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夜,李恪私底下见了他,说了几句祝福语,李承乾心中感慨,看来这个三弟终于要被他感化了。
李丽质送了他一瓶冻疮膏。
至于李治和四岁的李昭宁?
两个小家伙抱着布老虎蹲在道上堵人,被乳母抱走时还在喊:"太子阿兄要带糖回来!"
李承乾出发了。
赶了一个月的路,天上早已下了好几天大雪。
旁边的人都说,今年的雪来得格外凶。
李承乾掀开车帘,被迎面砸来的雪粒子抽得脸生疼。
这雪下得邪性——不是柳絮般的轻软,而是掺了冰碴子的白砂,被北风卷着往人皮肉里钻。
官道两旁的枯树早裹成了白鬼。
车辙刚碾出浅沟,转眼就被填得平平整整,仿佛这雪非要证明:什么太子仪驾、皇家威严,在它眼里都是个屁。
看来他那便宜老爹的忧虑果然没错,这下不知道会冻死饿死多少人。
……
同官县的驿馆。
李承乾带着队伍刚到没半天,想着坐下歇歇脚。
他裹着一件玄狐大氅又套了件灰鼠皮袄,活像个臃肿的毛球,蜷在驿馆正厅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硬木椅上,冻得牙齿格格作响。
他试图握笔批阅几份刚从长安快马递来的公文,可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
“人呢?”李承乾声音打着颤,带着压抑不住的暴躁,“这屋里的炭盆是摆设吗?!孤不是来替阎王爷提前踩点的!”
他好歹也是个太子吧?
旁边的侍从冻得小脸煞白,裹着一件漏风的旧棉袍,苦着脸道,“殿下息怒!这已经是驿丞能弄到的最好的炭了,奴才这就去瞧瞧…”
他小跑着挪到墙角堆放炭筐的地方,掀开盖在上面的破毡布,小心翼翼地用工具拨开面上几层乌黑锃亮的炭,“咦?这底下的炭…看着怎么有点怪?”
他伸手往下探了探,脸色骤变,声音都尖了,“殿…殿下,底下…底下全是石头!压秤的大石头,混在炭里!”
“什么?!”李承乾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椅子,哐当一声砸在地面。
他几步冲过去,自己动手猛扒。
看到下面的东西,李承乾被气笑了。
面上几十斤亮闪闪的好炭下面是码得整整齐齐、大小与炭块相仿的鹅卵石!
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驿馆里的温度还要刺骨!
“特供石头?”李承乾一脚踹在炭筐上,“好一个‘特供’,给孤把驿丞这个‘聪明人’叫来。让他当着孤的面,把这半筐石头在盆里给孤烧旺喽!烧不旺,孤就把他填灶膛里当柴火烧!”
驿丞被两个侍卫几乎是拖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面无人色,“殿下开恩,殿下开恩啊!实在是实在是雪灾封山好炭金贵。下官…下官一时猪油蒙了心想,想多报点耗损…”
就在这时,“砰——!”
驿馆那扇本就不甚牢固的大门被一股巨力撞开!
风雪裹挟着一个几乎变成雪人的高大身影冲了进来,铁甲挂霜,须眉皆白,正是太子亲卫郎将裴玄烈。
“殿下,祸事!同州泰县的棚区,那片的几十间棚子昨儿半夜全塌了,雪太重,压塌了房梁柱子,埋了不下二十户。刨出来刨出来十五具尸首,都是生生冻死的。没冻死的蜷在雪窝里,眼瞅着也快不行了,手脚都僵了。”
裴玄烈胸口剧烈起伏,呼出的气凝成团团白雾,“那边的流民点聚了上千人,为争抢派发的糠饼,起了冲突,混乱中把把带队的里正给打死了。”
这话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李承乾心口。
冻死,抢粮,杀人。
完美的册子?都是狗屁!
漂漂亮亮的假账下面,掩盖的是尸骨。
他猛地扭头,目光死死钉在那群吓得几乎瘫软的人身上,再看看墙角那筐冰冷的石头。
就在这时,脑海深处,一个近乎被冻僵的角落里,一点微光如同星火般炸开。
前世某个寒冷冬日,路过步行街电器城,巨幅广告牌上那个穿着蓬松羽绒服的模特身影,骤然变得无比清晰。
“来人!”李承乾猛地一声暴喝。
他几步冲到书案边,刷刷几笔勾勒出几道粗糙但关键的线条。
“拿着这个,孤不管你是抢还是绑,给孤把所有手艺最好的裁缝铺师傅,都弄过来。”
他指着外边的漫天风雪,“贴布告!昭告全城百姓,太子收购鸭鹅毛,破棉絮,旧夹袄,凡是能保暖的废料烂布头,统统都要。一斤鸭鹅毛,换半斤官仓精米。斤斤兑付,绝不拖欠。立刻去办。你们现在就给我找鸭毛鹅毛来,立刻。”
“裴将军。”李承乾又转向正搓着手、试图把冻僵的手指呵暖的裴玄烈,“把你身上内衬的棉袄,给孤扒下来。”
“还有你们,找,找,破棉袄旧夹衣,孤按新袄价米粮赔偿。”
整个驿馆瞬间炸了锅,都去找太子要的东西。
没过多久。
在所有人惊愕、困惑、恐惧的目光中,李承乾已经亲自抄起一把剪刀,扑向裴玄烈刚脱下来的、里面还带着体温的棉军袄。
几下粗暴地剪开,他一把将这些棉絮掏出扔在一边,动作野蛮利落。
然后抓起旁边指挥杂役刚刚收集来的、还带着点腥臊气的、混杂着细小绒丝的鸭毛鹅绒,看也不看,拼命地、死命地往那个破棉袄拆出来的布套里塞。
不管不顾,玩命地塞。
布套迅速被蓬松的绒毛撑开。
十个被侍卫几乎是提着领子抓来的老裁缝,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看着太子殿下这般行径,眼神里的震惊无以复加。
疯了!太子爷冻疯了!
李承乾全然不顾这些目光。他满头大汗地拎起那个填充得滚圆沉重的“怪物”,往外边跑去,到了一个老人面前。
“大爷,把它套上,死马当活马医,试试!”
老人麻木地被侍卫搀扶着套上这怪东西,沉重的“鼓包”压得他几乎站不稳。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李承乾期待地看着他。
一秒…两秒…三秒…
老人布满冻疮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就在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那点疯狂的星火即将熄灭时。
老人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呻吟,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
他那枯树般粗糙的大手,有些迟疑地、笨拙地抚上那鼓包的外层,隔着粗糙的布料,感受着内里那不同寻常的柔软、暖和。
“嗷…呜…” 一声嘶哑的、充满了极致惊愕与解脱的哭嚎从老人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不顾侍卫搀扶,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死死抱着胸前那救命的“禽毛鼓包”,布满风霜裂口的脸埋在那粗糙的布料里,泣不成声,老泪纵横。
那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丝生机、感受到生命活水时的本能发泄。
“暖…呜呜…暖死了啊,殿下,殿下天神下凡呐。暖到…暖到心窝子里去了!救命的活菩萨啊。”
驿馆沉寂的空气被彻底点燃了。
老裁缝们眼中的恐惧、怀疑瞬间被震惊、狂喜和看到巨大价值的光芒取代。
“神迹,这是神迹啊。” 不知是谁嘶吼了一声,下一秒,十个人像打了鸡血般冲了上来。
“快快,跟着太子的法子做!”
“塞,使劲塞,塞满鸭鹅毛才顶用!”
“拆旧袄,把这些穿了几辈子的破烂棉花都掏干净!”
“料不够?赶紧收去啊!殿下说了收破烂换米!”
驿馆正厅、厢房、甚至是院子里临时搭建的草棚下,瞬间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大工坊。
烧炉子的、挑水的、整理绒毛的、搬运半成品的……人人脸上都挂着冰渣,却都憋着一股劲,眼中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刺骨的寒风仿佛被这片奇特的“禽毛暖流”逼退了几分。
裴玄烈这位铁汉,也忍不住眼眶微热。
他二话不说,抓起旁边一件刚做好的、超大的“羽绒鼓包”,麻利地往身上套。
那魁梧的身材瞬间被撑得像个移动堡垒。
“邪了门了。”裴玄烈活动了几下胳膊肩膀,那蓬松又厚实的禽毛内胆,将身体与外界严冬隔绝开。
他抬腿走了几步,又蹦了蹦,瓮声嗡气地吼道,“真是好啊,又轻又软还不碍事,穿身上跟裹个小暖炉似的。殿下,神了,真神了。”
李承乾终于如释重负,叉着腰看着这混乱却生机勃勃的场面。
连日的阴郁、愤怒、焦虑在这一刻仿佛被眼前这片忙碌的景象驱散了,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几日后,好几万件形状粗犷、保暖性能却逆天的“禽毛棉袄”被赶制了出来,分发给排队领衣服的、瑟瑟发抖的灾民。
排长队的不再是为争一口吃的而厮打的人群,而是有序领袄、领米的希望长龙。
同官上空呼啸的风雪里,第一次传来了并非绝望的喧嚣。
“太子爷真是神仙临世啊!”一个刚穿上新袄的老人,抱着沉甸甸的半袋米,流着泪对旁人说,“咱大唐有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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