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漫漫,旧道泥沙。
二丫已经说不成话了,她爹不想她死在逃荒路上,把她搁在了担子上。一边挑着他家仅剩的几口陶碗,和一些不值钱的珍贵物件,一边就坐着她。
水早就没有了,食物也早就没有了。
要是路上能看到没被扒皮的树,他们才能找到点吃的。
但是这里有几百个人,还有她爹,叔叔,有她哥哥,他们都在废着力气轮流挑着她。
她又怎么能和她的亲人抢吃的呢,反正她啥也吃不下了,等她到了天上,自然有数不清的豆饭,说不定还能吃到鸡鸭了。
这时,人群忽然骚动了起来。
远处升起一道洁白的光芒,光芒中仿佛有着散着华光的大厦。
大家都朝着一个方向快步跑去,迷茫之中,二丫只觉得前面是什么仙宫一样的存在,那里闪烁着白光,金灿灿,光芒万丈。
她以前和她爹逃荒去过洛阳,那就是天下间最繁华的去处,也没有这里漂亮。
在这个仙宫外站着一个女人,她看着很高,又很健康,手里推着两个大箱子。这箱子有轮子,看着比她爹精心打磨的扁担还要节省力气。
这个女人看到他们时,把箱子冲着他们一踹,转头就跑。
只见她路过个军绿色的亭子,捡起了什么,那是长条的黑色物件。
前头有人摸到箱子,开始用刀砍,用石头砸,可是不知道是因为那箱子是什么宝贝做的,还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力气,竟然无人能打开那个箱子。
于是有些人便开始往那座仙宫里冲去。只是那水晶一般的仙宫大门竟然纹丝不动。刚才他们分明看到,那个女人往后一走,水晶大门就直接开了,可是任凭他们怎么砸,怎么砍,这个大门却是纹丝不动。
他爹和她兄弟们为了照顾她,来得有些慢了,一路走来,他们背着她,绕过好几具的尸体,这群人本来就快死了,骤然得见仙宫,兴奋之下向前飞奔,本就透支的身体实在是支持不住,直接扑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等他们到达那有着绚丽光华的水晶门门口时,天都已经昏了,有些人摄于神迹不敢上前,只在门口跪下希望上天慈悲。
有些人祈祷了半天,见眼前一丝变化也没有,上苍意思恩泽也不愿意降临到他的信徒身上。终于是恶从胆边生,从地上捡起石头,木棍,扁担就往那水晶的大门上砸去。
可是这道水晶门却一点裂痕也没有。
好多人砸断了手上的扁担,门却半点变化也没有,终于是崩溃到嚎啕大哭。
可他们饿了太久,也渴了太久,他们的嚎啕大哭并不能让仙人听见,也没有眼泪能从泪腺中流出。
他爹咽了口唾沫,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他也饿了整整三天,而他女儿——他从小抱在怀里养大的女儿,此时已经瘦得不像个活人了。
他迈了一步,却被狗子一把拽住。
“爹!”狗子的声音发颤,“你、你看那门,晶莹剔透,连刀斧不入。它……它怕不是仙人的结界,哪是咱们能动的?”
“你千万别去,万一仙人怪罪可该怎么是好。”
他爹的眼角跳了一下,但没有动。他呼吸粗重,瞥了狗子一眼。
狗子眼中有恐惧,也有恨。他低头看了看妹妹,她躺在破扁担篓子里,眼睛干巴巴睁着,嘴唇毫无血色,双手蜷着,仿佛连哭的力气也没了。
他想起妹妹小时候抓着他的辫子不撒手,说要“和哥哥一起上塘子里摸王八”。
可如今,逐渐干枯,仿佛连魂都不剩下了。
狗子牙一咬:“这贼老天……若那里面真是仙人,为何一口粮也舍不得施?”
他抬头望着水晶门——门后站着的,是几个银光铁甲的奇形战士,手中拿着不知什么器械,眼睛红得像是火炉里刚烧出的铁水。
“既然天道不公……破了他这天道,又有何妨!”
狗子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碎了一半的石头。他双臂颤抖,却死死握住了石头。
“爹,咱们拼一把——我们一起往一处砸,这结界说不定就碎了,一起试试!”
他爹一时间沉默。
然后,他点了点头。
“行。”他说,“你娘要是知道我们就这么看着你妹饿死,怕是黄泉底下也得骂咱们一辈子。”
两人刚刚迈出一步,忽然——
“咔哒。”结界上红光一闪。
紧接着,一阵重金属碰撞声轰然而起,从门后走出一个高大身影。
他通体银甲,双眼泛红,手关节处闪烁着微光。他身上没有活物的气息,像是冶铁炉中铸成的神像。
狗子的腿软了。
“这……这不是人……”他低声呢喃,“这不是凡人能穿的甲。”
周围人顿时跪倒了一片,有人喃喃:“是天将,是神兵下凡了……”
狗子看着那巨大的机械体一步步走来,想到了妹妹、爹,还有那些饿死在路边的孩子。
他闭上眼睛,手中的石头却没松开。
“我抢不到食……也别怪我了……”
但那机器人没有动手。
它停在门前,像一尊通体银白、双眼红光的巨像,脚下踏着浊黄的大地,一动不动。
这时候,一扇厚重的内门咔哒一声滑开,是一个较小型号的机器人推着一辆四轮平稳运作的餐车,从里面缓缓驶出。
推车上放着三个高大的桶,每个桶都半人高,远远的是一股麦香与油盐味浓烈地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丝肉香,像是有人在锅里熬了足足半天才舍得端出来的热汤。
热气升腾,在夕阳下像是从天宫中泄出的仙雾。
人群瞬间躁动,有人下意识往前挪了一步,有人直接扑上来,但那尊站岗的机器人抬起了手臂,用一个黑色的棍子怼上那人的肩膀。
滋啦一声,那人直接蜷缩扑倒在了地上,溅起一地灰尘。
“——后退,排队。”
另一台机器人冷冰冰地开口,音色没有一丝感情,却没有一个人敢违抗。
人群哗然地往后退了一整排。
有几个胆子大的还想说话,那站在最前方的“卫士”直接举起那个黑棍子,那几个人直接吓得不敢说话了。
这下众人彻底噤若寒蝉。
狗子也吓得一抖,连忙拉着父亲和妹妹往后排了几步。
排队的队列自动拉开了。人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按照顺序靠近送餐车。
机器人的手灵活地转动、下压,从金属桶中精确舀出一碗热面汤,咔哒一声放进流民自己准备的碗里。
若是流民没有碗,他们也会一个一种,透明轻薄,触手升温的轻碗给他们使用。
“下一位。”声音清晰、毫无波澜。
直到那碗面汤送到他手上的一瞬,狗子才真正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是真的,真的有人,真的在给他们吃饭。
狗子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他知道,这回是遇到真的神仙了。
他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眼前的汤。
热气扑到鼻尖的那一瞬,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汤中竟然有一股淡淡的肉香,不是那种掺水的油星子味,而是实打实熬出来的骨头香气,温润绵长,比他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肉汤,一碗杂碎汤还要好吃。
汤里浮着几条细长的,卷曲着的条状物。狗子一低头,实在认不出来了,但是有人说那是汤饼,真正用麦子烙熟后切成的汤饼!是贵族家里吃的好东西!散着热气,带着麦香。他的舌头甚至被那点盐味轻轻一激,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泪涌了出来。
这是多么珍贵的食物啊。
他下意识地要大口吞下去,但手一抖,立刻顿住了。
他看向妹妹。
小丫头缩在一块破布下,脸颊早已凹陷,唇色惨白,睫毛上还沾着干裂的灰土。她的眼睛睁着,却是空空的,看谁都像没焦点地看着天。
狗子咬了咬牙,把碗推了过去。
“妹妹,你先吃,我还顶得住。”他说话时尽量轻松,但喉咙干得仿佛在冒火。
他妹妹费力的转过眼睛 ,想伸手,却发现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把妹妹轻轻扶起,一点点地舀着汤送到她嘴边。第一勺她没有反应,第二勺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他急了,拿手指去抹,低声哄着:“吃啊,吃一口嘛,吃一点你就有力气了……”
妹妹嘴唇微微动了动,他赶紧又舀了一勺。这次,她终于慢慢咽下去。
狗子的心一下子松了,几乎瘫坐在地上。他一边喂她,一边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吃吧,吃吧……有得吃了……”
等妹妹吃下一碗,脸色稍微有了点红润,他才放下碗,小心把她重新放好,用破布把她裹紧,然后才拿着那个空碗,小跑着重新排队。
他原以为那两个银甲的兵器人见他再来会拦他,或者至少会问一句。
可那“士兵”只是用红光一扫,冷冰冰地转身,咔哒一下,又从汤桶里舀了一碗,递给他。
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
狗子愣了一下,双手颤着接过碗,一声不吭地退下。
他捧着那碗汤,坐在妹妹身边,像抱着一件圣物,慢慢喝了一口。
那一口热汤滑进胃里,仿佛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泡热了。他闭上眼,鼻子发酸。
他觉得——
这辈子,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这是贵族老爷才能吃的汤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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