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澈和我说，你刚刚在饭桌上没怎么吃东西。”
江清圆回头看去，对面石凳上空空荡荡——他过个桥的功夫，兰澈已经跑走了。
江清圆转过头来，看向他，嗯了一声。
宋柏在他带笑的目光里一怔。
他不是顺风耳，刚刚河对面的谈话，他并没有听见。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也不为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理由——他放心不下，所以赶来。
而此时他放心不下的人看向他的眼神却和平常不同，那里面的笑宋柏捉摸不透。
这点捉摸不透让宋柏顿了一下，才继续开口：“那我先带你吃点东西？”
“乡下饭店这时候都关门了，”江清圆笑着问，“前面有一家24小时的便利店，去那里可以吗？”
当然可以。
宋柏跟在江清圆身侧，沿着胡同外的小街没走多远，就看见了那家坐落在街角，与周围黑暗格格不入的灯火通明的便利店。
便利店里只有一个埋头苦看电视剧的阿姨当值，两人进来都挑好东西了才舍得抬一下头。宋柏将手里的番茄牛肉蛋包饭递给她，示意江清圆先去坐，他在这里等就好。
等他带着热好的饭走过去，只看见一个毛茸茸的乌黑头顶——江清圆正埋头在便利店的便签纸上奋笔疾书。
“先吃饭吧。”宋柏将蛋包饭放到他身边，又给他拧开瓶装水。
视线只在他头顶停了两瞬，没有窥探他在写些什么。
但那东西似乎就是写给他看的，宋柏刚将瓶装水放到蛋包饭旁边，那张被写了字的便签纸就被一根手指推到了他视线中央。
纤细的手指慢吞吞地原路返回，宋柏低头一看。
上面写着：能询问你个问题嘛。
宋柏顿了一下，抬眼扫了一眼便利店窄窄高高的长桌，空荡荡的没有第二支笔。于是朝江清圆伸出手去，从他手中抽出了唯一的一支圆珠笔，手指覆在他的温度上，低头写下了回复。
又将笔压在便签纸上，一并递回给了他。
没什么不可以的，你说。
便签纸还有一大半空余，江清圆在下面写下了要问的问题。
便签纸又回到了宋柏面前。
宋柏看完后，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便签纸上写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包养了个人。本来只谈钱不谈感情，但最近他发现，那个人在背后偷偷说喜欢他。
宋柏没有僵持太久，他直接转过了头，看向江清圆。
江清圆也正看着他，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里面全然是坦然。
停留在便签纸上的拇指摩挲了两下，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没办法不诚实地回答。
也许只是他单方面认为只有钱没有感情，被包养的那个人，或许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对他倾心，在他出现在舞台上的那一瞬，在悬崖边，他都无法不动心。
这么长的一句话，洋洋洒洒地占满了便签纸剩余的空间，诉说着终于不再掩藏的喜欢。
又写得那么用力，递到江清圆眼前时，他手指覆上去，似乎还能感受到圆珠笔芯留下的热，像一颗心脏的温度。
让人不敢细读。
江清圆换到便签纸背面，清秀的字迹多了几分慌张。
但合同里不是这么写的。
回复很快。
对不起，但合同管不住心。
江清圆视线从这行字上移开，投向玻璃窗外的街道。
乡下小镇夜晚的街上远不如城市热闹，但依旧有三三两两散步的人。大多是夫妻或情侣，肩并肩手牵手地穿梭在一盏盏路灯下，朝家里走去。
江清圆的视线略过这些人，最终停在了不远处的一个街角。小小的角落里，一对穿着高中校服的男女正站在那里，分食着一支烤红薯。
男生站在路阶上，将红薯掰成了一大一小，又毫不犹豫地将大的那一块递给了路阶下的女生。
见女生接了，苍白路灯下，烤红薯袅袅升起的热气中，他羞涩的笑容里多了大大的开心。
女生背对着江清圆，江清圆看不到她的面容，但看到了她微微晃动的马尾辫。
她此时也同样开心。
便是在这时，一对牵着只边牧的夫妻从他们身侧经过，狗狗热情地朝他们小奔过去，女生还没反应，男生似乎呀了一声，直接蹦到了她身后。
他有些怕狗。
女生勇士一般，立马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蹲下接住了扑过来的狗狗，撸着狗头，和边牧的主人们笑着交流了起来。
身后，男生视线落在女生晃动得更兴奋得马尾辫上，推了推眼镜，低头咬了一口红薯，藏住了自己笑得更大的嘴角。
便利店敞开着门，他们又离得不远，笑声就这么顺着秋天渐凉的空气飘进了江清圆的耳朵里。
世界惊心动魄的故事终究是少数，大地上占比更多的，还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平凡人们的故事。
无非是路灯下的靠近、一块烤红薯的偏心、狗狗扑过来的湿漉漉的鼻子和与陌生人两三句话的缘分。
江清圆在隐隐约约的笑声里，继续写道。
但是舞台和悬崖毕竟是短暂而偶然的，更多的时候，他的生活是琐碎和麻烦的，他本人也不会像舞台上和悬崖边那样，一直保持着所谓的光鲜亮丽、舍己为人，像一个人们文艺作品里想象出的伟光正好人。
他如果并不乐观，绝大多数时候讨厌这个世界，对未来没有期望和规划，轻而易举放弃了梦想甚至早已放弃了自己，只会偷偷嫉妒别人的幸福而不争取，因为从小就学会了懦弱和哭，所以永远也不懂也没有力气反抗。面对这样的底色，那个人还会喜欢他吗？
还是说那个人靠近他，是想将他拯救回一个阳光开朗的、对这个世界充满爱与希望，值得被别人喜欢的人。
如果这不可能呢。
宋柏注视着这段话很久很久，才认真写下了回复。
那个人看到的他不是这个样子，他看到他并非不乐观，只是那样的生活让他无法乐观，他看到他纵然活得辛苦，却在有人上门寻求帮助时，愿意对她伸出援助之手，看到他独自捱过那么艰难的童年，努力长大后，还是被迫放弃了梦想，最终除了眼泪，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抓不住。
不瞒你说，那个人常常会在深夜里想，想他小时候有哪些想要而不敢伸手的东西，想他无依无靠的童年，想他长大后那没滋没味的面条应付自己的一天天。也想他如今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哪些想要去的地方……想着想着，除了怨恨自己没早点出现，就只有心疼到想流泪的冲动了。
这些当面说不出的话，借着便签纸都写了出来。转眼一张便签纸就被写满了，宋柏拿了一张新的，顿了顿，继续写了下去。
他没有想当什么拯救者，只是觉得那些其他人想感受的风景，想尝试的事物，他也应该拥有，哪怕是不喜欢之后丢掉。如果都感受到后，他依然认为阳光讨厌，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做一朵躲在森林阴暗处的小蘑菇，那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他也欣喜地全盘接受，唯有全心全意做他旁边的树，长得高高的，为他赶走那些烦人的阳光。
只要能在他身边，没有什么是不好的。
江清圆的目光在全盘接受上停留了许久，抬起一只手，将眼睛埋了进去，藏起了滚烫的眼皮，和即将流下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等流泪的冲动褪去后，才放下了手。
写下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如果他得了绝症，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狗血，只能再在这个世界上活几个月呢。
便签递了过去。
又在推到宋柏眼前的前一秒拿了回来。
江清圆飞快地又添了一句话。
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没有再假借朋友之名，这句话落下，两人之间再无缓冲。
宋柏看着便签纸上的两句。
从上面荒诞的假设到下面坦诚的询问。
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看到了一个面对爱意，手足无措的小圆。
面对这样的江清圆，宋柏没有再继续长篇大论地说爱，只写了八个字。
我来负责，我来承担。
沉甸甸的责任面前，再没什么好问的了。江清圆垂着长长的眼睫，在这八个字后面写下了自己最终的回答。
又珍重地画下句号。
将便签纸推过去，抬头，江清圆却没有看见宋柏。
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哎呦不要慌，正常停电喽！”阿姨的声音从收银台处传来，“昨天同我说的今天晚上要电路检修，半个小时就好喽，小伙子你们先打着手电筒吃，我去看看哦。”
说完，揣着手机就出门看热闹去了。
宋柏却几乎没怎么听到她在说什么，他手伸进口袋里去拿手机，想要去看江清圆便签纸上写的是什么。
手刚放到腿上，就被一只微凉的手给盖住了。
江清圆似乎猜到了他想干什么，先一步制止住了他。宋柏不敢再动，任由柔软的手指慢慢顺着自己的手背摸索上来，最终握住了他的手腕。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息朝他贴了过来。
是独属于江清圆的，干净的气息。
宋柏僵在了那里，不敢再动。
他大脑对这个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脸颊上就落下了一抹更柔软的东西。
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宋柏脑子中的弦啪的一下，彻底崩断。
两人本就离得很近，江清圆微微俯过去身，就能感受到宋柏了。
但他比宋柏矮一些，于是只能撑着他的手腕，仰起颈，才亲到了他的脸颊。
“你上次就是亲的我这里。”黑暗里，江清圆并看不见宋柏的眼睛，但还是仰头注视着他的方向，认真评价道，“也不怎么好亲嘛。”
硬邦邦的，也不知道宋柏为什么要亲他那里。
但好歹自己现在亲回去了，也不算吃亏。
“你不用拿手机看了，”发表完亲后感，江清圆才笑着道，“我写的是我们试试吧。”
他从小都不会争取，喜欢的东西，要是被别人拿走或者是错过了，通常也都是算了，因为也没什么办法。
可宋柏不一样。
因而江清圆纵然紧张得撑在宋柏手腕上的手都在不自觉地颤抖，还是继续说道：“便签纸上那些话，是从见到你开始，就开始打腹稿了。一边打一边想放弃。”
他早已经没了高中时候舞台后方，觉得自己去外地上了大学，就能摆脱兰盛莲，有一个新人生的天真和无畏。大二被迫休学，两年小别墅里的蹉跎，足以让他变得这样踌躇、犹豫，回望从前，只看得到一片模糊，再瞧不见少年时的心气。
于是面对此刻，也只有努力拾起的最后一点勇敢，和将心比心的诚实。
“最后是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着你，才写完了那些话。”
宋柏放在腿上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
江清圆笑了笑：“那些话里有很多任性，但你却都接受了。谢谢你，宋柏。”
“我想说的是，我知道我现在状态很不好，只有想到你，才会开心一点，”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江清圆却直直地看着前方，他必须反复确认，“但我会努力调整的，如果到最后真的调整不过来，也请你不要怪我。”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里的意思是什么。
宋柏感受着手腕上不自觉地颤抖，一时想抱住眼前的人，一时又害怕吓到他，最终只能喉咙发疼地哽噎着，沉默成了一块供他倾诉和依靠的石头。
“我的意思是，我也喜欢你，”终于说了出来，江清圆颤抖得更厉害了， “如果你能接受，我们就试试吧。”
“如果不能，那也谢谢你。”
江清圆没有等到回答，几秒过后，他等到了一只落在脸上的手。
宋柏用指腹将他脸上的泪轻柔地抹掉，同样反复地保证着：“我说了我来负责，我来承担。”
他低头，额头抵上江清圆额头，声音里带了点安抚的笑：“小圆，我们试试吧。”
这点安抚来得太及时，江清圆不再颤抖，然而接下来他要说的回答，又是他认为迄今为止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回答，简直郑重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将答案在心口捂了许久，调试出最合适的语调，才讲出口给宋柏听。
“嗯！”
说罢，嫌不够，认真点了个头，再回答了一次：“好！”
宋柏的指腹还停留在他脸上，江清圆庄严点头时，脸颊边的软肉擦过他指腹，宋柏只觉得擦过的是自己一颗再也不能更酸软的心了。
而面对这样有分量的许诺，再华丽的语言都显得苍白。
宋柏在柔软的黑暗里，动了动手指，轻轻捏了捏江清圆脸颊的软肉。
江清圆来不及细品宋柏这个动作里的意思，这个动作发生的同时，宋柏另一只手手腕反转，一下握住了他撑在上面的手。轻轻一拉，江清圆就结结实实跌进了他的怀抱里。
江清圆从不知道接吻是这种感觉。
宋柏的唇比他的热，覆上来就让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颤抖，脸颊边的手离开，来到了他腰间，稳稳地托住了他。
与此同时，下唇被轻轻咬了一下。
江清圆呼吸一滞，脑子就再也无法思考了。
他像是被扔进烤箱的板栗，只能慢慢软在这空气越来越稀薄的方寸间。
晕乎乎地忘记周身的一切。
只有宋柏，只有宋柏。
直到嘴巴上的人微微离开，贴着他传来带笑的声音：“傻小圆，张嘴。”
原来还要张开嘴巴。
江清圆仰着颈，舌尖被碰到的那瞬，才意识到，接吻是会让人站不稳的。
他也不明白是怎么了，身子止不住往下滑，连指尖都是无力的，只能依靠腰间的手托着。
甚至呼吸也不由自己做主，直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去推身上的人，才被松开。
下巴枕在宋柏肩膀上，江清圆大口喘着气，觉得自己像刚从一个惊涛骇浪的船上下来，又觉得自己像刚喝了一瓶白酒，正晕得厉害。
他脑子昏昏沉沉的，嘴巴上的热一直蔓延到脸颊和耳后。想如果现在把他投放到南极，脸上一定能滋滋冒出烟。
想着想着，喘平了气，眼睛就忍不住弯了起来。
“对不起，”宋柏带着歉意的声音从他耳畔传来，背上也落下来一只手，捋毛似的一下下抚着他，“我是第一次……有哪里不舒服么？”
怀里的人轻得像朵云，手臂间的弧度又纤细得像不存在，让他不由自主地将人深深嵌在怀里。
而刚刚感受到的触感，又实在让他…难以把持。
怀里的人没有回答，只能感受到呼吸间胸膛细小温暖的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这点起伏离他远了些，江清圆手臂撑着他的肩膀，低低的声音从他面前响起：“什么味道？”
月光终于穿过黑暗抵达这个小小的便利店，宋柏首先看到的是江清圆说话间亮晶晶的唇，像月光照耀下的一汪世界上最小的湖泊。抬起眼再往上，才是他一双近在咫尺的眼。
微微下垂的柔和眼皮线条下，是极其清澈的瞳，泛着纯粹的欢喜。这让他刚刚问出的问题丝毫不显轻佻，只有单纯的好奇。
“我刚刚好紧张，”手里握着的手好像有些无措，指尖蜷缩了一下，在他掌心激起痒的涟漪，“只感觉到了热。”
江清圆抿着唇对他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宋柏没有撑过一秒，就沦陷在了他的眼睛里。他微微俯身，额头重新贴上江清圆额头，轻声笑着与他交换实话：“我也是。”
“好像是甜的，我再尝尝……”
未说完的话消失在再次交融的唇齿间。
相拥的两人未看见，他们身侧的窗户外，顺着月光再往前走两步，男生正捧着红薯，小心翼翼地靠近身边的女生，终于在某个惊喜的瞬间，他的肩膀碰到了另一个期盼已久的肩膀。
两人不远处，牵着狗狗的夫妻早已胳膊挽着胳膊，由小狗摇着尾巴引着路，挤挤挨挨，暖暖和和地朝家走去。足足有一路的时间，够他们商量等会儿宵夜吃什么。
他们会路过一个拐角，那里闪着微弱的光，便利店阿姨正高高举着亮着手电筒的手机，试图给上面检修电路的中年男人照明。
“我这有灯，不用给我照，”中年男人在上面拨了拨空气，仿佛能拨动着空气把她往里面赶似的，“天冷了又刮风，你往里面站站。”
阿姨往里面去了去，但依旧高举着手机，絮絮叨叨地念着：“店里面就俩人，等会儿吃完了就走了，囡囡也该下课外班了。等你修好，我俩一块回去，路上给她买她最喜欢吃的那家米线。”
一小会儿后，上面传来如往常一般的回答：“好。”
宋柏拇指摩挲了一下江清圆的手腕，觉得有些凉，拉着他，往自己怀里贴了贴。
这并无什么不妥，薄薄的玻璃窗外，一夜凉过一夜的风正携带着桂花香席卷而来，每个路口也都慢慢升腾起烤红薯的香味。让人保持距离的酷夏退场，世界正式迎来了相互靠近的季节。
两颗心选择在此时贴近，没有比这更合时宜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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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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