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剧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暂告一段落。
林郁深回到渡边已经凌晨两点了，闫凯居然还在，正在帮忙收拾打烊。
走进休息室，老板郑渡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看他双颊坨红一脸醺然，显然是醉得不轻被人搬进来的，居然连鞋子都没脱。
林郁深走过去给他脱了鞋，气不过给他的脚板底抽了一巴掌，这小样儿的立即像条鱼似的扑腾了一下，不清不楚地嘟囔了几句后翻进被窝里睡得更死了，然而眉头自始自终皱着。
“啧，连睡觉都跟你爸一个死样。”
遗传这个东西真的很玄妙。
林郁深也一直觉得郑渡和郑岑没一点相似，然而现在看来，他其实和郑岑很像，不仅是外貌，连那股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戾气也是。
如同每一个小男孩，郑渡曾经也是把郑岑当英雄来看待的，林郁深曾经在他手机里看过一个视频——
**岁的小孩坐在小型飞机的驾驶舱里，神情兴奋得难以自控，而郑岑戴着太阳镜坐在旁边，游刃有余地驾驶飞机。
小孩随之变成了一只翱翔天际的小鸟，雀跃欢呼着：“太厉害了吧！爸爸，再高点，飞得再高点！”
眼里是满满的孺慕之情。
然而十多年后，他连“爸爸”这两个字也再没叫出口过。
因为他知道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英雄爸爸，其实是一个虚伪又残酷的坏蛋。
林郁深曾经听过一句话——不能和父母和解的人永远也没办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因为他们一直都在逃避。
小屁孩翻了个身，一脚蹬过来差点把坐在床边的林郁深踹下床。
林郁深只好走人，正好迎上朝这边走来的闫凯，做了个手势，示意到外面去。闫凯点点头，还是先进了一趟休息室后才跟着出来。
林郁深今天的烟瘾犯得厉害，闫凯出来那会儿他已经抽上第二支烟了。
“怎么不把那醉鬼带回去？成天赖在这里我睡哪？”
接过林郁深的烟，夹在指间却没点，闫凯的目光落在林郁深手腕上的红印，说：“他担心你，不肯回去。”
林郁深哼笑了一声：“他也知道他爸那尿性。放心吧，没事儿，他爸要想做些什么早就在百八年前做完了，现在不过是偶尔想要犯贱而已，我还撑得住。”
说完，把烟掐灭，寒风吹散了烟味，也让他醒了几分，忽然想起要问：“这A市有谁家姓苏的很牛逼？”
自从听了钟翊的话，林郁深回想这些年跟在郑岑身边所得知的郑岑对家，确确实实没有听过一家姓“苏”还能让郑岑如此忌惮的。不过是世界之大，单单一个A市就已经藏龙卧虎无数，是他孤陋寡闻才会不知道。
闫凯向来沉静的眼神居然闪烁了一下。
林郁深敏锐地微眯眼睛：“不能说？”
“不是不能说。”闫凯回答得倒是很爽快，“的确是有一家，曾祖是开国元老，祖辈父辈出过军政要员，也有文艺名家，A市几所著名的大学和研究院都和他们有关联，势力确实深不可测。”
难怪，自曾祖辈就开始扎根A市的高门大户在多年的经营下必然根深叶茂，还渗透了文化科学各方面，可见底蕴深厚，郑家这个根基尚浅的外来者跟这一对比，简直高下立现。
“可能因为掌握国家机要，这家行事十分低调，很少在外露面。我知道他们是因为他们家之前有一位在艺术圈还算活跃，名字叫苏绪。”
“苏绪？”林郁深只觉得这两个字很熟悉。
“他是谢知意的男朋友。”
林郁深一愣，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名字就是谢知意喝醉了酒也魂牵梦绕地念叨着的白月光。
林郁深蹙起眉头，刷地将目光投向闫凯：“你查谢知意？”
闫凯没有丝毫停顿地点头承认，坦白说：“他出现在渡边遇见你并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我有点在意。”
林郁深不由得笑了，原来在旁人看来谢知意能和他做朋友确实是一件怪事儿，怪到能让人怀疑他另有目的。
“然后呢？你发现了什么？”
闫凯摇头：“你和他认识确实是意外，不过苏家对郑家出手应该是因为他。”
“是因为郑二之前对谢知意出手了吧。”
闫凯点头：“我还得到消息，郑岑有一批货卡在半路，因为他几条运货路线都被堵住了，有军方的人在戒严，大概率也是和苏家有关的。”
林郁深把一切串联起来——郑二为难谢知意，郑岑原本还想着杜家会帮谢知意出手教训郑二，没想到最后出手的是苏家，火还烧到了自己身上，真是一出冤家路窄的好戏，难怪郑岑会迁怒。
“有人跟郑岑说，带走程浚然的是苏家人。”
闫凯听了，微微皱起眉头：“的确有这个可能。”
可是，带走程浚然的人是林郁深。
林郁深比谁都清楚这件事和所谓的苏家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以前跟晋峰做事时了解他们的做事规矩，然而整个过程看似轻而易举，实则破绽百出，只要郑岑一回过神来就能想到他，所以才会闹了今晚这一出。
自决定救下程浚然的那刻起，他就做好了图穷匕见的心理准备，今晚去见郑岑也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尽管他此时此刻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可是——
“阿深，你最近好像开心了不少，是找到了什么新的玩具吗？”
“让我猜猜到底是谁让你这么乐不思蜀，听说有一个男人三番五次去渡边找你？”
“你会后悔的。”
林郁深闭了闭眼，只觉得有些头痛，却没有丝毫睡意。缓缓呼出一口气，在寒夜冷风中化成一阵白雾，迷迷蒙蒙地在眨眼间散去。
他动了动站久了有些僵硬的身体，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闫凯在身后追问：“你去哪里？不睡觉吗？”
林郁深裹了裹外套，头也不回地走着：“床都被郑渡占了还睡什么睡，出去走走。”
-
凌晨时分的冬夜冷得刺骨，万家灯火到了这时只剩沿路的一盏盏路灯，暗淡的光落在林郁深身上，在地面投下了拉得很长的影子，晃晃悠悠地跟着林郁深。
这些大街小巷早被林郁深走过无数遍，沿路的每一棵树每一片砖瓦都记得分明，林郁深任由双脚随着肌肉记忆而动，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打开手机，显示有多条未读消息，大多都是昨天晚上在他去找郑岑期间郑渡和闫凯发给他的，其中夹杂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你什么时候会来？
林郁深只见过这个号码一次，却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是谁的号码——那人第一次打给他，这次也是第一次发信息给他，每一次都让他猝不及防。
明明平时总是一副矜持自持的模样，却总有些时候像现在这样突然跳出来撩拨一下，像极了一个等着他自投罗网的陷阱。
林郁深可能冻得脑子有些迷糊了，顾不得现在已经将近凌晨四点，回了这条信息。
“你想我什么时候来？”
按下这几个字的那会儿，林郁深已经来到了那座在胡同里也格外显眼的四合院前，然而这是一个就算感应器看见了他也不会有人来开门的时间，所以没有踟蹰不前的必要。
同样地，这也是一条注定要等待才能收到回复的短信，所以不必悬悬而望。
可林郁深没想到自己刚路过门口，兜里的手机就猛地一震。
掏出手机一看，居然收到了一条短信回复，只有两个字：现在。
随即一通电话就打了过来，叫他措手不及。
等电话足足响了10秒，林郁深才按了接听，抢先问了一句：“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
那边说得言简意赅，但比之前多了几分沙哑的嗓音还是暴露了他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事实。
林郁深第一次听见他的这种声线，颇感新鲜，没有丝毫愧疚之心地乐了：“大哥，你回我现在到底是什么个意思？这个点数，你是认真的？”
“我刚才梦见你了。”
林郁深一时没忍住回头朝那扇门走去，然而走了几步，脚步又缓了下来，最后停在了门口的台阶前。
他转身靠在门边的墙壁上站着，听着手机那头传来的清浅呼吸声。
“得了吧，你不睡我都还要睡呢。”林郁深笑了笑，“梦什么不好呢，梦见我，白白浪费了一个梦。”
郑嘉亦却说：“是一个好梦。”
林郁深下意识地问：“梦见我什么呢？”
郑嘉亦的声音轻了几分，像冬日里的薄雾：“梦见我工作回来，你在家等我，我们一起吃饭。”
“哎哟我怎么这么命苦在梦里还得吃你做的饭？”林郁深忍不住笑，笑声在他胸腔之中引起共振，空洞地回响。
“你就不能放弃点满下厨这项技能？”
“不能。”郑嘉亦回答得很干脆，甚正经得甚至有点严肃，“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
林郁深嫌弃道：“你怎么这么老土啊。”
“其实是教我下厨的那个人说过，”手机那边终于传来一声哂笑，轻不可闻，“吃饭的时间是一天之中最让人满足快乐的，能拥有一个一起享受这种时光的人是件很幸运的事，能为这个人下厨这件事也是，我一直记得。”
林郁深只觉得自己的目光无处安放，在朱红色大门，门边的抱鼓石和门口的阶梯一一掠过后，最后落在了自己的影子上。
身后的路灯将他的影子钉在了地上，他的目光似乎融进了那团黑影里，连同情绪一同沉浸下去。
不要对他善良，他是一个会利用别人的善良的人。
也不要在他习惯了绝望的时候，突然给他一丝希望。
林郁深无声地笑了，说不出话来。半晌，他耷拉下肩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觉有什么随着这口气流走了。
“如果你在十年前出现就好了。”他的声音很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
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站在门外，隔着手机去听你的声音。
十年前的我，或许还能因为那一眼的惊艳，无所顾忌地跨进这扇大门，跟你说“能不能交个朋友”。
“现在也不迟。”手机那边传来郑嘉亦的声音，遥远得不真切。
林郁深仿若未闻，恍惚地笑了笑，嘴里无意识地喃喃出声：“你知道么，我觉得你离我特远。”
“林郁深，”郑嘉亦少有地叫他的名字，声音而手机里传出，仿佛在冬夜的浸濡析出了冰碴子，“我一直就在你的面前，是你从来没有抬头看过我一眼，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我没有。”
“那让我看看你。”
林郁深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听见门内有脚步声渐近；他刷地抬头看去，只听见“咔哒”一声，门缝竟然缓缓张开——
林郁深的反应前所未有地快，腾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一手拉住了门环！
门缝砰地一下合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林郁深的错觉，隔着那扇厚厚的木门，他竟然听见了来人的呼吸声，那么远又那么近，真切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个人的体温。
然而林郁深逃避地低下了头，急促地说了一句：“不要开门！”
说完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只觉得门环重似千斤，重得要他用上全身的力气才能拉得住。
他浑身紧绷，声音同样沉得发闷，重申道：“不要开门，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门后没有了动静，门环沉甸甸地坠在林郁深的手心里，他盯着那道门槛，明明只是一抬脚的高度，此时的他却跨不过去。
“就当我没来过吧。”林郁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微颤，闭了闭眼。
他自嘲地微微勾起嘴角，兀自说：“这些日子，多谢款待。”
这是一个郑重的道别。
林郁深有点庆幸他有机会说出这四个字，而不是用那句“如果你死了我会给你烧纸”给这段相识划下不欢而散的句点。
你看，我有好好谢过你的。
不亏不欠。
“林郁深，原来现实与梦真的是相反的。”
来了来了[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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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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