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苏沐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毕竟他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但这天晚上,即使他像往常一样吃了药,却做了一个让他醒来后仍觉得恍惚的梦。
他梦到自己的小时候。
梦里的他大概只有五六岁,是母亲刚走那段日子,父亲肉眼可见的憔悴下来,直到瘦弱不堪,于是他们搬进了奶奶家,奶奶一把年纪,又接过了照顾儿子、孙子的任务。
他搬进奶奶家后不久,在后街遇到一条大狗。
那条狗个头很大,站起来比他都高,长得有点像金毛,但不是纯种的,黑溜溜的眼睛像葡萄,湿漉漉的鼻子一耸一耸。它好像是流浪久了,一身长毛已经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还有些打结。
他记得自己蹲在狭长无人的后街,好奇又有点害怕的与那条大狗对视了好久,后来,大狗突然砰地侧着翻倒在地,像是想让他去撸肚子上的毛。
他就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戳了戳它的肚子。
然后那条大狗就把头凑过来,用鼻子拱着蹭他的手,痒得他‘咯咯’笑起来。
那段时间的他,因为频繁转学和家庭变故,总是交不到朋友,回到家,父亲总是沉默而孤僻地关着房门,奶奶忙碌地操持家务,他童年时期所体会过的最多的情绪,就是寂寞。
大狗的出现恰巧磨平了这个空隙。
他开始经常跑到后街去找它,从家里偷偷拿根香肠揣在口袋里,在不起眼的小角落喂给大狗吃。吃完东西,他就用随手捡的石子儿跟大狗玩游戏。他扔出去、大狗捡回来。后来他们熟悉了,大狗也会反过来捉弄他,故意把捡回来的石子儿扔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强迫他也跟着跑几步。
偶尔,他也会觉得大狗太有心计,不肯起身,于是一人一狗隔着三步远的距离较劲儿,到最后,大狗总是先一步认输,把石子儿叼过来,眼神儿里全是委屈。
每到那时,他就会忍不住哈哈笑出声。
这样隐秘的见面大约持续了两三个星期,有一天他再来的时候,发现大狗跛着脚。他的右前腿上,一道撕裂的伤口清晰可辨,腥红的血迹已经干了,伤口周围的皮毛都跟着结痂。它听到苏沐来的声音,从阴影里一拐一拐地出来,喉咙里发出有些颤抖又可怜的呜咽。
那天,他把大狗带回了家。
站在家门口时,他满心都是忐忑,性格越来越古怪的父亲让他恐惧,他不知道父亲会如何反应。可让他意料之外,也许,也有些意料之中的,是父亲回家时路过一人一狗,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后来奶奶回来了,他不记得奶奶说了什么,但她似乎没有反对,也没有生气。她从灶上的高压锅里捞出一块排骨喂给大狗,又带着他俩出了门。
然后大灰狗变成了大黄狗,它的右前脚缠上了绷带,成为了家庭的一员。
苏沐从此和大狗形影不离。
他特别喜欢那条狗,它性格那么温和,又那么聪明。他们不再需要在阴暗狭长的后街上玩,父亲在家的时候,他带着大狗在家附近没人的小公园玩捡球,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就在家里玩乐打闹。
他们一起吃、一起睡,大狗毕竟体型大,玩着玩着就会把他拱在地上,然后一人一狗闹成一团,他会乐得停不下来。
苏沐在梦里见到那个开怀大笑的孩子,觉得他好陌生,但是他笑得真好看。
然后他看见站在旁边的父亲,他忘了那天父亲为什么会在家。父亲冷眼皱眉看孩子,像是在看一个让他恶心的物件,他听见父亲冷漠的声音。
“你妈因为你才走,你还有脸笑,你还笑得出来。”
“你是一个没有心的恶魔。你生来就是来向我们苏家讨债的。”
冷漠的声音像石头,砸得那小孩儿的笑僵在脸上,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惶恐,他的状态也影响到旁边的大狗,大狗也乖乖坐起身来,垂着头,一脸委屈,尾巴也夹进去。
一人一狗并排等着,等着父亲的下一句话,直到父亲沉沉叹气,摔上书房的门,像母亲死后的每一天。
小孩儿就抱住了狗,把脸埋进他又长又软的皮毛里,无声地流泪,大狗会有点着急地转头看他,试图舔他的脸,直到小孩儿安静下来。
小孩儿抱着大狗,感受着它身上源源不断的暖意,像一个小火炉。
苏沐很想念那条狗。
他在梦里,忍不住想要多看看那条大狗,想去摸摸它的头、想去握握它的手,他记得大狗爪子的触感,那肉垫有点粗糙,但却让人心安。
但他去摸到的时候,那爪子冷的惊人、硬的惊人。
他想起来了,后来,大狗走了,像妈妈一样。他抱着大狗哭了一下午,哭到昏厥,再醒来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
家里一下就又安静了下来。
再后来,奶奶也不在了。
再后来,父亲成了西山寺的慧空和尚。
最后一次见面那天,他站在西山寺门口,看着已经剃度、穿着一件姜黄七衣的慧空和尚,和他道别。
一老一少相对而立,彼此有着相似的眉眼,也有着相似的表情,那是一个完全沉静淡然的表情,五官波澜不惊地保持着静止,面对面的两个人,像两座雕像。
不对,他们的表情不尽相同。
一个安谧平宁,如广袤大海。
一个晦暗压抑,如一潭死水。
苏沐从这个梦里醒来,看着天花板,又多发了半小时的呆。
这是噩梦吗?还是美梦,还是一个普通的梦?
苏沐体会不到,但他用逻辑总结了一下,最后的最后,房子里只剩了他一个人,这大概算是个噩梦。
在那之后,他就从奶奶家的三室两厅搬了出来,自己搬进了一个小套间。
回想起来,那是他印象中最后一次体会到浓烈的情绪,不甘、难过、委屈、愤怒,那些激烈的情绪混在一起,也没让他大哭大闹、没让他失控喊叫。
在那个阴天里,那些情绪最后只不过揉成了一股怅然。
曾经离他最近的那些鲜活的生命,有的解脱、有的离开、有的释怀,只剩下他一个,被永久的遗留在这个四四方方的人世间。
天已经大亮,门口传来微弱的敲门声音,手机响了一下,苏沐拿起来看,上面是一条新微信。
我到门口啦,你起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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