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少年蹦蹦跳跳跟在队伍人群的最末,头顶蘑菇般的发髻摇摇晃晃,像个小喜鹊一样从明识堂中跑出来。
“怎么样?”齐晴天在门口接过长晏的背包,看着长晏高兴,自己也高兴。
“我跟白云间和杨凉道歉了!”
齐晴天愣住。
他笑得真诚,像是松了一口气般,“今日的课我都没听进去,我一直在想要怎么跟他们道歉,我想了好久才敢上去跟他们说话,他们也接受了我的道歉!”
“这样啊……”
长晏仰起头像是在讨一个赞赏,齐晴天不好再说什么,替他将沾满墨水的布袋背上,心里五味杂陈。
三皇子早已习惯了一直站在劣势,早已习惯了不去使用自己的权力,就像自幼被铁链束缚住翅膀的鹰,一朝解开铁链,它也需要很久才能接受自己生而有翼的事实。
心病之后的巨大惯性,是没办法随着霸凌者收手而消失的。
他的生活中没有一人认可他,他的身后没有一人可依靠,所有人都推着他要他往前走,但他却不知道前面有什么。
齐晴天扯了扯嘴角,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纸包的糖给长晏。
“殿下辛苦了。”
长晏眼睛亮亮的,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和脸边小酒窝,倒是真的削弱几分神性,徒添几分憨意。
“谢谢!”
他接了糖不吃,将纸包收进怀中,笑得更开心。
齐晴天几乎能猜出他不吃的理由,无非是觉得这是稀罕物,得放起来攒着不开心的时候吃。
但糖算什么稀罕东西。只不过是别人控制着他,让他活在了一个本就不属于他的世界里,而他又太过年幼,误以为这个世界是真的。
等他长大回头,就会明白所谓束缚他飞向高空的,只是一条轻易可扯断的纸链。
可就是这条纸链,剥夺了他整个童年飞向天空的机会。
齐晴天想,若是真的这样,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把他扔出去,他才会知道自己长着翅膀。
南鹤宫,午后。
长晏气喘吁吁地跟在齐晴天身后,两条小腿抖若筛糠,扶着一旁的矮木桩子蹲下,话也说不清楚道:“……齐天,还有多久……我,我跑不动了……”
南鹤宫的后院原本摆满了秦嬷嬷和曹贵的杂物,齐晴天特地花了大功夫将南鹤宫后院收拾出来,用来给三皇子做活动场地。
“运动能促进大脑分泌多巴胺,缓解生活焦虑和压力,没事的时候别天天坐在座位上瞎想,起来活动活动。”
齐晴天比长晏整整领先了一圈,此时慢悠悠地从他身后绕过来,拍拍他的后背,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好死不如赖活着,大不了就惹全天下人不高兴罢了,多大事都没有健康重要。”
“他们不高兴那气死的是他们,又不是你,别瞎操心!”
齐晴天踢了一组高抬腿,脑后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甩动着,她一边拉筋骨一边说道:“热身结束,我们往别处跑跑!”
长晏一听要出门,拧起眉毛脸上露出为难神色,一个劲地摇头说:“……我课业还没做完,若是不做了的话,明日的课怕是会听不懂……”
“你课业不是做完了吗?”齐晴天疑惑,她记得自己亲眼看着他下课时上交了自己的课业本,这八岁小孩,哪来的那么多课业?
“还有古琴辨音雅颂、茶艺品茗、丹青色彩功法、书法字形临摹……”
“对弈课上的棋谱我也还没背……”
齐晴天缓慢扭头,问:“这都是谁给你布置的?”
长晏眨眨眼睛,皱眉想了一会说:“……秦嬷嬷说了,皇子都要学这些,哥哥们也都会学这些。”
别的不说,至少大皇子顺庆是绝对没学,齐晴天笃定。
这些课表面上看好像是富贵人家的特权,但问题出在对于皇子而言,这些课反倒是他们的平日休闲娱乐陶冶情操之选。
一个合格的储君,对时局敏锐的耳目、对国情细致的了解、对制衡之法的登峰造极、对颓败之势来临时的稳重心态,这些无法从书中习得的要领才是长晏真正应当重塑的。
恰恰相反他所学的这些,倒是些笼中雀的伎俩,学到能做障眼法骗骗门外汉便可,用不着大费周折徒增压力。
“都别做了。”
长晏黑盲的瞳里抖落出疑惑,他抱着膝盖坐在泥水地里,抬头看着齐晴天。
“可是……”
“你有更重要的事做。”
齐晴天没解释什么事,她从荷包中拿出块糖,呵令他道:“现在就吃。”
他从没被满足过,无法生出自身蓬勃的内驱力,将他人所提的意见不知好坏不假思索地全盘接下,只能走向内倾自我毁灭的命运。
齐晴天看他拿着糖一动不动,替他将糖纸剥开,塞进他嘴里。
“甜不甜?”
长晏的小嘴只能含住麦芽糖的一角,甜滋滋的味道从舌尖一直冲上头顶,他含着糖块不愿松口,手指的泥水沾到纸包上,小幅度点头。
“……甜。”
“还想不想吃?”
“……想。”
“御花园南侧有个小池塘,咱俩比赛,谁先从水中捞出一只蝌蚪谁就获胜。”
“啊?”
“快点去,不然晚了都被小太监捞走了。”
长晏手忙脚乱地将糖块包起来揣进自己怀里,急急跟上齐晴天步伐,二人一起从南鹤宫跑到御花园,这次跑的距离比训练时长,但长晏却完全不见疲色。
齐晴天知道她找对方向了,小孩的天性总归是爱玩的,在纠正长晏的心病之前得让他返璞归真,只有体验到生命美好之后,他才能理解自己行为的意义。
“快!放到这来!”
小池塘名为泉清池,是挖通假山后留下的一个深坑,由工匠修缮打理后蓄满水,但由于远离宫殿,倒是呈现出一种不同于人造景苑的、造化自然的美。
二人赤足踩在泉清池的石块上,蜿蜒清澈的湖水从他们小腿淌过,夏日里玩水,再满身浇个透,从发顶到睫毛都是湿乎乎的,风吹来一阵凉意。
没有哪个小孩能拒绝这样的娱乐。
“真棒!”
齐晴天将外袍脱下挂在手臂上撑出一个布兜,长晏小手捧着一颗小蝌蚪,小心翼翼放到布上。
水从布上漏下去,留下大头的黑色蝌蚪。
“走!把它养大,它就能变成小青蛙!”
齐晴天看上去比长晏还兴奋,她上岸穿鞋,再慢慢蹲下来用手往小蝌蚪身上撒了点水,两眼放光对长晏说:“走啊,我背你回去!”
“我……我可以自己走。”长晏脸一红,他湿哒哒的袖子从细滑的胳膊上滑下来,皱巴巴贴着手臂。
“快上来,”齐晴天背对着长晏蹲下身,“我是齐天大圣,一个筋斗云能飞十万八千里,你这两条短腿哪有我快,等到家了蝌蚪都死了。”
“哦。”
长晏一听蝌蚪会死,四肢着地扶着水底的石子一点点爬过来,在离齐晴天近的地方停下,两条胳膊攀上她的脖子。
小孩的胳膊细软,也许是因为在水里泡久了,像两条章鱼爪一样黏黏凉凉,一碰到她的脖子就倏得收紧,将脑袋跟着埋进她的颈窝。
这是齐晴天第一次背小孩,也是长晏第一次被人背着。
她显然低估了一个八岁男孩的重量,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没被带倒在池里,长晏勒她太用力,有点喘不过气来。
“三弟,后日在明月殿的春华宴会,我可是跟父皇说了我们兄弟三人都会为他准备一份大礼。你可千万别迟到!”
齐晴天摇摇晃晃刚要起身,下一秒啪叽一声连带着长晏翻进水里,她抬头看向不知从哪里来,带着随从路过的二皇子。
“让我猜猜你会送什么?”
崇睦拍开仆从阻拦的手,大跨步走到齐晴天身前。
一脚踩死了那只刚刚被二人捧在手心里的小蝌蚪。
“不会,是这个吧?”
他面露惊讶,像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般将脚从地上抬起,看着泥水中已经不见踪影的黑色,讥讽看着水池中狼狈的二人。
“二皇子。”
齐晴天冷漠开口。
“你身边的嬷嬷,就没有教过你,不要靠近陌生水域吗?”
崇睦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一巴掌被掀翻到水里,齐晴天顺手从池边挖了一大坨泥巴,就着他张开拼命呼吸的大嘴塞了进去。
连带着鼻孔也一并糊住。
一旁站着的仆从赶紧上来救场,他跪趴在地上,哇呜哇呜地吐出一嘴黑色,浑身的水渍,眼睛都红透了。
“长晏!!!”
“我不会放……”
齐晴天用干净的手捂住长晏的耳朵,又从地上刨出一大坨泥巴,精准从人群的缝隙中扔进,稳稳砸在崇睦的脸上。
“有事找我,我是齐天,别搞错,我是沈原宫里的!”
她一边说,一边扔,虽然再没砸到他身上,但听个响也心里舒坦。
妈的,她最烦装逼的人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