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将至,刺史府的院子里已摆好了四张案几。
案上一字排开一溜葡萄纹小银碗,分别盛放梅子酱、蜜枣、细盐、雪瓜丝,姜丝、椒粉。院子中央架着三尺高柳木架,架上串着新打的羊羔肉,正滋滋鼓着气泡。两名婢女在旁掌着火候,小脸熏得通红。
李隆基到的时候羊肉刚刚炙好,刚进门烤肉的香味混合一丝清香味就扑鼻而来。他与李思贞简单寒暄一番,二人就坐上位。
林晚照打着团扇落于下座,身旁是大娘李婉姝,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柿底团花翻领长袍,头上梳着交心髻,额间点的是孔雀羽花钿。她长相随李思贞,标准的鹅蛋脸,鼻梁不高鼻头圆圆,这副文静的长相偏有一双傲慢的眼光,约莫性子是随她母亲般豪放。
李隆基浅浅瞥了一眼这位小娘子,眸子有些清冷。
“凌某有些私事来晚了,见谅。”李隆基口中呼着淡淡的酒气。
林晚照看看身旁的姝娘,又打量一眼李隆基。随后她悄悄吩咐侍女去灶屋端盏白水来给贵客解酒气,又用胳膊肘轻轻点下姝娘道:“表情温柔点,不要端着个脸,跟山大王似的”。
姝娘充耳不闻,甚至带着鄙夷的神色瞥了林晚照一眼,后者气得将手上团扇扇得呼呼响。李思贞在旁微微皱眉:“阿照,秋天扇什么扇子,莫要把烟气扇到贵客身上了。”
“哦。”林晚照撅着嘴悻悻然收了扇。
“小女平时就爱这装束,凌少卿见笑了。”李思贞打着哈哈寒暄。
“阿耶,女子男装有什么问题?那洛阳城不也满街都是男子装束的娘子么。再说了,女子比男子又如何?姝儿喜欢骑马射箭,敬佩平阳昭公主巾帼英豪。”她道出平阳昭公主,那是太宗亲姐姐,李唐宗族大长辈,擅兵法,曾在苇泽关率领娘子军抗击外敌。
那是李隆基父辈亲姑婆。
李隆基面上颜色缓和了一些,道:“平阳昭公主确为女中豪杰,亦是在下敬佩的女子。”
李思贞见气氛中和了些,即刻转移话题道:“今日过节,我特意找了西州厨子做道蜜汁炙羊肉给凌少卿尝尝。”他边说边吩咐婢女用匕首将炙好的羊肉片成半个巴掌大小,盛到银盘里端到李隆基案上。
“羊肉选的是祁连山六月的羊羔,放到高山草甸上吃一个月的青草,这样养出来的肉质最是鲜嫩。再去其内脏,腹腔填上伊州雪瓜再缝合好,大火急烤一炷香,再转小火炙烤半个时辰,让雪瓜的清汁渗透肉里,一解膻气,二提清香。不是什么值钱货,但占着地域优势,就吃个“鲜”字。”
李隆基夹了一片送到嘴里,羊肉稚嫩入口丝滑,夹杂着雪瓜的清香,咸甜口,且一点也不油腻,算是不错的一道美食。
他颔首道:“多谢刺史款待。”
林晚照轻轻摇着团扇,微笑道:“案上佐菜有甜有咸有辣,少卿可按自己喜好选择少许佐料夹入羊肉片中,便是另一道口感。”
她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学着中原贵妇的模样,扫了阔眉,额头点了一朵又大又红的牡丹花钿,还选了一把金丝团扇拿在手上,全然忘记几天前在元宅,她捣乱的模样早已被李隆基见过了。
“阿妹呢?”李婉姝抬首环顾一圈,未见小妹身影。平时这种热闹她可是最爱参与的。
林晚照手上动作一滞,笑容逐渐凝固。
她抬手召来婢女,低声问道:“静娘呢?”
婢女眉毛皱成一团,面露难色道:“夫人,奴婢上午忙着清扫院落安排吃食,未曾注意呢。”
林晚照站起身来正欲寻找,门外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青衣小厮领着一老妪疾步赶来,那老妪满脸忧愁,面上脂粉被汗水打湿凝成一团团面粉,只见她结结巴巴禀报道:“夫、夫人,静娘她不见了。。。”
“什么!”林晚照脱口而出,李思贞闻言亦站起身来。
“早晨沙州城送行押粮队伍,静娘吵着要看热闹,奴婢、奴婢拗不过她,便悄悄带着她上街了。待送完押粮队伍出城,静娘又说今日重阳,想送阿娘阿耶一份神秘礼物,便央奴婢带她去北辰巷糖人张那里,比划着让糖人张捏了一对面团人偶才作罢。”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我们闻到刚出炉的胡麻饼的香味,于是静娘就让奴婢去买点。奴、奴婢返身回巷子里去买了一包胡麻饼,但买完出来,静娘就不见踪影了!呜呜呜呜呜。。。。。奴婢该死!”那老妪边禀报边朝自己扇着耳光,汗水、泪水,花满了脸。
“哎呀!”林晚照气得跺脚,“什么时辰的事?!”
“大约,大约是辰、辰时二刻。”老妪提着裙袍跪下,不停磕着头。
“辰时?现在午时了你才回来报?!”
“奴婢怕夫人责罚,自己去寻,可寻到午时仍未找到,奴婢害怕,就回来禀报了。”
林晚照气得一拍桌子,拔了头上插得满满当当的金玉花钗,转身提裙就往内堂跑。李婉姝则拿了马鞭,径直出了门。
门口正好栓了匹黑色骏马,李婉姝想也未想,径直翻身上马,勒紧缰绳,“驾!”一声呵斥,扬尘而去。
余阳正守在门口打盹,待他反应过来,小娘子已策马远去。
“何人大胆!敢偷凌少卿的马!”余阳即刻上马,追了出去。
“哎!”裴霖抬手欲喊住余阳,可二人瞬间便跑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他听见院子里阿郎唤他进去,便只好抓着脑袋满脸疑惑进了门。
内院里,阿郎与李刺史站在中央,李刺史满脸愁容,阿郎正在与刺史说着什么,周围站了几名府卫正在收拾佩刀与弓箭。裴霖警戒的将手放到刀柄处。
李隆基抬手示意裴霖无需戒备,又与李思贞道:“沙州城不大,半日即可搜寻完毕。”
李思贞眼角皱纹如刀刻,他忧心道:“小女自幼带着心疾,万一。。。”
李隆基回想起那日在元宅,静娘身上确实佩带了药草香囊,还询问李隆基是不是怕药苦,给他留了一颗枣糖。
这让他想到了小妹李玄玄。
“三哥哥,吃糖。”小玄玄捧着蜜糖,睫毛扑朔,眨巴着眼睛望着李隆基。这是他被解禁后回到相王府,小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香菱殿禁足六年,出来时这个襁褓中的妹妹已经长到了他腰身处,会牵着他的袍子跟在后面屁颠屁颠的喊着三哥哥。
李玄玄跟静娘一般年龄,爱梳双环髻,眼睛又大又圆。
李隆基思至此处,眉宇间带了些凛冽:“没有万一。”
他转身吩咐道,“裴霖,带着近卫去找。”
直到黄昏,搜捕行动已完成的七七八八。
百姓陆陆续续掌灯,有好事的就站在巷子口观望,谈论着今日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为何城中又出动这么多衙役,还有京都的官员同时在搜捕。
慕容毅半蹲在北辰巷巷子口已小半个时辰,这里的黄土墙每一寸都被他仔细看过,毫无所获。于是他又蹲下来,开始观察地面的尘土。
彼时东西大街街面均由青砖铺砌,巷子里却是黄土夯实的土路面,一到干燥的秋天,便尘土飞扬,厚厚的黄土随时都能将线索掩埋。他用随身携带的马毛小刷子轻轻刷开灰尘,底下露出一排排大小不一的脚印。他一一观察过去,发现巷口有一堆杂乱的脚印聚在一团,印子相对较深,似乎在此徘徊了一阵。接着他惊喜地发现,脚印的泥土中夹杂着一小块白灰!
“过来掌灯!”
慕容毅把一小块土壤小心铲到布帛中包好,翻身上马,呵斥一声快马加鞭朝刺史府奔去。
刺史府早早点了灯,李隆基在正堂中研究沙州舆图。
林晚照因出门寻找太久旧疾复发晕倒了,被婢女紧急送了回来,此刻正在后堂休息,李思贞带了州府医工在旁照顾。
见慕容毅疾步回来禀报,李隆基放下手中舆图,问道:“如何?”
“禀少卿,下官在北辰巷发现了这个!”慕容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布包展开,里面是一些泥土,夹杂着少许白灰和青绿色颜料。
“白灰?小梁山的土?”李隆基脱口问道。
“非也!小梁山下有邑水,土壤相对潮湿成色为灰褐色,此土呈红褐色,还夹杂白灰和青绿颜料,这是城外千佛洞对面三危峰的土!”
石窟造像及壁画,色彩多取于天地自然。蓝绿色多数为孔雀石,少量为西域产青金石;红黄色来自赭石、朱砂和雌黄;而白色,多采自于三危山的滑石土。
千佛洞附近遍地砂石,不生草木,几乎没有农户,只有造窟匠人居住。白日里造窟的匠人们会背着竹篓去到山里的矿洞开采颜料碎石,将土石滤筛、晾晒后提出纯色粉末,用来做塑像及壁画颜料。长期干这种活的人脚上一定会带出一些白灰泥土。
“其实千佛洞的匠人经常到沙州城里采买物需,这并不奇怪。但怪就怪在北辰巷里除了糖人张,就只有两三家食铺,千佛洞在城东南方向,进城采买按理不会跑到北辰巷这边来。不过,这只是目前的线索之一,下官没有十足的把握。”慕容毅有些焦急和自责。
李隆基拾起灯盏照亮舆图东南角:这里墨笔起伏,一道道山峰连绵十里,密密麻麻如迷宫一般。其中正对千佛洞处三处峰峦相对高耸,山势锋利陡峭,峰顶中央小楷圈注“三危东峙”几字。
彼时“三危东峙”与“鸣沙流山”齐名,乃敦煌县八景之一。
三百多年前乐僔和尚手持锡杖路过此处,忽见三危峰顶金光大现,似千佛位列,盛大庄严。乐僔心中大恸,于是在三危峰和鸣沙山的中央——宕河旁的断崖处,开凿了第一龛造像。随后的三百年间,此处不断有乡绅世家及禅修和尚、甚至折冲府军官捐钱造窟,渐渐的,这里成了闻名西域的“千佛洞”。东西路来往行商经停沙州,大都会来此处观瞻,求神佛庇佑。
前沙州刺史李无亏曾在十年前上疏奏请在此兴建大弥勒佛像,以昭新皇恩典。陛下甚为高兴,允了此事,并遣工部一员外郎带着造像蓝本和五个工匠远赴沙州监造。
半月前,康大郎逃逸,李隆基也派人到过此处搜寻。三危峰地域广阔、山势陡峭,派去的差役足足搜了三日,最后无果,只得吩咐监造留意,一旦出现陌生面孔或其它异象立即禀报。
李隆基思忖片刻,缓缓道:“夫人病情来得凶险,刺史眼下正在后堂照顾无暇分身。静娘的随身香囊我倒是见过,我可跟你一起去趟三危峰。”
慕容一怔,随即摇头:“这、这怎可劳驾少卿亲自前往,不可不可!”
“无妨。你差几个衙役去城里找我的近卫,找到便通知他们前往千佛洞援助。”
第二个副本上线,感情终于有进展了~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千佛洞(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