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桥说完,俞津杨一只胳膊懒懒地撑在那,伸出另只手,仰着头慢慢把糖糕推进嘴里,而后一边慢条斯理地嚼着,一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后者还是不肯同他对视,从那天晚上的手活儿结束后,他俩的视线就没再正儿八经地对上过。
李映桥看着不远处平静的江面,说:“春珍奶奶不记得我了,她没认出我是李映桥。”
“她记得,”俞津杨也收回视线,嚼了两大口就把糖糕咽下去说,“只是你打开方式不对。”
“我还去了蒲辉的店里,让他帮我洗牙,”李映桥头也不转地继续说,“他问我有颗智齿要拔吗?我说你现在的技术我能信得过吗?他让我信他,怎么可能。我真的有心理阴影了,当初他把棉花团留在我牙床里的日子,我现在都还记得,我当时经常半夜醒过来吐那种血块。我都以为我自己得绝症了,晚上躲在被窝里各种破罐破摔地各种吃零食。”
他慢慢把糖糕咽下去,扯着嘴角笑了下。
“洗完牙之后,我还骑着小黄车绕着丰潭江骑了一圈,以前国营大饭店那个位置,现在变成了一家银行,不过咱俩小时候抱过的那两根罗马柱还在,我还抱了下,咱俩现在应该能抱过来了。对了,农贸市场倒是还在,你说这说明什么,咱底层人民才是最坚/挺的。”
俞津杨没讲话,静静听她说着,他这会儿又从袋子里拿了一块糖糕,默不作声地自己一片片撕着吃。
李映桥把脑袋靠在他肩上,却还是不肯看他:“我那天路过潭中,现在的潭中大门可气派了。你还记得咱们刚报道那天,你爸刹车坏了,在潭中校门口一圈圈绕,我和妙嘉一开始还以为他找不到校门,哈哈。你爸节目真的好多,其实他当网红说不定真能火……,对了,58路公交车停运了,现在大家都直接去高铁站了,那条线没人开了。喵,你说这个世界怎么变化那么快呢。”
俞津杨低头没什么表情地瞥了眼挂在自己身上的脑袋,终于开口说:“你很怀念从前?”
“当然。为什么不呢?以前我们那么好。梁梅和朱小亮也还在丰潭,爸爸妈妈们都那么年轻。”
“是怀念从前?还是后悔了。李映桥,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算了是吗?”他偏开头,肩膀绷直僵硬着。
到底忍着没去掸开她,声音冷下来,“那就别靠我肩上。”
“小气。”她瞪着他骂了句,下一秒把脑袋抬起来。
发丝扫过他的眼睛,浓郁的洗发水味道,和那晚在他怀里闷哼着要他继续时一个香味。
俞津杨更冷了:“胳膊也别贴着我。”
李映桥倒是很干脆地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
俞津杨开始没完没了:“脚。”
李映桥再次收了腿,确定自己一点儿都没碰到他。
俞津杨脸绷得更紧,直接别过脸去,余光里都容不下她了。
树上似乎还有两只落单的蝉鸣声,有人摘了帽子,脑袋被不容抗拒地一下就掰回来,在残蝉寥落的嘶鸣声里,两人粗浅的呼吸又纠缠到一起,细细密密啄吻着对方的唇,有人戏谑地睁着眼,有人绝望认命地闭上眼,连带着压不住的邪火,一把地扣住她的后脑勺,熟稔地反客为主,亲得比以往都要凶,都要狠,几乎不让她有任何喘息的瞬间。
直到蝉声彻底停下来……
两人又安静坐了会儿,没接吻,也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不远处的江面。
月色把小画城的各个角落都泡得软绵绵的,俞津杨觉得向来硬邦邦李映桥,都被这月色泡软了,他那天晚上在客厅走马灯有无数过瞬间,都无端端冒出同一个念头:原来李映桥也可以这么软。
“冷么?”俞津杨这会儿才发现她穿得是拖鞋,码头的风很大。
她摇头,说还行,还蹬起脚尖给他看,灵活地调动大拇指给他看,模仿小时候的语气:“你好,喵喵队长,我是李映桥的大脚趾,长吧!”她大脚趾确实特别长,她从小以此为傲,跟他炫过无数次。
他瞥了眼,笑着别开头:“无聊。”
“无聊。”几乎异口同声,她预判了。
“没你无聊。”又是异口同声。
“哼。”
“哈。”
“嘿。”
“啧。”
全是严丝合缝地二重奏,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抢着彼此的对白。
隔一会儿,又正儿八经:“其实我在北京前两年,给梁梅打过一个电话,我说我想回家,我不想打拼了。你猜梁梅怎么说。”
“梁梅对你除了激将法还是激将法,她还能说什么。”俞津杨其实那次去G省送物资的时候就很想跟梁梅聊聊,你不能用谭老师对你的方式,来对待李映桥。
这样只会逼她离我们越来越远,甚至连朱小亮都非常清楚,不达成梁梅的目标,李映桥绝对不会缴械投降,也绝不可能从北京回来的。
那梁梅的目标是什么?怎么算混出来了?怎么才算改变世界?这个可就太宽泛了,而且全凭梁梅的一句话,她的标准又是什么?
俞津杨直接这么问她,李映桥没讲话。
他侧头看着她,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中考那年你差五分,梁梅忙着处理谭老师的身后事,连劝你上潭中这件事都是朱小亮代劳的,当时我和朱小亮去找你妈商量,你心不在焉,我知道你在等梁梅的电话。”
他顿了顿,帽檐下的眼皮垂下去。那时他说了句很年少轻狂的混账话,他说才四万而已,后来他自己也被这句话捅了个穿,地下舞团跳一整晚舞的团队总收入最高也就两千美金一场,扣除各种分成和开支,他一晚上也就只能分到50美金。他一个月就算是跳满,把腰跳断,也就一千五百美元,凑个学费都杯水车薪,更何况他还要生活费。
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说话有多伤人,那几年,其实很多事他都不敢回忆,越回忆,他觉得李映桥那时候都不可能喜欢他,在雪场的吻,更像是一个青春期少女的恶作剧。
“梁梅没给你打是不是?”他问。
她仍旧没讲话,执拗地看着他,希望从他嘴里得到一些答案。然而看今晚这架势,李映桥是想和他聊到天亮了。俞津杨看了眼手机,问她:“明天要上班吗?没有的话,下次再聊,有点晚了。”
“不,喵。我发现比起接吻,我更喜欢和你聊天,原来其实很多事情你一直都知道,也看在眼里。你就不说是吗?”
“不是你一直拿我当人民的公敌吗?”
“谁让你那个时候老帮着梁梅没收我的漫画书。”
俞津杨其实也很清楚,李映桥一直没办法把他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去看待他,他是她死对头俞人杰的儿子,也是替梁梅收缴她漫画的刽子手。从小她就认为,他是人民的公敌,他会出卖她,他和俞人杰一伙,和梁梅一伙的。反正这俩哪个让她不高兴了,第一个拿他撒气。
“你无非就是想让梁梅承认你还不错,她当初没看错人。中考你没等到她的电话,高考结束之后你以为总能等到了,结果梁梅还撕毁了我们的信件,她彻底伤了你的心。你就一直逼自己在北京一定要混出名堂来,哪怕这辈子不和我们联系,你也不肯回来。
俞津杨声音压得很低,码头上其实没有人。两人都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从背后看,谍影重重地像俩特工在密谋一场国家级的刺杀,而不是在诉情。
“直到这次,你和张宗谐对赌,如果不是他来套我话,我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你和人打了这样的赌,你会亲我,但你不会告诉我你在外面遭遇的一切,对吗?”
“我没有逼你。只是有时候,我觉得你在逃避对我们的感情。我和梁梅都一样,你不敢承认,其实你很需要梁梅的认可。你也不敢承认对我的感情,但我感受得到,李映桥,你现在喜欢我。不然今天晚上连跟我对视都不敢超过三秒,因为你发现你的**和需求暴露在我这个被你从小列为人民的公敌面前了,对吗?”
李映桥忽然抬起头,目光与他撞了个正着,这次撑了五秒。
俞津杨也默默看了她五秒,她又没忍住转头了,他彻底笑出声:“李映桥,你被我诈出来了。”
他甚至很游刃有余,一改往日不近声色的冷峻。直接偏头凑近,带着克制而又令人无法忽视的呼吸声,低声问:“害羞了,嗯?”
李映桥长长地叹了口气。
俞津杨笑得那叫一个得寸进尺,手还在她后脑勺上摸了下,安抚性地揉了揉:“……完蛋,我现在有点担心你的养老保险可能会被人诈骗了。你怎么有点可爱了,李映桥。”
“你先别哔哔,”她终于开口,瞪着他,一字一句地严肃说,“我在思考。”
他收回手,要笑抽了。于是作势站起来要走:“那不聊了,我走了。”
“是吗?那我也不思考咱俩要不要从正常恋爱交往这件事开始咯。”
李映桥第一次面对面,听见他站着低低地骂了句脏话,“靠”。很猝不及防,她莫名地仰起头去看他,不敢相信这话能从他嘴里出来。
俞津杨“咳”了声,“哼”了声,“嗯”了声,“嘿”了声,然后坐下来了。
李映桥:“走啊你,不是长着脚吗?”
他无视她的讽刺,只幽幽地瞥她:“落地生根,不行吗?你要再提一次,我就当wifi自动连上了。”
李映桥笑了,看他说:“不过你猜错了,梁梅没有对我使用激将法。她反而跟我说,没有人能改变世界,能改变的只有自己的人生。”
她其实从没有过这种感受,小学元旦晚会那段鸦雀无声的经历,她以为自己已经战胜了羞耻心。但那次她在北京给梁梅的电话里,梁梅和她讲说: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一出生,形态各异,有人长得美,有人靠才华,有人拼父母,反正大多都是缺斤少两的。唯独有个东西,是每个人都打满出生的。
是羞耻心。这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游乐场,你只有不断兑换掉你的羞耻心,不被情感绑架,不被世俗同化,不被目光扼杀,才能真正换到一张开启你人生的入场券。不然人为什么总会怕什么来什么,上帝就一定是好人吗?也许他是一头凶残的猛兽,羞耻心让人类有了各种各样的伤口,不经意暴露出来的血腥味,才会不断吸引这头猛兽在你的命运中拨弄风雨。
她也曾以为自己会坦荡,当时在烧烤摊说那些大言不惭的对白时,她从没想过等事情真的发生之后,她其实会尴尬。当她的**和需求在俞津杨面前被一层层揭露时,她竟然也有些手足无措,尤其是他这种不求回报、近乎虔诚地只为她服务的态度。她消失已久的羞耻心才会在他怀里得到满足后的须臾,忽然爆发,因为他怎么可以那么不顾自己呢?
于是她思索了一周,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在意俞津杨的感受,她那晚也辗转反侧。
两人离开码头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泛着鱼肚白的光,两人往回走。
春珍奶奶起得特别早,已经躺在路边开始晒日光了。
李映桥手里还有半袋吃剩的糖糕,刚要给人拿过去,俞津杨从背后绕过老太太似乎想要吓她,她心说这人真幼稚,老太太都要逗吗?却见男人伸手拽了一下卷帘门,铁门哗啦啦地声响骤然响起,李映桥刚要质问他你干什么拽人家卷帘门干什么,只见太师椅上的老太太嘴唇微微蠕动后说:“是桥桥吗?”
李映桥愣在原地。
……
凌晨五点,小画城的川明街、青石台阶和码头沉浸在一片祥和的黎明里。而那江水还是如同一匹崭新的绸缎平整地铺展着。日月星辰仿佛都是熨斗,熨平了岁月所有的毛边。
“都说了你打开方式不对吧。”
“春珍奶奶眼睛是不是看不见?”
“嗯,但她不耳背。我有时候说,我是李映桥,她还怼我说你男的。”
“以前居然不告诉我,你背着我偷偷讨好春珍奶奶。”
“嗯呢。”
“嗯呐。”
“你要不要再回去醒醒脑子?”
“早安,睡了,男朋友。”
————第二卷完————
今天第二卷结束,本来还有个剧情点的爆发才会促进他俩最终确定关系。
但是写到这,忽然觉得小情侣间的一个彻夜长谈,反而更自然和适合,所以今天临时又修改了剧情,来晚啦!
下面是第三卷应该是最后一卷咯,这章给大家发红包。
我休息两天,周一周二不更,周三恢复更新。谢谢大家啦![可怜][可怜][可怜][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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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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