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手指探上李隆基的经脉，惊人的杂乱，忽如千军万马奔腾，忽如惊蛰春雷乍动。
眼前的人双眼紧闭，胸口强烈起伏着，似乎是被梦魇所困。
他赶来时整个山凹的木栈道已经坍塌，山口堆满了游隼的残体，还有两个近卫的尸体，面部均已撕裂得模糊。落石坑里四个近卫的尸体有的挂在崖壁的残木桩上，有的跌落坑底，且身上均有乱刀劈砍的痕迹。
李隆基就倒在一堆杂乱的木板里，只受了些跌落轻伤，看样子是木栈道稀释了冲击力。
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为何又生了梦魇，乱了心智？
元白心中的疑惑逐渐增加。他在为他药浴时就发现其身体似乎有异，但又查不出实际病灶，这感觉就像是某种慢性药物长年侵蚀身体的结果，不致命却又时时侵扰着身体的每一处神经，但谁知道哪天就触动命门一命呜呼也说不定。
他吃力地将李隆基上半身扶起，脑袋枕于自己腿上，随后掏出一粒薄荷丸置于其人中穴上，分别用拇指中指按压太阳、百会穴。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人终于安静下来。
眉头舒展后，他的眼睛显得又饱满又修长，鼻梁高挺，下颌略有些削尖。
“长得就很倔强，倒是比小时候强壮了很多，真够沉的！”元白思考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一巴掌把他呼醒。
“喂，醒醒，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落石坑的秘密还要查呢。。。”
一阵拍打，眼前的年轻郎君终于醒了。他睁开惺忪的双眼，眸子从涣散变得清亮起来。
“郎中。。。”李隆基哑然。
“头还疼吗？”
“好些了。”
李隆基扶着脑袋揉了一会儿，站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吹开火折子环视周遭情况。
落石坑周回约百五十步，高约三丈。崖壁大部分呈灰褐色，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粗糙造像，均未上色。有的造像泥塑已脱落，只剩一些石胎木胎裸露在外，显得十分凋敝。
而现下二人背后便是坑里最大的一尊佛像，上半身高约两丈，下半身被大大小小的碎石掩埋。
李隆基很快就发现一件事。
坑底不说植物，连一丁点绿色或者接近绿色的东西也没有！
他移步到近卫跌落的位置，将尸体摆正勘查。只见这几人身上均是皮肉外翻血肉模糊。细小的划痕是游隼击伤，长长的深入皮肉几乎一寸的伤口显是刀刃所伤，并且下手的人可以说是毫无保留，几乎是逮着机会劈头就砍。
“刀口多，但没有一刀是直冲要害部位，奇怪。”李隆基疑惑道。
“胡劈乱砍毫无章法。。。凶手刺伤他们，却又不灭口，甚至都没翻找一下还有你这个漏网之鱼。。。”元白托着下巴，回忆道，“我来的时候山口并未见大规模械斗痕迹，不过这里晚上风沙大，有也很快被覆盖了。”
“我的近卫身手都不差，想杀害他们不容易。”李隆基从角落里找来近卫的佩刀，一一对比刀刃豁口和血迹，脑中答案逐渐得到验证。
“如何？”
“看来我们都中了幻术。”
“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互相残杀致跌落悬崖而死？”元白有些讶异的接过几柄佩刀查看刀口血迹宽度，又核对尸体伤口形状、宽度、深度等等，基本一致。
李隆基道：“我们来时，遇到了巨型大鸟。我们用连珠箭将其射穿，谁知冲出来上百只游隼冲击我们。”他的右手还隐隐有些发麻，便揉了揉手臂继续道，“缠斗惊落了碎石，坑里突然就飞出一大片蓝色的。。。萤火虫，像是萤火虫，我从未见过这种虫类，它们一直徘徊在山口。这时我看到了坑底有大片的绿叶和彼岸花，大概从这个时候起，我们就中了幻术。随后我体力不支，跌落下来，之后一直被困在。。。梦魇里。”
“蓝色萤火虫？致幻的萤火虫。。。”元白快速在脑子里找寻了一遍，终于想起在某本医者杂记里见过这个记载：祁连山有异虫，蓝光，群羊见之，行山头朝拜，后尽数坠崖自尽。牧羊人恸哭，翌日和人寻虫，此后再无下落。
“还真有这东西，也太邪门了。”元白皱着眉头，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说你跌下来就晕倒了？”
“是。”
元白在心中思忖，既然跌下来就晕倒了，那蓝光应该只是一个导火索，真正将他困于心魔的根源，应该还是他身体的某种东西。
究竟是什么？
“郎中是否想到什么线索？“李隆基见他眉头深锁。
“没有。“元白将目光转移。他瞧了瞧眼前散落的石头，道，”先探探。”
李隆基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二人面朝崖壁，手掌探在岩石面上，分别往两头行走。
坑口风沙吹得簌簌作响，似妖魔在耳边私语。李隆基握紧了手里的火折子，往元白的背影看去，他穿着一身素白衣袍，身形修长略显消瘦，淡淡的冷梅香在微风中萦绕，让他安心不少。
凉风吹过山凹下潜，将落石坑的空气又带冷了一分，可空气越冷，李隆基却觉得脚下越热。
二人最终汇集于大佛像身下，均表示未探到崖壁有异，于是齐刷刷看向了面前的石胎泥塑。这尊佛像只完成了大致的塑形，眼睛空洞，衣裙简陋，左边肩膀估摸是长期风化的原因塌陷了一半，露出干涸的草泥。
但佛身越是破败，它身上的另一个地方越是凸显出来。
因为他们发现，佛陀施与愿印的左手手掌位置是呈光滑的灰褐色。这是长期摩挲擦拭把玩才会出现的光亮表皮。
一堆废弃碎石的山凹，一尊练手的废弃佛像，为何手印位置是光滑的？
李隆基正要上手抚摸查看，一支弩箭突至！
带着风沙的嘶鸣，狠辣又急速！
他来不及思考，瞬间变化手上动作将元白推开！箭头击在佛手上，溅起一些飞石。
二人就地翻滚，李隆基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情况，就见一柄长刀从空中劈下！
他将手中火折子弹出，那人避让火星子，手中长刀偏了准头，顺势往李隆基左肩落下。
这时一根丝弦飞来将刀刃缠住。丝弦一端系着小型流星锤，打在刀刃上哐当一声。元白一手持丝弦，一手持刀将长刀格挡开。那人踉跄退了几步，利用长刀柄站稳了身。
二人此时才勉强看清，来人身形魁梧，身披彩甲头戴宝冠，面上罩着一枚青面獠牙的铜面具。
“吾乃黑山真君，尔等凡人还不速速跪拜！”
“拜你个大头鬼！”
元白持刀将地上碎石挑起击向对方。趁着其格挡的空隙元白迅速将地上的佩刀踢到李隆基身边。
李隆基手持双刀脚点石块，腾空起跳准备从凶手头顶暴击而下！然而横刀较凶手手上的关公大刀，还是短了些，未得手便被格挡回来。他背靠山石站稳了脚步，趁元白与其缠斗之际，绕到凶手背后。
凶手见状连忙转身戒备，元白即刻飞出丝弦复将大刀缠住。然其身材实在健阔，双手用力一旋，便将元白拖住。元白力气不敌，被拉到大石块上猛的撞击，喷出一口鲜血。
李隆基见状立即上去解围，双方刀口撞击，不断撞出火花。李隆基出刀极快，刀刀往要害逼近，凶手大抵是失去了缠斗的耐心，猛地一个大力将李隆基左手横刀挑飞，随即一个回马枪式至抵其心脏部位！
李隆基脚下一滑，顺势下腰闪避，右手持横刀往前一斩。凶手闷哼一声，脚踝被划出一条整齐的血痕。
此举彻底激怒了凶手，其双手持刀左右劈挑，借着大刀长度优势，不到几个回合便把李隆基手中横刀直接劈断！李隆基手踉跄退了几步，最后持断刀抵住崖壁稳住了身形。
元白趁空挡飞出丝弦将其双腿锁住，李隆基抓紧机会将断刀直插过去！嘭的一声，彩甲破开，一黑衣男子腾空而起！
“金蝉脱壳？！没那么容易！”
元白刀刃一扫，一块石子带着火星被挑飞，击中凶手下颌。凶手吃痛，从半空跌落，元白脚点石块手持横刀准备最后的致命一击，谁知从后方破空发来一支暗箭，直击李隆基后背！
“小心！”
元白单手一挥，直接将弩箭半空斩断！哪知黑衣人袖中藏着袖箭，对着李隆基胸口又是一箭！
一声闷响，袖箭钉入石壁上一尊石像上，箭尾震荡不止，挂着一串血珠！李隆基眼睛睁大，只见元白在他面前闷哼一声，左肩竟被袖箭贯穿而过，生生豁出一个血洞！
“郎中！”
李隆基额头青筋暴起，接过元白手中的刀，用尽力气向黑衣人插去！黑衣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生生钉死在佛像上！而藏在黑暗里的人似乎不愿恋战，三五两下跳跃，便消失在暗黑的石壁中，如鬼魅一般。。。
李隆基将凶手面罩摘下，一副好看的皮囊映入眼帘。
此人鼻梁高挺，眼睛又大又修长，眼窝与普通人相比要深邃一些。他的皮肤有些暗沉，若是皮肤白皙一些，倒是有些像个女子。
李隆基摸上其喉咙，虽特征不太明显，但确认是个男人，一个看起来似乎是胡汉结合的，好看的男人。
“咳咳，他刚刚使用的招式路数，可不像普通山贼。“元白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归元丸。
李隆基面色凝重：“又是军中之人。”他看了看元白的伤口，有些担忧道，”我先送你回去治伤！”
元白摆了摆手道：“无事，追凶要紧。”
不等李隆基反驳，元白便一手按上大佛的手掌。
哐当一声，大佛衣裙下摆处一个被石块遮挡大半的石壁缓缓开启。
元白率先而入，李隆基紧随其后。
一条逼仄的洞道出现，其倾斜向下延展，宽度恰好可以容得下二人缓慢前行。随着洞道的深入，里面空气也越来越热。
不知走了多久，一个宽阔的空腔出现在眼前，里面的陈设让二人大吃一惊！
几十个高五尺宽三尺的熔炉整齐排放在眼前。炉火已经被泥沙覆灭，但炉口仍旧冒着淡淡的烟，显然是刚逃走不久。地上凌乱摆放着一些风箱，铁钳、木炭、绳索等，几个角落则堆满了灰石、炉渣和废弃的甲片、箭镞。正前方有一个洞口，被一块大石堵住，地上撒了些许还未燃烧尽的木炭。
此种景象显然超出了李隆基的预期。
他面若寒霜，双手握紧刀柄，竭尽全力朝大石块劈砍下去！
大石块裂了缝，刀口也卷刃。他丢了兵器重重一拳打出去，石块裂开，他手指骨节也渗出了血。
“好你个杜晦明！”
越来越重的石头是藏在千佛洞地下无人知晓的铁矿石，总也填不满的落石坑原来就是一个地下炼铁工坊！这就是你拖延时间要守的秘密。。。
李隆基攥紧了拳头。
“别激动。。。”元白上前帮李隆基涂了些药膏，轻声道，“还不赶快追！”
大约走了一刻钟，二人望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看来是马上就要到地下工坊的出口了。
前方风声越来越大，洞口积沙越来越厚，沙面尚留有纷杂的脚步印未被覆盖，看起来逃跑的人数不少。洞口石壁上大大小小几十个巴掌大的石榫凸出墙面，石榫根部均有凹入的勒痕，大概率是拴马用的。
洞口外是漫天的黄沙和稀疏的星云，贼人逃跑的脚印早已被细沙覆盖，千佛洞的断崖也不知在何方向。
二人不得不感叹，放眼整个陇右道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好更隐蔽的炼铁工坊了。
私造甲胄乃祸国之死罪，杜晦明精明如斯，却也抵不住十年清苦岁月带来的冲击。这批武器的去向显然及其重要，不管数量如何，都将成为瓜、沙二州乃至陇右道的威胁。
“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李隆基咬牙切齿。
元白呵了一口气，靠着洞口石壁坐了下来。
“劳驾。。。”他呼着白气，从蹀躞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和一叠白布，“帮我处理下伤口，箭上淬了毒。”
李隆基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吼道：“怎么回事！现在才告诉我。”
“伤口的毒哪有反贼重要。。。没想到还真遇到反贼了，这也算是查案偶遇的最高级别犯人了。。。我们这运气也忒好了点。。。”
“受伤了还有力气打趣。。。这药能解毒？”李隆基将其衣袍揭开，见着血洞几乎已变黑。他用手指将草药挑出，抹在其肩上，又为其包扎好伤口。
不知为何，他突然记起梦魇中的情形。
“我是郎中，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元白微微笑着。
这个人好像真的很喜欢笑，即使在关乎生死的严重关头，他也好像不在乎。
李隆基嘴唇微启，又不知如何说，眼里有些焦急。
眼前的人面上血色已尽，惨白的额头逐渐变得青灰。
“你说我是不是祖上积德，竟得小郡王亲自包扎伤口，这要传回沙州城，岂不是许多小娘子要羡慕死。”元白笑着说道，忽然呕出一口黑血，双眼迷离，渐渐晕了过去。
他皮肤很白，皎皎明月的白，此刻却像落了霜的烟囱，黑里透白。
“郎中！”
李隆基伸手触上元白的脸颊，一股透心的凉意由指尖传来。
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惧怕。
这种惧怕的情绪李隆基一点也不喜欢，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少时的清晨，他蹲在王府门口，从日出等到日落阿娘都没有回来。几天后府里小阿姐偷偷告诉他，窦王妃在内廷宫宴里失踪了，人没找到。
“郎中，别睡！”
这次换他拍打他的脸。
然而元白只是哼哼唧唧几声，便又没了音。
难得的短暂的二人世界。人世间最让人欣喜的两个字：重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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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重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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