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承梧轻佻的笑僵在脸上,眼底骤然现出一瞬狞恶冷光。
像是青面的獠鬼被人猝不及防揭了一层画皮,露出内里拼命掩藏的不堪来。
华贵郎君收了笑,自坐于席上,冷眼盯着倚窗而坐的女子:“娘子这话,祁某听不懂。”
殷流光噙着笑,也不说话,慢慢地抬起茶盏,动作优雅地喝了一口。
这是一场心理上的博弈。
她越是云淡风轻,对方越是容易相信她手上拿捏着铁证。
果见祁承梧有些按捺不住,四下望了望,确信这间雅阁里只有她一人,忽然道:“看来娘子盯上我不是一日两日了?”
“否则如何会知道这些日子我为家父收集亡兄诗作,又是如何知道我今日会去东市书铺的行程……”
他拖长了话音,最后复又变得厉色:“说,你究竟是何人派来陷害我的?若是不说清楚,今日少不得要请娘子去京兆府走一遭了。”
他不相信眼前神秘女子只是单纯地想要勒索谋财。
定是哪个京城中的仇敌,或是昌平侯府中旁支,眼馋这世子之位,派人来害他的。
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一个?
是太子身边常与他别苗头的高乘?还是……宥州老宅那边的宗族旁支?
殷流光眸中现出几分好笑,叹这世家大族锦衣貂裘的背后,是哪怕怀抱和璧隋珠也无法安寝的胆战心惊。
其实情况哪有那么复杂,作为即将意外继承世子之位的庶子祁承梧,他的事京中早已传遍。
再加上祁承梧平日里最爱与一众膏粱子弟交游,因此只要去他常去的西市酒肆中点上一壶酒,便能从周围众人的闲谈中得知祁承梧的下落。
从酒肆顺着烂柯生的线索查到东市书铺,她不过比祁承梧早了半个时辰。
她放下茶盏,樱唇开合:“可惜啊……青雾山的道士道法高明,素有声望,可惜背地里却干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郎君何必在乎我背后之人是谁,郎君只要知道,青雾山道长赠你木偶是事实,你罔顾人伦巫蛊咒父也是事实。”
“只要给了我想要的……”
祁承梧的脸在她说出“青雾山”三个字时便森冷了下来,骤然欺身向前,手屈成爪扼住女子咽喉。
“知道得这么清楚又如何?只要你死了,便谁也不知道!”
殷流光被他掐得喘不过气,帷帽随着她咳嗽的幅度而摇摇欲坠,祁承梧眼睛一眯,伸手便要摘下。
“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他阴狠开口,眼前却突兀地划过一道雪光,手臂吃痛一把推开了女子,她倒在桌案上不断咳嗽,杯盏被推离桌案砸了一地。
门外立刻有敲门声传来:“客人发生什么事了?可要我进来帮忙?”
“不需要!都给老子滚远些!”
门外的茶博士像是被吓到了,讷讷地应了声,便走远了。
祁承梧捂着流血的手臂,心中怒极。
竟被一个弱女子拿捏住他最阴私之事,还被她用银簪划伤了手臂,此仇不报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他当即咬牙拔出手臂上刺入臂骨的簪子,面容扭曲地走向殷流光,伏在桌案上的女子此时冷冷抬起双眼,字字句句如冰锥扎入他心中。
“我死无关紧要,但我死之后,三日之内,郎君咒父之事必定传遍整座长安城!”
她一字一顿,明明命在弦上,乌黑眸光仍清明无比:“郎君当真要拿我的命来换你的世子之位吗?”
祁承梧蓦然顿住了脚。
他慢慢从盛怒之中冷静,阴鸷的目光打量着眼前帷帽女子,忽然不屑冷哼了一声:“就算我有千两金,又如何能给你?”
“千金可不是小数目,不论在哪交易都只怕是太过招摇。”
他缓声佯作考虑,心里却急速地转着念头——这女子绝不是普通人!
她敢孤身一人前来,背后定是有更大的人物。
世子之位唾手可得,他如今一步也不能踏错。
不论此女幕后之人是谁,他都要将那人找出来,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论是谁,一个都别想活!
今日的确如她所言,现在杀了她反倒自断线索,不如先假意许她,再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祁承梧的一番神情变幻殷流光都看在眼里,自然清楚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她弯眸一笑,仿佛刚才被掐着脖子威胁的人不是她一样。
“这个无需郎君担心,郎君只要备好千金,在指定时辰将它放入指定地点即可。”
“时辰为何,地点为何?”
天气暄和,楼下过往人潮如织,嘈杂声与叫卖声不绝于耳。
楼上雅阁内却气氛紧张,连一丝风也透不进。
殷流光慢悠悠起身,从地上拾起烂柯生已被茶水浸湿的诗集,仔细地用帕子擦了擦,递给祁承梧。
诗集不能不要,他回去还要接着演父慈子孝的戏码,祁承梧伸手接了过去,听到女子下一刻抛出的话音。
“三日后,城郊乱葬岗,从右往左数第五株柳树下,将金子埋好,自有人来收。”
说完后,她便打开了门,顿时门外无数喧闹的五光十色的声音一齐涌了进来。
殷流光站在风口,一手攀住帷帽,回眸浅笑:“祁郎君,见金锭,则封口,预祝我们这一次都能……买卖顺利。”
祁承梧冷眼瞧着她走远,对着身边的长随压低声音道:“带着你的人跟上去,藏得隐蔽些,看看她最后去了哪。”
身后人应声而去。
祁承梧左右看了下,过了片刻后,也拍了拍衣袍,装出一副得偿所愿的孝子模样,携着诗集回府了。
隔壁的雅间内,六曲彩绘花鸟屏风上,灼灼怒放的朱色牡丹染了艳丽的血色,晕出妖冶的光影。
地上跪着的人早已没了声息,一双眼犹然瞪着屏风,像是不甘心,又像是瞧见了厉鬼索命般恐惧。
屏风后站着的人用巾帕擦了擦手,余光瞥见屏风上的牡丹,皱了皱眉。
身旁的侍卫君平见了,立刻道:“大王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此处,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商遗思淡淡道:“又是放火?”
君平一愣,玄衣的男人又道:“这里毕竟是京城,不像在陇幽那么无所顾忌,你行事收敛着些。”
他的话里依旧没什么太大的情绪,不知经历过什么事,透着一股金戈铁马都已化作荒草衰兰的淡漠疲惫。
“况且这店主人能在长安城开这么一家店,也不容易,何必断人财路?买一架新的屏风替换便是了。”
君平立刻拱手:“大王教训的是,属下以后定当谨记行事谨慎。”
商遗思“嗯”了一声,又听君平道:“此人毕竟也算是个外放的官员,就这么被我们拷打而死,做得太干净也不好。”
“不如我将他栽给隔壁?”
地上的尸体正是与祁承梧不和的高乘,他刚靠巴结太子得了外放江南富县县令的肥差,待上几年便能回京左迁员外郎。
没想到还没赴任,人就断魂茶楼客店了。
君平跟在商遗思身边,是他最得力的属下,对京中要职官员的关系亲疏了如指掌,知道太子身边的高乘与祁承梧一向不对付。
刚好他今日出乎意外地也来了这家茶楼,将高乘这条人命栽给一向与他有龃龉的祁承梧,倒是顺理成章极了。
谁知商遗思却摇了摇头:“祁承梧暂且留着,先不动。”
“至于高乘”他眉头皱了一下,仿佛嫌恶无比:“既然已经顺着徐贺的口供,拷问出当年吐落的贿赂一笔经过祁承瑞给了广平侯,一笔经过高乘入了太子府……”
“祁承瑞已死,高乘的死就不能让太子府知道,免得打草惊蛇。”
自从吐落之战班师回京后,他日日夜夜,心中所念所想便只剩下这一件事。
若是猎物太快警觉,那这场围猎还有何乐趣可言?
“我已经派人扮做他的模样去江南赴任,这具尸体,你处理干净即可。”
君平拱手道:“属下明白了,今日事已毕,大王现下可要回府?”
身影陷在半明半昧光影中的郡王负手而立,冷沉的眸子里有罕见的在意。
“不,隔壁这场勒索的参军戏还没唱完,你同我一起去看看结尾。”
其实殷流光已经很谨慎小心,选了左右都无人的雅阁,只是她不知道,京中这几家有名的茶楼,都有专供贵人使用的私密包厢。
布局精巧隐秘,根本看不出有没有人。
再加上隔墙之人本身有心,所以方才她跟祁承梧说的话,商遗思一字不落都听见了。
他没想到这小小的国子监博士庶女,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这么快就敢再一次勒索权贵。
还狮子大开口一次便要千金。
她很缺钱么?
……
殷流光拐过东市门,绕进京兆府所在的含光街时微停下脚步,侧眸看了眼身后。
街上人来人往,街口有几个稚童拿了柳条在玩耍,一切平和正常,没有什么异常。
但她仍然警惕,祁承梧很有可能派了人暗中盯着她,等着查她的行迹。
藏在帷帽后的杏眸微微闪了闪,她旋身径直走入了京兆府。
过了一会,暗中盯梢的人藏身于街巷隐匿处,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继续躲在暗处观察。
一直等到京兆府下衙,也只有两个挎着盒子,来送东西的侍女和男仆从里走出。
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但等二人走远后,盯梢的其中一人眼睛微眯:“那人不是男仆,看走路姿势他是女人假扮的!”
“追!”
可他们才追到街角,却发现刚刚还在路上的人突然消失不见了。
“怎么回事!”
两人面面相觑,不甘心地四处搜查许多圈,直到已经引起路人侧目,才悻悻收手离开。
而此刻,殷流光被人按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上,身影被柳条完全遮挡,等街上那两人走远,身后的人才抓着她跟知意飘然落地。
眼前似乎是一处铺子的后院,院中摆着竹篾,有些已扎成花灯骨架的模样。
看样子此处是一家彩灯铺子。
她迅速打量一圈,心中有了底,身后传来动静,殷流光立刻将已经被吓得呆住的知意护在身后。
“阁下是何人?咱们有话都……
她顿住了,从阁内走出来一个人,方才抓着她跟知意的人显然是那人属下,他淡淡瞥了眼,那人便悄然离去,应当是守在了门口。
商遗思走近几步,步步森然:“殷家四娘子,这一次,你又是‘偶然’撞见祁承梧行巫蛊之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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