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囊的寒夜香已经燃尽,此刻裴清宁身上的药味显现出来。但不仔细,也注意不到。
闻言,裴清宁诧异地瞥了一眼身边人,快速收回视线,只答:“臣女知道了,下阙再进。”
燕王自觉唐突,摸了摸鼻子。
武昭仪瞧着交头接耳的两人,笑道:“燕王,在商量什么呢?”
“为了区分,儿特意让两位小娘子分为上下阙演奏。”燕王笑得灿烂,引儿女落座,准备演奏。
裴清宁看了一眼那矮硬凳,快两眼一黑,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燕王落座于中间,一个示意,身后的鼓乐首先响起,随后裴羽若拨动琵琶,娴熟地配合着身后一个一个进来的乐器。
燕王的玉笛清脆悠扬,伴随着一众乐器的声音,如缠绕在空气中的一缕香气,增色不少。
《破阵曲》旋律气势恢弘,厚重古朴,开篇便引人入胜,具有一往无前的表现力。
裴羽若融入期间,手指拨动轻快,也算披靡豪迈。
短短上阙,在裴如若与燕王的配合下,将众人带入那磅礴的氛围中。
裴清宁虚坐着,短短半刻很快流逝。
上阙结束,众乐器停下,只有玉笛那陷入哀伤忧愁的悲鸣。
裴清宁知道,这是在给自己信号。
她凝神,抱着琵琶坐好,侧耳等待身后排山倒海的鼓乐响起时,裴羽若又拨响了琵琶。
裴清宁微微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只得将手上的起势收回。
显然裴羽若知道中断是华彩所在,不愿意放过。
众人只见裴羽若拨动的手指快得只剩下残影,不禁折服。
华彩过后,伴随着燕王的笛声,所有乐器的声音渐渐落下。
裴清宁侧头看向燕王,两人目光交流,只待燕王点头,裴清宁才扬起手,抓住机会,拨动琴弦。
裴清宁琵琶的音色与裴羽若手里的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一个如天宫仙子,一个便是地上游人,云泥之别。
裴羽若的几个泛音被裴清宁轻松盖过,只得住手,免得沦为炮灰。
裴清宁进入的晚,正是起承转合的时候。这里不考验手指快慢,而是难在,复挑时,是否能用简单的几个音传情。此情,并非小女儿的闺阁之情,而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挣扎。
裴清宁进入情境的速度极快,琴弦好像在她手中变得动人,弹指间扣人心弦,音律悲鸣并昂扬。
燕王的笛声似乎受到感召,变得苍凉。
随着裴清宁几个扫弦一出,人们的视野仿佛变得开阔,随着落入玉盘的琴音,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厚重感堆积起来。
裴清宁的手上的速度越来越快,伴随着鼓乐,几乎盖过了其他乐器的风采,将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的技巧极为娴熟,情感充沛地将要迸发。
燕王不再去注意裴清宁的节奏,闭着眼融入裴清宁营造的画面中,就像一名上阵厮杀的将士,竭尽全力舒展,激动得眼皮跳动,似有泪将要流出。
众人心头振动,深陷其间,直到最后一个尾音破裂时,恍若从苍茫的大地上,又回到这堆金砌玉的宫殿之中,不胜恍惚,不胜嘘唏。
半晌,殿中依旧沉默。
裴清宁面色苍白,起身跪下,用孱弱的声音道:“臣女损坏了武昭仪的琴弦,罪该万死。”
众人回过神,看向匍匐在地的人与她身边的琵琶。
原来最后一个音,是裴清宁挑断了一根琵琶弦迸发出的怒音。
“确实该死。”
殿中,回荡起武昭仪的一句话。
燕王拭去眼角的泪,看向武昭仪,扬声道:“求武昭仪切莫责备。这琴弦,儿臣找最好的琴师修补,定然能完璧归赵。”
“那你先回答本宫。”武昭仪按下激动的心,忽地发问:“谁更胜一筹?”
燕王脱口便道:“自然是裴清宁。”
武昭仪由怒转笑,看向王皇后:“圣后殿下如何评断呢?”
王皇后早被裴清宁折服,却道:“技艺上,裴二娘要流畅些。不过裴四娘的琴声要更引人入胜。本宫倒是不好选了。仲言觉得呢?”
李仲言看了一眼断了弦的琵琶,道:“臣弟以为,裴二娘更胜一筹。毕竟,四娘控制不佳,竟然将弦弄断了,这可是新手都不会犯的错误。”
闻言,武昭仪态度一变,倒是护起短来,道:“那请各家的大娘子共同商议吧!”
在场的大娘子,共八家。
她们都是亲近圣后的一派,知道王皇后不满燕王敢脱离自己的掌控,也都听说了近日坊间传闻。今日本就是来看裴家笑话的,不成想,倒是见两位裴女大出风头。
现在王皇后与武昭仪暗中风起云涌,谁敢沾惹半分,只好如商量了一般,你说裴二娘好,下一位便说裴四娘好,又四比四打个平手。
王皇后看向鱼子岑:“你还未言?”
鱼子岑又不怕得罪谁,随心而定:“臣觉得,裴二娘的技艺,已经炉火纯青。裴四娘的技艺不仅更胜一筹,情感充沛得叫人难忘,实在是仙品。”
李仲言似乎急了,道:“挑断武昭仪的爱琴,也算是仙品?”
“二叔此言差矣。”
燕王一副护住裴清宁的架势,朝王皇后解释道:“从一入殿,儿就注意到,裴清宁站立难安,身上还有轻微药香。演奏时更是痛不可忍,脸色白的得吓人,只怕是身上有隐疾。她能带病上阵,发挥出无可挑剔的水准,已然难得。”
说罢,他看向武昭仪:“还望昭仪念及此,宽恕她吧。”
李仲言那双带笑的眼眸,从眼底涌出一丝火苗。
燕王的眼眸依旧清澈如水,静静地回望李仲言。
武昭仪开口:“你是带病之身?”
伏在地上的裴清宁竖着耳朵,闻声背脊轻微抖动,遂沉声答:“臣女前日顽劣,被家中长辈罚了臀杖,所以一时殿前失仪,还望圣后、昭仪恕罪。”
除了裴家人,众人哄然失笑。
王皇后心中轻视,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武昭仪,裴四娘还是顽劣小儿,你且宽恕她吧!”
武昭仪装作为难的样子,挣扎片刻,道:“既然圣后宽恕,妾身也没有紧追不放的道理。不过,这样看来,倒是是妾身赢了。”
说罢,她看向李仲言:“郡王输了。不如拿你的那把螺钿海棠紫檀五弦琵琶赔我。”
李仲言暗自松了一口气,表面上装作不舍:“这酒呀,往后可不能胡乱贪杯了!”
李仲言起身,朝王皇后行礼,笑道:“皇嫂,我在您宴中,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您可得赏我几坛好酒才行!”
“你们一个得了琵琶,一个得了好酒,原来最后的输家竟是本宫了。”王皇后意有所指,只是众人装作不明,只当是句自嘲。
燕王忙回道:“郡王要寻好酒,有何难事?稍后侄儿替圣后送到您府上。”
“却之不恭了。”李仲言说罢,告辞离开。
裴羽若的视线不再关切燕王,而是目送着李仲言的背影离去。她却恍然未觉,直到燕王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不知武昭仪可还满意我们这一曲?”
瞧着燕王一脸纯真,武昭仪笑道:“先说那琴弦,燕王可夸下了海口,要找最好的琴师仔细修好,不知是否作数呀?”
燕王点头,目光坚定如磐石:“自然作数。儿臣保证将琴修缮完好,那武昭仪就不要再怪罪裴家四娘了,可好?”
武昭仪的目光说不清道不明,笑道:“裴家二娘与四娘同达音律,是当之无愧的音律领袖,不仅不该责罚,还得赏赐。裴母与裴大娘子教女有方,也该奖赏。”
言罢,裴母满面春风,带着乔阙与其余两名孙女一道行至殿中。
武昭仪只是按照例份内的规制赏了,毕竟是王皇后宴请,自己举荐的人拔得头彩,再大加封赏,便是逾矩。
外边细雨散去,有阳光照下来。
“本宫要单赏裴家四娘……”王皇后高高在上,稍微思索一番,道:“尚仪局缺了一名司乐,裴四娘,你可否愿意一试?”
王皇后头上的发冠衬着阳光,钗上那细小的珠宝,异样闪耀夺目。仿若一道圣光,包裹着王皇后的面庞,裴清宁一瞬间恍惚,很快又低下头去,道:“臣女见识短浅、言行粗陋,恐怕难当大任。”
这个回答,让王皇后满意一笑,又道:“那本宫赏赐你们每人一对各色钿头钗吧。”
闻言,裴清宁露出欣喜的表情,诚恳拜谢。
燕王本扬起的笑容,又落下。看着那谢恩的裴清宁,一时间有些失落。
除了燕王,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先是武昭仪青眼,后又得王皇后举荐,众人还以为裴清宁是个潜力惊人的黑马,往后恐怕要平步青云了。
可她那眼界狭窄的表现,不由得叫人轻视,众人又瞬间将她视为一只纸扎的老虎,不足为惧。
一番觥筹交错,暂且将刚才的插曲告一段落。
殿内又恢复莺歌燕舞的状态。
期间不少世家大娘子除了向上位者敬酒,还纷纷主动前去与裴母、乔阙热络。
这倒没什么,只是王皇后见燕王起身,目光直直落在对面,心生不悦,忽道:“既然裴四娘身上有伤,那本宫便不留你们了。虞娘,着人送她们先行离宫,妥善送回裴府。”
这鸿门宴,着实让裴家女眷坐立难安。
听圣后一言,如蒙大赦,拜别行礼,便如来时,默默离开。
裴清宁不知,身后那双沉静的眸子,凝望着自己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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