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一行赶到南明巷时,药铺前已乌泱泱围了一群人。
自十一年前李无亏刺史带领沙州军民抗击吐蕃成功后,沙州一直处于安稳状态,百姓休养生息,商业繁荣兴盛。整个沙州辖区政绩有嘉,命案鲜有发生。
当然,是指明面上的命案。
是以南明巷归元药铺东家突然暴毙的事情传出,小半个沙州城炸开了锅。
临近街坊纷纷跑来围观,有的小声议论,有的扶额惋惜,有的惊恐万分。
衙役本来闲得在班房投骰子,突然有百姓来告冤说是南明巷死了一位郎中。几个人赶紧收拾行头奔赴现场。白日天热,衙役又被扰了假日清闲,心中不爽利,板着脸将人群驱到二十步开外。药铺被戒备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
裴霖拨开人群,尚未走到门口就听内堂传来一妇人的哭声。他正欲上前,被衙役横路拦截。
“小郎君止步,没看到里面官府办案吗。”天气热,衙役语气也燥。
“睁大眼睛看仔细。”裴霖从革袋里掏出一枚符牌。
符牌铁制,寸半长,四周阴刻卷草纹,中央金墨书写“司刑寺稽查”几字。
衙役没见过这种符牌,但他认得上面的文字。
他倒吸一口气,偷偷打量一眼裴霖,道:“请二位稍等。”转身就钻进内堂。
裴霖把李隆基引到阴凉处,还没开口,就见先前的衙役疾步跑出来。
“二、二位上官请进去。”衙役结结巴巴低着头,哪敢再看裴霖一眼。
时商铺大多前铺后宅,半商半住。二人穿过铺面,再转左至内庭小院,中间只隔了一面影壁。
一中年男子站立院落中,旁边有一胖妇人哭的梨花带雨,正在和州府官员陈述案情:“事情就是这样,我进来的时候元大就躺在里屋。”
说话的是归元药铺隔壁的香料铺娘子何金氏。
“元大可是我们这条巷子的妙手神医,我家四娘的恶疾就是他治好的。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个天杀的康大郎做什么要狠心下毒手。”何金氏说着又抹了一把眼泪。
“谁是康大郎?”李隆基边走边问。
前面的州府官员闻言转过身来,只稍微看了看,便急忙俯身施礼:“拜见上官。”
“不必多礼。”李隆基淡淡道。
虽然休沐,但这人穿着浅绿色官袍,腰系银带,幞头绑得一丝不苟。他长着一张略方的脸,五官线条硬朗,单眼皮,眼尾下垂,颧骨有些凸出。
“下官慕容毅,沙州司法参军,衙门里主刑罚。”慕容毅自报家门,然后微瞥了李隆基一眼。
李隆基没有回话,而是冷冷朝何金氏看去。
慕容毅顺着李隆基的目光瞧去,何金氏和她丈夫亦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何金氏眼里还挂着泪花,被李隆基这么盯着也不怵,一脸疑惑,差点就脱口而出“这人谁啊?”
慕容毅收回目光朝裴霖投去求助的眼神。
裴霖回他半个白眼,随即清咳一声道:“闲杂人等先退下。”
“哦哦。”慕容毅这才反应过来,将二位目击者请出去,一边走一边汗颜。
他是吐谷浑北迁慕容氏,大家主原是吐谷浑大将军,迁唐后被安置在凉州。随着西域逐渐稳定,商路畅通,家族其中一支又迁到沙州。他的祖父曾经是效谷府果毅都尉,父亲原是豆卢军中校尉,十一年前抗击吐蕃断了腿,提前致仕在寿昌县做粮食生意。
慕容家大概自祖上起,脑子里就没有察言观色这一条优点。
“慕容参军,元小郎君的人品我是可以担保的,你可不能屈打成招啊。”何金氏一边走一边朝内堂看。
“官府办案自当秉公执法,不要操这个心。”慕容毅走在何金氏旁边,不动声色挡住她的视线。
“那可不好说。刚刚那位郎君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万一。。。”何金氏昂着头看向慕容毅。
“万一什么,妇道人家添什么乱。”丈夫何氏打住了她的絮叨。
“欸,当今陛下就是妇人,你可不要贬低妇人,小心吃官司你!”何金氏呛声,“再说了,咱家四娘偷偷喜欢元小郎君呢,当娘的早就看在眼里了。我不得为未来女婿说话啊。”
“行了行了,还女婿呢,走走走。。。”
慕容毅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送走这两尊口水神后,赶紧小跑回庭院。
“上官久等了,不知上官名讳或者职务,好叫下官知礼。”慕容毅正了正幞头拱手道。
“司刑寺,凌越。”李隆基言简意赅。
司刑寺少卿凌越,近来洛阳城新贵。其父亲凌海镇为当今吏部侍郎,由于尚书空缺,侍郎代尚书事,乃六部之实首。凌越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入吏部谋差事,反倒是入刑部打磨了两年,一度成为京都官场茶余饭后的谈资。
其时论资质门户,凌越尚不足以担任司刑少卿这一官职,只因去年洛阳城郊出了一件大事:陛下新请的释迦牟尼真身袈裟放在大云寺大堂供奉,被人纵火连带半个寺庙烧了个精光。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太子被参失德差点失去皇嗣地位。凌越作为刑部司官员参与案件审查,三天揪出首犯可谓神速,因此得到陛下的赏识,特许擢升司刑寺少卿,一时风光无限,艳羡京都。
司刑寺一直是慕容毅无法触及的圣堂,终极一身的追求。
眼前这人身形健硕,面容俊朗,周身透着贵气,倒也与传闻符合,就是看着比传闻中更年轻一些。
“原来是凌少卿,久仰。”慕容毅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已经蹦跶了三尺高。
“康大郎是怎么回事?”李隆基问。
慕容毅赶紧答道:“康大郎是归元药铺的账房,现下已不见踪迹。据何金氏讲,半月前康大郎就神神叨叨像受了什么惊吓,说自己活不长了有人追杀他,他要找药草换金子。”
“派人去找了没?”
面对李隆基的质问,慕容毅显得有些犹豫:“那个,大部分衙役被刺史叫去城北疏渠了,衙门现在人手不够。哦,下官已经让人去叫了,等人回来了就去找。”
“疏渠?”李隆基眉头微皱。
慕容毅顿了顿,立马恍然大悟,解释道:“马上入秋冬季了,河渠水锐减,正是疏通杂草碎石的时候。寒冬就不行了,寒冬偶会积雪,这积雪上了两尺可就不好清理了,所以刺史。。。”
李隆基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他惊讶的地方在于今天是休沐日,这位沙州父母官居然带人去城外挖水沟了。
若是在京师附近,尚可理解,在这边陲城池,恐怕就真的只是字面上的“疏通水渠”。
这倒是与卷宗上的记录差不多:沙州刺史李思贞,祖上严州持节使华文弘,因战功赐李姓,故改李氏。为人谦逊不拘古制,知书不趋迂腐,承祖上韬略,用兵有计谋,治下清明。
他倒是忽然想见见这位实干的李刺史。
“除了账房康大郎,药铺平时还有什么人?”李隆基又问。
“元大有个独子,叫元白。但是他清明后就出去各地收药材去了,昨日才回来。至于药铺么,平时就元大和康大郎两人打理,没有其他人了。”
“为何时间掐得这么准,我刚到沙州就。。。”李隆基低声自语。
“什么?”
“没什么。即刻派人封城,若有人因私利放行,一律收监,严判!”李隆基直接下了命令。
”是!”
”仵作何在?”
“禀少卿,仵作已在内堂,元大的尸体也在。”
“进去吧。” 李隆基说完就一脚跨进里屋。慕容毅紧随其后。
一股恶臭尸臭迎面扑来,裴霖第一时间捂住了口鼻。
“秋老虎”的余威加上前几日雨水的潮气,尸体在这种环境下已经开始有腐烂迹象。
裴霖被臭的面容扭曲:“阿郎,要不然咱们就不进去了吧,等仵作把结书递上来就行了,您身份尊贵,这。。。”
李隆基淡淡抬手:“无妨。”
内堂陈设简陋,一床一书案两木柜而已。
木柜门已经被打开,书卷衣物散落一地。书案被挪至一旁,中央置木板停尸。左右两侧有木窗,紧紧关闭着。
堂前日光越过李隆基的身体照进来,李隆基赶紧往旁侧避开。
日光柔和打在堂内两人身上:一人粗布素衣,两鬓青白,正在查验尸身,正是仵作,另有一年轻人跪在尸体旁查验尸体面部。
这人穿着一身素白袍,发髻上仅插着一根桃木簪。他手上动作轻盈、温柔,像是对待一件及其珍贵的事物一般庄重而谦恭,神情专注,丝毫不被恶臭气味和不堪的尸身面容影响。
仵作见官员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验的如何?”
“禀慕容参军,元大脑侧有寸许长伤口,应是某种硬物击打,失血甚多。但这不是致命伤,致命伤在其心口。心口有一匕首伤,入心脏两寸,回天乏术。“仵作说着长叹一口气,“唉,元大这一生悬壶济世德性仁厚,邻里间颇有些好名声,怎的到头来落到如此终了,真是好人不长命。”
仵作也是医者,医者自是心心相惜。
”那这位郎君?“裴霖问道。
旁边的白衣人却充耳未闻,专注查验,不答一句话。
只见这个白衣人从随身诊包里翻出一套银针,小心翼翼铺展开来。银针一套七枚,从大到小,由宽到细整齐排列。针头留孔,似妇人用的针线。他抽出中间一枚银针,又从诊包中掏出一根银丝,丝细如发比桑白皮还要细腻,若不是日光透进来打在上面若隐若的闪着白光,几乎都看不见它的存在。
银丝从针头穿过,还真是如妇人绣花一般,年轻郎君执针穿过尸体脑部伤口。
众人惊奇,他这是。。。要给元大缝合伤口?
且不说他用的银丝罕见,似乎是贵重之物,就说眼前这情况:
元大已是死人。
此缝合术用在死人身上,实属浪费。
白衣郎君手上针线翻飞,动作熟稔,片刻间就将元大脑侧那三寸长的伤口缝合如初。而后他又从布包里掏出汗巾,仔细擦拭元大面容,待为其整理仪容完毕后,方才站起身,朝众人行礼。
“少卿,这就是元大之子,元白元郎中。”慕容毅道。
李隆基借着日光瞧清眼前的人:眉目清秀,面白如玉,眼尾修长带着一抹红。他站在那里,看不出大悲,就如那玉佛一般肃穆沉静。若不是眼尾那若有似无的一抹红透露出一丝悲伤,李隆基几乎要怀疑此人是否为玉塑傀儡。
“你是元白?”李隆基问。
“是。”
“查验结果如何?”
“脑部伤口不深,推测凶手力气小,或者未用全部力道,初始应是未下死手。皮肉内发现一小块木屑,金沙漆,是药盒。“元白顿了一下,补充道,“铺子里这种药盒只有几个,用来装一些珍贵药材。”
药盒,珍贵药材,霜羽青兰是了。
李隆基默不作声。
这时裴霖在旁厉声道:“烦请慕容参军将此人收押,听候发落!”
“等等!”慕容毅脱口而出。
见裴霖朝他投来怀疑的目光,他立刻解释道:“元小郎君平日里时常救济贫苦,街坊邻里都对他称赞有加,我想他不会做出弑父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早就听闻司刑寺雷霆手段,今日即使是随行侍卫,做事风格也如此果断决绝。慕容毅心中的仰慕之情又多了几分敬畏。
“慕容参军好生奇怪。”裴霖轻嗤一声冷眼看向慕容毅,“我有说是他杀的人么?再说了元郎君平时外出收药材,怎么恰好就昨天回来,莫不是未卜先知,知道自己阿耶命不久矣着急回来奔丧。。。”
“裴霖。”李隆基沉声警示。
这话说得过了,显得不近人情,嘴巴太毒。
裴霖立马收了声。
慕容毅坐镇沙州司法两年,手下断过几件奇案,在沙、瓜二州小有名气。即使这样,在面对司刑寺官员的步步逼问时,他竟然也有些发怵。毕竟这十几年间司刑寺的种种手段,在帝国司法界已经是臭名昭著。他年少时的理想就是进入司刑寺这座司法殿堂,驱除酷吏,匡扶正义。
慕容毅见辩解不过,只得祭出拖字诀:“此事是否上报刺史同步定夺?”
果然脑子一根筋。
李隆基面色不悦,冷眼道:“司刑寺查案,无需刺史定夺。”
慕容毅被这目光烧到,低下头,背上渗出了汗。
正当此时,外头响起急促脚步声,一名衙役喘着气来报:“慕容参军,刺史来了!”
慕容毅如释重负。
李思贞:沙州刺史,长安人。任期不详,根据墓志铭其于长安四年中卒于沙州,后转回长安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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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归元药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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