便道：“府里周全，锦葵你不用跟着我。听六姐姐的话，请茹玉姐姐带你去吃些东西。”
岿然不动的锦葵这才领命而去。
薛婧儿笑道：“妹妹，你对侍从们倒是与旁人不同。”
“她们要守那么多规矩，做事不易，这些细枝末节的，不用计较。”裴清宁轻声说着，挽着对方的手臂，一起朝正堂走去。
…………
原本喧闹聊天的堂内，因裴清宁的到来暂时安静下来。
裴清宁举目环顾一圈，猜测上首笑容亲切的两位中年男女，应是薛父、薛母；下首坐着的，除了薛疏育，竟然还有孙立宣与陆子商。
裴清宁心中疑惑，既是家宴，怎么……后想起薛疏育下午嘱咐两人办完事回来用膳，便没在多想。只是堂中不见薛婧儿的其他兄弟姐妹，倒是奇怪。
正思索着，听到薛婧儿引荐：“阿耶、阿娘，这位就是清宁妹妹了。”
“大伯父安好、大伯母安好！侄女突然来府上叨扰，实在是失礼了。”
裴清宁上前，盈盈施礼，十分乖巧，姿态落落大方，两位长辈看着就喜欢。
薛家大娘子伸手，示意裴清宁上前，亲昵地执手，满目慈爱：“看你清宁妹妹，我瞧着实在是喜欢。这次来一定要多住几日，与你婧儿姐姐……”
薛大娘子转眸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薛疏育，接着道：“还有你疏育哥哥多相处些时日。都是一家人，该多多亲近才是！想玩什么，想去哪儿，唤你疏育哥哥陪着便是！”
裴清宁脸上挂着堆出来的笑，闻之嘴角一抽，听出这位伯母的弦外之音。
孙立宣轻笑出声，看来不止裴清宁，恐怕在座的，都听出长辈的撮合之意了。
薛疏育哑然失笑，瞪了一眼正掩嘴偷笑的妹妹，随后露出请求的神情。
薛婧儿轻咳一声，笑着打岔：“阿娘不知，清宁妹妹果真还是小孩子心性，刚才还想家想得偷偷哭了……我好说歹说，答应明日送她回家，否则，现在还在哭鼻子呢！”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毫不掩饰，笑声此起彼伏。
裴清宁顺势装作不好意思的模样，赶紧远离有心做媒的大伯母，与薛婧儿落座，小声谴责：“六姐姐，我哪儿有！”
薛婧儿笑着，偷偷答：“帮你解围呢。怕你吓得，以后不敢来我家了。”
裴清宁也跟着笑起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放松下来，裴清宁直觉一道目光似乎盯着自己，顺势看去，正好与陆子商的视线错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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