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并没有放晴，天地仍然灰白一片。
在北辰山边缘一处杨树林里，几十个兵士有的斜靠着树干打盹，有的点着小型篝火在烤火。阿九从驮包里找来外袍给李隆基披上，又拿了铁壶在柴火上烤起来。十四则抱着刀斜靠在一旁的枯木边闭目养神。
树林的另一边，则发生了一些小吵闹。
被李大河抓回来的突厥小少年因为不配合审问，把侯仲宝的手掌咬出了血。
一个巴掌飞过去，突厥小少年被扇飞在积雪里。
“小兔崽子，不想活了是不是！”李大河甩着手道。
突厥小少年捂着发红的脸，凶狠地看着李大河。
“还想反抗？身高已经到马背，耶耶我随时可以宰了你信不信。。。”李大河握住刀柄就要拔刀，被侯仲宝拦了下来。
“算了李头儿，就是个倔孩子而已。”侯仲宝捂着手掌的伤口勉强笑了笑。
“最好老实点。”李大河指了指雪地里的少年，又瞪了一眼侯仲宝，无奈地走到一边去。
侯仲宝上前查看少年脸上的伤，后者受惊往后缩了又缩。
“不要怕，我们不杀小孩。”侯仲宝道。
少年迟疑的看着侯仲宝，随后把手放下，脸上清晰可见五根手指印。
“我这有药膏。”侯仲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盒，“给，你自己涂点。”
“对不起。我、饿、怕。。。”少年磕磕绊绊说了几个字。
“原来是饿了。”侯仲宝被气笑了，“那也不用咬我，我皮糙肉厚的不好吃。”
少年依旧缩在地上，一双眼睛小鹿般的看着侯仲宝，眼旁的红斑越发的清晰。
“等着。。。”侯仲宝走到同僚身边，从其手里拿过正在吃的麻饼，掰了一半给少年。正在吃饼的小兵瞪着无辜的眼睛左右看了看，随后把剩下的麻饼揣回了怀里。
“喏！吃吧。”
少年迟疑了一下，随即快速抢过半张饼，囫囵吃了起来。
侯仲宝看着少年狼吞虎咽的吃饼，笑了笑顺势在一旁坐下来。
李大河叉着手坐在一旁，嫌弃地皱了皱眉：“他是不是有病？”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侯二郎有个弟弟年幼时染病死了，他弟弟的脸上就有一块这样的红色胎记，只不过是长在嘴唇边的。”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李大河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李大河道。
高冲挑了挑眉：“就你刚刚要拔刀砍小孩的时候。啧啧，堂堂豆卢军戍主在冰天雪地里恐吓小孩子，丢人，真丢人！”
李大河回了一个白眼。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问：“我营里的人，你怎么这么清楚？”
高冲一个神秘微笑，回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李大河无奈：“你要是把这个聪明劲用到杀敌上面，肯定高升。”
高冲笑嘻嘻抱拳道：“借你吉言。”
大约是警醒了一晚上没睡觉，旁边的突厥少年吃完饼就靠在树旁睡着了。侯仲宝把身上的皮甲脱下来盖在了他身上。李大河白了一眼，决定不管了，先闭目养神。
北辰山山谷众多寻人不易，且突厥人到现在也没有要搜山的样子，很多兵士烤着火舒服的打起盹来。
李隆基有点睡不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方汗巾，看着上面的梅花发起呆来。
巾面已有泛黄的迹象，但红梅依然鲜艳。
枯树上一团积雪掉下来，发出细微的声响。
李隆基眼光从离散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他收了锦帕，抬首给阿九下了指令。阿九手握刀柄，从柴火堆里抽了根燃烧的树枝，朝林子外走去。
彼时树林里除了兵士们的打盹声，四周还断断续续出现一些微弱的、压抑的呼气声。这些活物守在外面并不着急现身，像极了紧盯猎物的野兽。
李隆基察觉到来者数量不少，遂站起身走到林子边，将阿九手里燃着的树枝朝远处丢去。
“呜~”几团灰色身影突然从雪地里冒出，朝山背后奔去！
“是狼！”阿九沉声道。
二人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见前方再没了动静，正欲转身回去，突然从四面八方的山腰和雪地里冲出来一群灰狼，呜咽着将树林团团围住。
这些狼像是饿了许久，眼中发着亮光，口边垂着唾液，前爪俯身做出攻击的姿态。
李隆基一刀挑开柴火，火星子四处窜开，闪了狼的眼睛。
众狼惊吓，往后退了几步。
“起身！杀狼！”李隆基沉声吼道。
众兵士揉着惺忪的睡眼左右看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准备起身。狼群见人类要醒，开始疯狂发起攻击！
李隆基和一众近卫持刀抵御，然而这些狼十分精明，他们装作佯攻李隆基的样子，冲上去却不缠斗，扑腾几下就跑开，如此反复，缠得李隆基和近卫脱不开身。
而树林的另一边，狼群将攻击目标锁定在了一群受过伤的兵士身上。它们嗷叫着猛扑过去撕咬住不松口，当旁的兵士拿着刀要开砍时，它们便拖着伤兵的身体挡在面前，让旁边的兵士想救却无下手之地。有两个伤的较重的兵士被狼紧紧的咬住脖子拖曳了许久，渐渐没了动静。
重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激得狼群更加兴奋，它们凶猛的一次又一次进攻人类，其中一只身形高大的狼趁着间隙偷偷从树干背后咬住了突厥少年的脚踝，将他拖出了林子！
“救命！”少年用突厥语大声喊着，身体不断在雪里扑腾出一条雪道。
“三郎！”侯仲宝在慌乱之中大喊，可他越是朝着林子外冲去，就越多狼群冲过来围攻他。
李隆基被这声三郎喊得一怔。
他看着突厥少年被越拖越远，叫喊声也越来越弱，心中一阵暴怒，抓紧了刀柄看准一只狼的身影就往前劈！
“嗷呜！”这只狼被砍到身体，逃跑的速度慢下来。
李隆基哪肯给这只畜生机会，一刀下去，头身分离。其他正在围攻李隆基的狼群见状杵在原地开始犹豫起来。
李隆基砍红了眼，根本不理会这些狼群，径直往突厥少年那边奔去，途中只要有狼靠近，他便一刀砍断其身体，快准狠。
山脚转弯的地方，突厥少年已经倒在血泊里，而咬他的狼不见踪迹。李隆基上前刚抱起少年，就听山背后传来一串脚步声，一步一步，稳重且淡定。
于是他把少年抱到山脚一边，脱下外袍盖在其身上。
山背后的呼气声渐渐大了起来，李隆基贴着山壁，手上紧了紧刀柄。
“嗷~”一声怒吼，一颗硕大的狼头突然从转角出现，龇着尖锐的牙齿扑向李隆基！
这头狼身体强壮，前爪扑起足足高李隆基半个头，其通体雪白，爪子尖利，眼睛泛着红光，喉咙里不断咕噜发出兽吟，十分胸猛，显然是这群狼的狼王。
李隆基脚点山壁借力闪开，并顺势滚到离少年远一点的地方。狼王跟着扑过去，李隆基再滚，雪地被扑起一阵雪花飞扬。李隆基身手矫捷，几个躲闪就把狼王引出山壁，往林子那边去。狼王扑了一阵似乎发现不对劲，他哈着热气站在原地犹疑了一下，突然转身就向突厥少年跑去！
“不好！”李隆基拔出短刀飞向狼王，击中其身体后部。狼王吃痛，红着眼转身就往李隆基这边扑。李隆基脚点石块腾空劈向狼王，被狼王躲闪了去。这头畜生似乎被缠斗激怒了，他前身伏低拼命腾空一跳，发起全力一击！由于它体型巨大，一个猛扑就直接把李隆基扑在身下。利爪将裘衣划破，舌头上不断流着的唾液滴到李隆基脸上，只差几寸狼牙就要碰到他的额头。
李隆基双手抱着狼王的头颅拼命抵抗，这时他注意到身旁有一块尖利的石块，于是他右手一松，狼王趁机下嘴撕咬。千钧一发之际，李隆基抓起石块就往狼王肚皮用力一划！
“嗷呜！”狼王嘶吼着翻滚到一边，肚皮内脏掉出，血溅了李隆基一脸！他喘着粗气从旁拾起刀，手起刀落，狼头被砍下，白毛变成了红毛。
林子里亦激斗了很久。
这群狼意志力超强，双方受伤的情况下依旧不依不饶的进攻，仿佛像人类一般杀红了眼。张君君被狼追得躲在几匹马后面，他情急之下顺手取下马身上的长弓将狼套在弦内，双手一拧，便将狼绞杀。
“幸好弓没下弦！”张君君后怕地拍了拍胸脯。由于怕突厥人追过来，兵士们休息时弓也没下弦，就为了能在第一时间防御。他左右看了看，这里除了山壁、雪地，就是枯树，躲无可躲。
等等，枯树？张君君突然想到一个办法！
他趁乱爬上最高的一棵枯树，顶住心里的惧怕持弓搭弦，对准狼就是一箭！此法果然凑效，狼一箭毙命！由于站在高点张君君视野极佳，他瞄准狼群，一箭又一箭精准射击。眼见被击毙的狼越来越多，有狼意识到这棵树有危险，便聚在枯树下，试图爬树。
这时底下有只狼突然嗷呜叫了起来，声颤如泣，其他狼听到纷纷停下攻击齐齐往树林外看去。
只见一个身形高大满身是血的人一手扛着突厥少年，一手提着狼王的头颅缓缓向树林走来。
他立在天地一色之间，彷佛一位远古英雄首领。
在场的人一时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
狼王头颅被丢在一旁，溅起一阵雪花，李隆基缓缓抽出带血的佩刀，寒光银刃，在场的蠢蠢欲动的狼再也没了进攻的野性，呜咽着往四面八方散去。
“哼。”李隆基鼻子哼出一声，收刀回鞘。他走到林子里将突厥少年交给侯仲宝，后者愣了一下，随即接过人平放在雪地里。
一众近卫赶紧上前，李隆基则抬手示意不必紧张。他嫌弃的掸了掸衣袍上的血，来到少年身边，从革袋里掏出一粒药丸喂给他。过了一会儿，少年咳嗽着睁开了眼。侯仲宝将少年抱在怀里，嘴里喊着“三郎没事就好”。
李隆基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别扭。他吩咐近卫去驮包里取伤药给这个少年包扎，随后找了棵干净的树坐下，拿起银壶喝起酒来。
兵士们见此场景心中皆有感触，识相地退到了一边。
“啧啧。。。我阿耶怎么就生了我一个，我都没享受过兄弟情谊呢，倒是经常跟村里的人打架。”高冲把身上的披膊、胸背甲和裙甲卸下来，抓了几把雪，用随身的磨刀石刷了起来，“幸好有甲。这些狼真够猛的，甲片上都有牙印了。。。”
“一个你就够聒噪了，再来一个兄弟，怕是要称霸一村。”李大河没好气的说道。
“嘿嘿。。。要是有个兄弟，我老爹就不怕断香火呢。。。”高冲边刷甲边笑道。
李大河心下一凛。他抱臂转向一边，小声道：“瞎说。”
“你还别说，经过这么一战，小侯说不定能打开那个小崽子的嘴巴。”高冲道。
“先把你的嘴巴缝上吧。”李大河站起身拍了拍雪道，“我去看看狼的尸体。这群畜生，等会儿非把它们烤来吃了不可！”
树林里经过人狼大战之后，一片狼藉，地上躺了一堆的狼尸。李大河翻开几只后，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大高个。。。”李大河喊了一声，可高冲正专心地刷着他的甲，根本没听见，于是他勉为其难的朝李隆基看了过去，对方正在烤火。他清了清嗓子，轻轻喊道：“少、少卿？”没想到轻声轻气的，对方居然听见了。
“呃，少卿，我有重大发现。”李大河心虚地朝两边看了看。
对方站起身拍了拍雪，踱步到他跟前。
李大河躲开眼神交汇，指着狼后腿上的一个发黑的铁环，道：“这些狼脚上有这个。”
李隆基拾起狼的脚，果然上面扣着一个小小的细细的铁环，被皮毛覆盖着，不仔细观察还真不容易发现。
“这些狼有主人。我就说它们怎么训练有素的样子。”李大河道。
“看来这里呆不久了。”李隆基站起身。
“少卿有何对策？”李大河问完这句话，惊觉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问他。
一定是被大高个影响了，他想。
李隆基朝突厥少年那边看了一眼，想了想，道：“我们现在在北辰山西部边缘，突厥人要追过来，必是从东、南、北三面，南边的第五驿已经被我们端掉失去了援助，先沿着南边边缘山脉往东走，或许在中途能发现粮草营地。”
“妙啊！阿史那阙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反其道行之。他要是知道我们跟他们在山里擦肩而过，估计会气得吐血吧。。。”李大河高兴的忘乎所以，一不小心对上李隆基的眼光，脸上笑容瞬间凝固。对方则面无表情的转身走开，独留自己在风中摇摆。
李大河尴尬地咳了咳，哼着祁连山小调假装看树，目光一转，看到高冲仍在在专心致志地擦他的甲。
“哦对了，得赶紧跟大高个商量下。”李大河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干什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拍得头盔嗡嗡响。
“大高个！”李大河踢了踢地上的甲。
“脚给我缩回去！踢我宝贝，信不信我揍你。”李大河把甲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一副破铠甲，牛皮绳缝了又缝的，谁稀罕，我也有！”李大河敲了敲自己胸甲，敲得叮当响。
高冲头也不抬，回骂道：“你等着！等我高升，弄副明光铠回来，我天天穿着在你面前晃悠，羡慕死你！”
“切！就你？明光铠？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李大河抱着双臂靠在树旁，“赶紧擦好你那破玩意儿，等下我们就要拔营了。”
“嗯。”高冲突然回过神，抬起头，“嗯？”
“袭击我们的狼群有组织有训练，□□成是阿史那部的人养的。我们要收拾下行李尽快离开这里。”
“你想通了？不烧突厥人粮草了？”高冲揶揄道。
“我。。。”李大河这才反应过来，凌少卿刚刚说要往东走，他根本没提要去伊州避难的事！他哎呀一声，大大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怎么打起自己来了，有病啊？”高冲故意打趣道。
李大河啐了一口，一脚踢到高冲后面的树干，哗啦啦，积雪倾覆而下洒高冲一身。
“李大狗！”高冲怒喊，而后者早已跑得不见人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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