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朵玉雕荷花,江清圆一直带去了姥姥家。
玉雕荷花不是胸针,也不是项链,可以戴在身上颠簸。它只是单纯的一件玉雕作品,反而脆弱得需要小心保护。
当江清圆意识到这点时,它已经被柔软手帕包起来,放进口袋里,跟着自己一起坐上去姥姥家的车了。
姥姥家离涧州市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没有公共交通,江清圆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打车,等他白着脸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天都已经要黑了。
“哥!”门口只有兰澈在等他,见他从车上下来,一把摘下耳机,两步蹦到他跟前,递给他了一个薄荷糖,“晚饭马上就好了。”
下了车后,眼前就是典型的江南乡下了,右边是条贯穿了整个镇子的河,要拐进左边白墙黑瓦的巷子里,才能真正到姥姥家。
“战况怎么样?”江清圆伸出胳膊,拦着兰澈,看她没有一个激动蹦进河里后,才伸手接过薄荷糖。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姥姥家的经就是战争经。平日里大家各据一方,也就是点你和我,我和她的局部摩擦,一旦等到大小节日,例如姥姥生日这种可以聚集的场面,大的武装冲突 就打响了。
江清圆剥开薄荷糖吃进嘴里,口腔漫开的凉意让他的脸色好了不少。
他这么问着,心里却不怎么惴惴。虽说一般要从早上刀光剑影到晚上散场,但高/潮也就在中午那顿饭了,像他这种不受欢迎只能在晚上回来的小辈,也就感受点偃旗息鼓的战争余温。
“今年不太妙。”兰澈却道。
兰澈和江清圆一起拐进小巷子里,朝姥姥家走去,颇为沧桑地啧了一声:“小姨今年想环欧洲毕业旅行,姥姥要让姨妈掏钱,姨妈很不愿意。”
中午的精彩犹在眼前,让兰澈小小年纪,已经要一把年纪了。
兰澈嘴里的小姨,就是兰盛莲和兰盛梅的妹妹,姥姥和姥爷最喜欢的小女儿兰心仪。
“她今年毕业吗?”江清圆与这个小姨并不熟,只记得她在英国留学,留学的钱是兰盛莲出的。
“毕业了呀!”兰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上个星期还给你说过,她毕业典礼在明年一月份,八月毕业后就先回国了,等明年再过去。”
“那是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江清圆笑着举手捶了捶脑袋,不再继续聊下去——姥姥家到了。
刚踏进大门进了院子,一个充满香气的怀抱就闪电般朝他袭了过来,兰心仪一点不给江清圆闪躲逃避的机会,大大的熊抱下,她响亮热情的声音响起:“小圆,亲爱的,好久不见!”
“小姨好久不见。”等好不容易从兰心仪熊抱里逃出来,晕头转向的江清圆就一头撞入了另一张更热闹的网——此番来的姥姥的妹妹妹夫,和一些江清圆叫不上名字的亲戚们,不知何时围了上来,正对着他虎视眈眈。
江清圆一年也就来这一次,属于家族里的一级神秘生物,立马就被他们积攒的对象工作收入相亲等等问题淹没了头顶。
“小圆今年给姥姥准备了什么礼物?你慢慢聊,小姨帮你提进去。”身旁兰心仪体贴地接过他手里的腰部按摩仪,拉着没有一点儿拯救他意思的兰澈欢快地走远了。
这回足足过了二十多分钟,江清圆才从堵着他不断张合的五六张嘴里突围成功。
等姨外婆姨外公们散去,江清圆一抬头,就与正前方,站在大堂里的兰盛莲对视上了。
看见她的那瞬,江清圆不由得一怔。
那天小别墅一别,不过小半个月,兰盛莲已经苍白得江清圆快不认识了。她站在大堂中央,身前是高椅板凳拥簇的老旧大原木桌,身后是更陈旧危耸的石墙木梁。
她穿着一身黑,融进了这些黑压压的物件中间,了无生气,和它们并无什么区别。
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样。
江清圆静静与她对望着,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江铸冷漠疏离,兰盛莲更是对他厌恶至极,一点不肯亲近。
所以上次这么仔细端详妈妈是什么时候呢?江清圆只能想到哥哥刚去世,她和江铸在小别墅里厮杀时。
那时靠近他的兰盛莲面目狰狞,但眼角光滑细腻。
江清圆站在庭院中,看着兰盛莲眼角的皱纹,心里的颤动不亚于一场地震。
原来兰盛莲也是会老去的。
他还以为妈妈会永远愤怒,永远有力,永远如女娲般,能从容将他拿捏在手心。
江清圆看着她,想像往常一样笑,但扯了扯嘴角,没有扯动。
“准备吃饭了。”兰盛莲平静地说了句,第一次率先错开了目光。
没有再提吕驾鹤的事情。
十几个人填满了两米长的圆桌,姥姥自然坐在主位,江清圆坐在离她最远的对端。因为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江清圆连句生日快乐都来不及说。
年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江清圆早已习惯,他人寒暄的热闹间,他正被旁边的兰盛梅拉着胳膊,上上下下扫视着。
自从江清圆休学回来后,兰盛梅每一回见江清圆,他都比上回瘦些,慢慢的,就养成了见面先看他瘦没瘦的习惯。
“棒,这回没有瘦了。”兰盛梅细细看完,颇为惊喜地道。
江清圆任她捏着,只笑不说话。
谁被宋柏这么养着,也瘦不下去了呀。
但兰盛梅只来得及给他说这么一句话。
敬酒开始了。
姥姥很喜欢喝酒,每年生日都有敬酒环节,江清圆跟在兰盛梅后面,终于在最后一个举着酒杯把生日快乐送了出去,又附赠了一句寿比南山。姥姥这才发现他来了,淡淡笑着喝了他敬的酒,就让他坐下了。
酒杯里的是白酒,虽然只是小小一盅,但江清圆不会喝酒,和往年一样,只敢小小地抿了一口。
坐下后,伸出一根手指将几乎是满着的酒盅推远了点,再抬头,姥姥已经夹着一只梭子蟹,放到了身旁小女儿的碗里:“你最喜欢吃这个了,在英国那地方吃不到吧?今天多吃点。”
“瞧瞧,瘦了不少,在外面肯定吃不好睡不好的,”她握着兰心仪的手,心疼地对周围人说了一圈后,又回头就着灯光,仰着头再瞧了一遍,怎么也瞧不够的,“就回来几个月,马上一月份又要回去,还要去毕业旅游。在家过不上年不说,又要大半年不见。”
说着说着,皱纹堆积的眼角就泛起了泪光。
江清圆有眼色地放下了筷子,和兰澈对视了一眼,看见兰澈吐了吐舌头,用口语对他道:“又开始了。”
江清圆看过去,桌那头,兰心仪也放下了筷子,反握上姥姥的手,给她擦泪:“妈,毕业旅行能不能去还不知道呢,你怎么就知道我陪你过不了年了?”
她身旁,姨外婆抹了抹嘴,立马夸赞:“姐姐,小仪这孩子孝顺啊,宁愿不出去玩,都要在家陪你,这叫什么,那句古话怎么说的……”
姨外公同她心有灵犀一点通,斯文补充道:“父母在,不远游。”
“不得行不得行,”江清圆看见姥姥连忙摇了摇头,都来不及哭了,“我一个糟老婆子,怎么能拉着囡囡困在乡下,年轻人还是多出去看看世界,还有句古话怎么说的?”
姨外公闻弦歌而知雅意:“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姥姥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这万卷书咱们囡囡读了,万里路哪能少了?”
江清圆身旁,兰澈目瞪口呆:“我语文老师一定喜欢这顿饭。”
兰盛梅拍了她一巴掌,拿了一只梭子蟹放进她碗里:“小孩子少说话,好好吃你的饭。”
说着,她心里却叹了一口气。
该进入正题了。
果然,那头姥姥头一转,话头也跟着一转:“你说是不是啊,阿莲?”
兰盛莲从碗筷里抬起头来,昏黄灯光将她大半张脸埋进了阴影里,藏住了她抬头后,没忍住投向兰心仪碗里的那一眼。
她也很喜欢吃梭子蟹。
“是。”视线从梭子蟹上一掠而过,兰盛莲弯起眼睛应了一声,模样很乖巧。
“可不光是啊。”这回说话的是一个江清圆今天才算见上第一面的舅公,只刚刚从兰澈那里得知,这位舅公五十岁了还没娶上老婆,生平一爱赌博,二爱酗酒。
“阿莲,不是舅舅说你,你身为姐姐,还是长姐!那长姐如母啊,正是咱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所以自然要照顾妹妹。既然妹妹留学的钱你都出了,为什么不顺便把她毕业旅游长见识的钱出了呢?反正对你来说,都是九牛一毛。”
“还有阿梅,”他一转头,又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兰盛梅,“你是次姐,次姐如半母,我看你也是什么制田人啦,不行你和阿莲一人拿一半嘛,也显得公平!”
“是制片人。”兰盛梅摁下蠢蠢欲动要骂人的兰澈,先严谨地给她纠了错,才道,“我没钱。”
舅公:“……”
“我女儿已经高三,我的钱要拿来给她找家教补习。”兰盛梅斜着眼冷冷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还有我姐,她酒店运营最近有些不顺,现钱都投进去周转了,也没钱,你们也不用再逼她掏钱了。”
“心仪,”兰盛梅收了蔑视,看向兰心仪,“你英国留学这几年,闹着住不惯宿舍,让大姐给你在伦敦买了个小公寓。你要真想旅游,就把那个公寓卖了,不然就以后自己工作后攒了钱再去。”
“各位都不是外人,我今天话就挑明说了。心仪,我和大姐从你毕业以后,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了。”兰盛梅又给女儿加了块肉,云淡风轻地结束了训话,“姐姐就是姐姐,没有当妈的义务。”
兰心仪面色难看,她怎么可能卖掉伦敦的公寓,她以后还要留在英国工作呢。
但兰盛梅这段话又说得她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拉紧旁边妈妈的衣袖。
江清圆就看见姥姥握紧了小女儿伸过来的手,再次看向了兰盛莲。
语气里没有任何怒气,反而更加温柔:“阿莲,你的酒店真的有困难了?”
“没有,妈,我的酒店运行良好。前段时间还买了一个庄园,准备改造成一个能赛车的度假酒店。”
脱口而出的话说完,兰盛莲放在腿上的手才攥成拳头。
她不计成本和江铸斗了这么多年,资金链确实出了问题。妹妹替她说出了她不敢说出来的话,兰盛莲本想就这么默认了,但妈妈一把目光放到她身上,她的嘴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出了那些话。
兰盛莲脸色更白了,每一次回家、每一次,她就仿佛一下子退回到了十几岁。
退回为那个常年被忽略,只有用好成绩,才能换来妈妈表扬和爱的小女孩。
“我就知道,你从小就是学习成绩最好,最听话不让我操心的孩子。”妈妈的声音再次传来。
来不及后悔,兰盛莲的拳头猛地松开,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在这句表扬里挺直了腰板。苍白的脸上窜出红晕,兰盛莲知道自己脸上现在一定全是控制不住的骄傲。
“既然你生意没问题,为什么就不愿意满足妹妹小小的愿望呢?你爸走的时候,还给我说,他很放心,因为你又有出息又有担当,一定会照顾好我和妹妹们的。”
兰盛莲看着妈妈,瞳孔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不知道爸爸还说过这样的话。
自己原来在他眼里是这么优秀的人。
脸上骄傲的红晕更甚,兰盛莲张了张嘴,几乎要控制不住答应下来。
偏偏发声的前一刻,她视线瞥到了兰心仪动都没有动过的梭子蟹上。
看见了,就再也忽视不了了。
积攒了多年的不甘变成了梭子蟹张开的巨大蟹钳,夹碎了兰盛莲心脏外,那层令她飘飘然的薄薄蜜语壳。
兰盛莲清醒了回来。
可是妈妈,为什么你们这么看重我,却不知道我也喜欢吃梭子蟹?
兰盛莲的脸红了又白,视线最终落到了和兰心仪紧握着的那双苍老的手上。
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兰盛莲腰板依旧挺得很直,但脸上的骄傲已然褪去,化成了委屈。
她抽噎了一声,眼泪就流了下来:“妈,不是我不愿意给,主要是为了小圆。”
不远处,江清圆眼睫一颤。
“小圆也到了找女朋友的年纪,因为他哥哥的事情,我总盼着他早点结婚,能有个人照顾他,”兰盛莲哽咽道,“现在彩礼都高,他现在住的地方又老了,总要准备新房。我买庄园花费了一大笔钱,剩下的钱,只够给他买房付彩礼。”
她说到这里,抽出一张纸摁了摁眼角:“既然亲人们今天都在这里,也帮我劝劝他,我前几天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本来相处得好好的,没想到他突然不愿意了,发疯把人姑娘吓跑了。”
看向兰盛莲的所有视线转向了江清圆。
“早听说你这孩子孤僻,现在一看果然怪得很,”舅公首当其冲,“怪不得人家大学开除你。”
姨外婆姨外公和其他亲戚立马跟上。
“是啊,你也不是个孩子了,怎么还天天惹你妈生气,她一个离婚的女人家,不容易。”
“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
江清圆静静看向兰盛莲,没有一点意外。
这样的事情,过往年年都有发生,兰盛莲在姥姥的老宅从不会像在外面单独面对他那样歇斯底里。
这导致江清圆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喜欢来姥姥家,因为姥姥家里妈妈的样子,就是他向往的妈妈的模样。
温和、爱笑、会好好和他说话。
尽管话里都是和现实完全相反的事情,而这些事情会让其他所有人都讨厌他,但是没关系呀。
只要他安安静静地不反驳,妈妈就会摸摸他的头,短短地爱他一小下。
江清圆垂下眼睫,心里无比明白,他现在需要做的,应该和无数个往年一样,不说一句话,安静乖巧地成为靶心。
然后只要他足够倒霉,兰盛莲就会高兴。出了这个老宅,也许便会放过他几天。
这是他们母子多年来无言的默契。唯一的默契。
但不知是不是今年的酒度数太高让他有些晕了,江清圆只觉得眼前叭叭的嘴和他刚到达院子就围上来的嘴慢慢重叠,最终在他眼前叠成了一只只青蛙。
穿着裙子或戴着眼镜的青蛙们青绿色的两截油胳膊搭在桌子上,边缘圆润的大嘴巴不断开合。
呱、呱、呱、呱……
吵得江清圆再也无法在这个餐桌上忍受一秒。
舌尖下最后一点薄荷糖被他咬碎,清冽的凉意再次弥漫整个口腔,江清圆抬起眼:“我是同性恋。”
呱声戛然而止。
变回人形的青蛙们瞪着溜圆的眼睛,愣愣看着江清圆,努力理解他刚刚说的这五个字是哪国话。
“我是同性恋,”江清圆铿锵有力的,又好心地给他们说了一遍,“我赶走那个姑娘,是因为我是个同性恋。”
“同性恋,又名男同,姨外婆你懂吗?就是我和您一样,喜欢男的。”
“姨外公你扶着点姨外婆,她好像要晕了,这个古代叫断袖,您应该能理解吧?”
“舅公您也不用跑,是怕我看上你吗?”江清圆微微转头,微笑道,“我喜欢男的叫同性恋,我喜欢你那叫乱/伦和眼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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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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