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东院。
微风拂过,树叶簌簌作响,莫名地带来一丝肃杀。
青砖琉璃瓦覆盖的判卷房静得只能听见纸张翻动的声响,案几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两列。
十几个判卷的官员身着藏青色的官袍相对而坐,神情严肃地翻动着案几上的试卷。
啧。
突兀的声音令在场众人皆顿了一瞬,纷纷分出一丝心神看向发出声音的人去。
那名官员却置若罔闻,眼珠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展开的试卷,神情很是凝重。
正当人们以为没什么事情重新低下头的时候,一道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动作,带走了满屋人的目光。
定睛一看,发现仍旧是方才那名判卷官。
被众人注视的那名官员已经来不及解释,他步履匆匆地朝着坐在正首的礼部尚书走去。
“大人。”他这句大人唤得那是十分犹疑。
礼部尚书放下茶盏,抬眼看去,“怎么了?”
判卷官回道:“大人,下官手中这份答卷,令下官着实是举棋不定,还请您裁决。”
礼部尚书一听,有些兴味,他挥了挥手,叫人将卷子放到自己面前。
判卷官将卷子整齐摆在对方面前后,忐忑不安地后退了几步,看着对方面上的神色愈发凝重后,他的心也沉重了几分。
过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礼部尚书才稍稍抬起了头。
不过他并没有回答判卷官方才的问题,反而是拍了拍桌子看向坐在下首的众人。
见他们都抬起头后,礼部尚书捻着胡须笑了下,“老夫这里有份答案,很有意思,想听听诸位同僚的意思。”
说完叫站在自己身侧的判卷官将卷子传下去。
众判卷官在阅过那份试卷后神情不约而同地严肃了下来,判卷房里顿时一丝声音都无。
礼部尚书的目光围着他们绕了一圈后,见他们都不说话,于是主动地敲了敲案几。
“各位同僚可有什么想法吗?”
听到这话的众人身子一颤,皆面面相觑,却始终无一人出声。
礼部尚书等了片刻,见他们始终都不说话,便清楚他们心中顾虑,他笑了下。
“不必有所忌讳,既然问题出现了我们自当解决问题,难不成不出声这问题便会消失吗?”
他语气诙谐,确实令紧绷的众人稍稍缓下神来,没有方才那般紧张了。
不过一想到方才看过的东西,众人头疼的很。
虽然这次科举题目剑走偏锋,问得极为刁钻,但是大多数学子都是回答得中规中矩,倒也没有太大问题。
可是现如今却出了这么个人才,竟然如此犀利。
“下官有话要说。”
礼部尚书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发现是坐在末尾处的礼部郎中,他点头示意。
礼部郎中站起来,“下官觉得此人所写乃是众多文章中最能切中要害的一篇。”
这话抬得很高,不禁让在场的人都看向他,就连尚书都愣了片刻。
尚书沉吟了片刻,“何以见得?”
礼部郎中则道:“下官评了诸多学子的卷子,很少有人能明确的提出如何整治耗羡的策略。”
“多数也不过是侃侃而谈,即使真的有那么几个写的,也并未如此大胆。”
他倒是很欣赏这种锋芒毕露。
谁料他话音刚落,坐在他对面的主事却摇了摇头,看起来不赞成他的话。
尚书见此,叫人站起来说话。
主事道:“下官并不这么认为,此子在卷中写以朝廷的名义分配所得耗羡,岂非太过儿戏?我看此人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他这话说得很刻薄,一些官员听了都皱了下眉。
只是奈何耗羡此事本就处在灰色地带,朝廷对此也并没有明确律例,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大家或多或少都参与了些。
大家都心照不宣,而如今陛下却允许科举的卷子光明正大地提到耗羡。
这无不是陛下的态度啊。
众人陡然生出了惶恐。
尚书大人观摩了他们脸上神色,伸手指向站在不远处的主事,“你们皆都同意他的意思?”
“下官并不认同。”
站在最末端的员外郎忽的站了起来,他的声音极亮一瞬间就盖过了还要说什么的主事。
员外郎恍若未觉,冷哼一声:“方才主事说此子哗众取宠,此话未免有失偏颇。”
主事也反应过来自己说话难听,讪讪地看了他一眼。
员外郎并没有看他,只是道:“耗羡原本是地方官府为了弥补征用时产生的损耗,提出多征收一部分款项来弥补损耗。”
“提出耗羡的初衷原本是好的。”
他说到这里冷笑起来,拿过来已经传到别处的卷子,哗啦一声将卷子展示在众人面前。
“然而时光变迁,耗羡却成了某些官吏大肆敛财的工具,以损耗的名义滥征,甚至还多出了诸多莫须有的损耗。”
他重重地将卷子拍到了众人面前。
掀起的风像是打在他们脸上的巴掌,火辣辣的。
员外郎这些话揭开了大家极力掩饰的遮羞布。
不过员外郎说完这些话,方才激动的神色立刻就平静了下去,他冲着尚书拱了拱手:“此子显然是对耗羡极为了解,不然写不出这么鞭辟入里的文章。”
“所以下官觉得不应该埋没这样的人才。”
他并没有说应该给予这人一个高分。
因为……不可能。
为官之道,自在中庸,太过锋芒毕露不是好事,但是朝廷目前需要这样锐意革新的大臣。
“赵大人的话却是不错,只是下官看来,该考生切入点虽然令人意想不到,但提出的策略来说还是稚嫩。”翰林院的李学士掐了掐自己的胡须,“至多中下品了。”
谁料,他刚说完这话,身侧兀地响起一声笑。
李学士捻在胡须上的手一顿,还是微笑着问:“不知侍郎大人是有何高见?”
出声笑他的侍郎斜斜看了他一眼。
礼部侍郎和翰林院的李学士二人不合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只要是其中一人提出的意见必会遭到对方的反驳。
气氛一瞬间就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仿佛两人下一秒就能撕破自己矜持的外表开始对喷。
侍郎大人扫过强忍着不发作的李学士,眸光带着几分讥诮。
“翰林大人一身清贵,入仕起便埋首朝廷文案,以后自然也是初入内阁的大好人才。”
这番夸奖的话让众人一度以为侍郎大人改了性,看着他二人的目光都诡异极了。
然而礼部侍郎接下来的话才是告诉他们什么叫想多了。
侍郎还是那个侍郎,攻击力依旧强劲,开口便是往对方痛处上扎针。
“耗羡一事,牵连甚广,上至民生疾苦,下至州县赋税。大人恐怕连铸银的损耗都未曾见过,船夫拉船的损耗都未曾听闻,岂敢说这举子的策论……”
说到这里,礼部侍郎有些口渴,拿起案几上的茶水就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他喝完后,沉吟了片刻,问旁边人:“……我方才说到哪里了?”
被他问到的秦编修傻傻地啊了一声,根本没有注意到气得七窍生烟的李学士,直接大声重复了一遍。
李学士的脸更绿了。
“哦,对了确实是这里。”礼部侍郎似是恍然想起,他啧了一声,“岂敢说人家策论中下品?”
他原本还想说对方是被那翰林清高蒙蔽了双眼,连个俗务都不通的人还来辨对错了?
但是想想,这话还是太难听,他怕说出去能将这老头气个半死。
尽管如此,他之前的那段话实力仍旧不容小觑,李学生的脸那是红了绿,绿了紫,缤纷极了。
看得礼部侍郎心中无比舒爽。
李学士被他这明里暗里的贬损了一番,更是不会甘心让他们给这卷子高分。
一时间两人各执一词,唾沫星子四处飞溅,声音大得那是要把对方盖过去。
尚书大人见情形不对,正要出面调停,却被外头传来的动静打断。
“陛下驾到!”
太监尖细的声音透过薄薄的窗纸穿了进来,如同一道惊雷在屋子内炸开。
方才还争执的几人脸色煞白,尚书大人见他们顿时没了主意,脸色一黑。
压低声音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迎接陛下!”
几人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整了整自己身上的官袍,伸手去摸自己的仪容是否有什么问题。
容潋武功高强,自走到这东偏院就听到了里面的争执声。
身后跟着的大伴正要唱声,却被他拦住了动作。
他站在院外,静静地听他们各抒己见,直到察觉到情势有愈演愈烈的征兆时,容潋这才分出一个眼神给了大伴。
“微臣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容潋看着黑压压地跪在自己面前的群臣,神情淡然地道了一句起来吧。
礼部尚书忐忑不安地起来后,“微臣管教下人疏忽,竟是连陛下来了都不通传。”
容潋则回道:“无事,是朕不许他们通传的。”
他走进屋子,看了半晌他们这凌乱的案几,不知自己是该坐在那里。
跟在后面的尚书大人看着方才因他们几人争执弄得满屋狼藉的样子,顿时尴尬不已,连忙叫人将那些被踢歪的案几摆回原位。
容潋这才寻到了自己坐的位置。
看着众位大臣忐忑地站在原地,“来人,赐座吧。”
皇帝身边只跟来了沈相,尽管如此还是原本比较宽松的屋子顿时逼仄了几分。
容潋见人都坐下后,这才开口问道:“不知众卿方才都在争执什么?”
礼部尚书将那份糊名的卷子放到了皇帝面前,大体解释了下原因,只是隐去了礼部侍郎嘲讽李学士那段话。
容潋低头看向那份卷子,字迹清新隽丽,倒是格外地让人舒心,然而内容却与字迹截然相反。
他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他并不再看下去,只是将卷子递给了沈相。
沈相只觉得面前的卷子是烫手山芋,他低声道:“微臣犬子今年也下场了,这臣就看不得了。”
他想避嫌。
谁料容潋道了一句无妨,让沈相很是坐立难安,他总觉得陛下是在试探自己。
容潋看沈相那个眼神大抵就能猜出来他心中想什么。
他有些无语:“清澜,你公正严明这从来都是无需多说的。”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清澜是沈湛的字。
他也算是看着陛下长大,陛下能说出这番话,可见的确没有试探自己的心思。
沈湛稍稍安定下来,这才去看卷子上的内容。
只一眼,他便如遭惊雷。
等到他看过后,整个人也仍旧处在那种飘忽的状态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容潋见人看完了,这才抬起眼,跳跃的烛火衬得他脸上神情越发的冷漠。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屋内的人,“既然这份卷子众卿都看过了……”
众臣被皇帝的目光扫视地并不敢应声。
容潋见状,目光定在坐在自己下首的礼部尚书,“明尚书,你可对此事有何想法?”
被点到了礼部尚书虎躯一震,随即道:“臣认为此子切题深刻,虽然有些观点略有浅显,但若经过诸位大臣的讨论,想来能够完善。”
然而他说完这些话,皇帝神色未变,也并未说话与不好,这让礼部尚书有些不安。
“陛下,臣有话要说。”一直都不发表自己意见的大学士突然出声。
皇帝掀了下眼帘,道:“准。”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大学生迟疑了一下,“陛下,臣的话可能会冒犯君威。”
容潋起了兴致,“朕恕你无罪。”
大学生神情平静,“该考生在卷中写明耗羡一策应当整治官吏,可她并未考虑到丝毫胥吏关系盘根错节,臣觉得此策治标不治本。”
沈相觉得这话有些不对,眉头下意识蹙起。
大学士又道:“更何况臣认为耗羡之起,实则是俸禄微薄所致。”
这话实在是太过大胆,没有一人敢出言附和。
就连沈相都觉得陛下会动怒,然而陛下却并未出声,这让他拿不准陛下的意思。
大学士见皇帝并未出言制止自己,咬了咬牙继续道:“都城官员尚且如此,地方官吏更是如此。”
“他们上要赡养亲族,下要应付官场往来,这点俸禄恐怕是……杯水车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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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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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此子观点犀利竟让他有种面对陛下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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