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遥生收起剑，从墙头一跃而出。
刚落地，他就察觉到些异样——外面竟然也如同白家那般寂静。
想到方才白家众人的惨状，而城中绝大部分人都带了仙粟回家，他的心中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脚下的步伐渐渐快起来。
街边时不时有一两个晕倒着的人，他们的手边无一不摔落着一副碗筷，看样子都是因为食了仙粟而晕倒。
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碗中剩下的东西里并没有那种小虫的存在，还有几个受了伤的人，伤口中流出的都是正常的鲜血。
看来白家发生的那件事，并不发生在整个云隐城。
可……
这些毕竟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曾经的云隐在祈神傩的最后一日神祈日时被屠了城，满城性命无一幸免，而他的师尊拂清尊者也在这次魔族的攻击中身受重伤，修为停滞不前甚至有倒退的迹象。
这也间接导致了当年不周之战的惨烈结局。
这样想着，谢遥生跨进了酒楼。
原本整齐的厅堂此时已然凌乱不堪，掌柜的应当也是吃了仙粟，此时仰倒在他的柜台上酣睡，四下的座椅里也三三两两躺着几个外来的住客。
谢遥生越看，就越觉得心惊。
这城中食了仙粟的人竟然如此多，就连外来的人都难得幸免。
他沿着繁乱的楼梯向上走，有黑影自上而下压下来，谢遥生条件反射地召出让尘，横剑架在那道人影的脖颈处。
“师尊，是我。”
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倦意。
谢遥生收回剑，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不太亮的光线看清了郁离的脸。
他此时又带上了那个鬼面，一双眼藏在后面，让人读不懂他的情绪。
“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郁离定定看着他，半晌后才摇了摇头：“已经好多了。”
他沉吟片刻后好像才下定了决定道：“……先前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了，你不要……介意。”
确定好自家小徒弟确实没什么大问题，谢遥生大度道：“不介意……”
说到一半，他忽然想到了之前在眼前乱飘的字条，耳根子一麻，于是又改了口：“稍微介意一下吧。”
郁离听见这话，心又网上提了提，他三两步跟上谢遥生，小声开口：“以后不会了……”
正巧走到了二楼，谢遥生听见这可怜兮兮的语气，又想回头去摸他的头。
他刚抬起手，几段字条就悠悠地从他眼前飘过。
【以后不会吗？我不信。】
【男人，不可以说不。】
【你不这样让我们大黄丫头看什么？嗯？说话！不要装作不在家！】
【不会这样了，那是会那样嘿嘿嘿（懂得都懂）】
这下让谢遥生有些猝不及防，他硬着头皮迎着郁离期待的眼神摸了摸他的头，清清嗓子转移话题。
二楼的杂乱程度不比一楼差，许多房间的木门大敞着，里面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晕死过去神智不清的人。
谢遥生将现在在白家发生的事情简单和郁离讲了一遍，正说着，他们就走到了沈自渡睡着的房间外。
房间内传来些细微的声音，若果放在平常，这些声音并不会引起什么注意，只是在此时的寂静中，这道声音就显得尤为明显。
谢遥生停下脚步，一只手放在了门板上。
难道是沈自渡醒了？
他这么想着，随即又否定了。
当时安置他时仔细探查过，沈自渡应当是一开始就来到了幻花界，并且在最无防备的时候被夭红袭击拉入幻境，按理来说在这个幻境结束之前他都不可能醒来。
谢遥生覆在门上的手用力，木门就伴随着吱呀声缓缓打开。
与预想中的景象不同，沈自渡的房间里一如他刚来时的样子，没有半分凌乱。昏暗的光从半开的窗户里照进来，打在了一旁空荡荡的床上。
谢遥生掀开床上鼓鼓囊囊的被子，里面赫然是两个并排在一起的枕头。
上面的花纹好像连成了个咧着嘴的笑脸，无声嘲弄着他。
“师尊你看！”前去检查窗户的郁离出声喊他，谢遥生几步走到窗边，就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和着叮当的银环响扛着沈自渡消失在长街尽头。
“是夭红。”
看着此番景象，谢遥生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笑，他当机立断：“追！”
他翻过窗户，竟是直接从二楼一跃而下，郁离紧跟着他下来，还不等两人往前追，昏暗的天色又一次极速变换。
刹那间天光大亮，四周的景象扭曲一阵后伴随着人潮向他们二人涌来。
人们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气，他们身上挂满了用以祈福的物件，成群结队地朝着祈神台的方向走去。
他们被裹挟着一同往前走着。
还没等走上几步，人群中忽然有人指着一个方向惊奇道。
“那边什么时候有一颗这么高的树了？”
众人纷纷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不是白家？也没听过他家种了这么大一棵树。”
“看叶子好像还是棵槐树，白家人别是疯魔了，这种鬼树也敢往家里种，不嫌晦气。”
“你管人家呢，大好的日子净说这些脏话。”
“呸呸呸。”
人们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讨论了一会儿就又换成了别的话题。
谢遥生好不容易从人潮中挤了出来，他压着嗓音对旁边的郁离说道：“槐树显形了，不对劲，我们得去白家看看。”
这边的巷子住户少，一大早就都出去了，所以他们去到白家的路途还称得上顺利。
此时的白家已经没有人在了，于是他们就从后边开着的小门走了进去。
这里的一切还像是当时他离开时的那样，混乱破碎的木屑到处都是，锅碗掉在地上，煮好的粟米在地上星星点点地洒着。
大逆法阵仍旧在运转着，槐树下几身眼熟的衣服堆叠在一起，已经被虫子啃噬得差不多了。
槐树后一道穿着破烂道袍的身影正低着头忙碌着，他手上拿着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铁剑，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给槐树剥皮。
谢遥生远远就瞧见了他：“楼岚？”
楼岚抬起头，警觉地朝着四周观望，朝着周身扫过一遍之后又低下了头，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
那副样子好像根本没看到谢遥生二人的存在。
“看来，他已经回去了。”
如今的幻境中，真正的过客，可能只剩下他们了。
楼岚将槐树上的法阵磨掉了大半，正当他想继续磨石碑上的时候，一串极轻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他连忙朝后退去，穿过一丛杂草攀着早已架好的梯子翻了出去。
脚步声越走越近，虽然知道幻境中的人看不见他们，可谢遥生还是拉着郁离躲在了木屋后面。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一袭黑色兜帽，那人径直走近阵法中心的槐树旁，伸手去查探已经被破坏的差不多的阵法。
他似乎有些生气，抬手摘掉了头上的兜帽，被半束起的头发遮挡住了他的侧脸，在木屋的方向看不清脸。他从袖袋中掏出一个极小的法盘来，熟悉的物件落入眼中，谢遥生不禁睁大了眼。
那是，逍遥宗独制的法盘。
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等到离开白家，谢遥生仍旧有些没缓过神来。
郁离看出了他的魂不守舍，垂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谢遥生看着他，心里忽然升起几分酸涩。
他抿了抿唇道：“如果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之前坚持的东西是错的……怎么办？”
他的尾音轻轻颤抖着。
“我希望，我心里这个猜测，是错的。”
郁离看着他，忽然很想拉住他的手。
“有些事情没办法改变，错了，改正就好了。”郁离轻轻张开双手，“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样……”
话音未落，他怀中就扑进个沁满竹香的，温热的身体。
郁离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
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好像震得他的心都在同频共振：“谢谢你，阿无。”
谢遥生站直身子，抬眼望向另一边被百鸟环伺的祈神台的上空。
他神色平静，带着些释然：“走吧，是时候去看看了。”
这日是祈神傩的最后一日，满城城民都聚集在祈神台前后的街上，各个翘首以盼，等待着神为他们降下甘霖。
“今年的人怎么格外多，真挤。”
“那是自然，自从那个‘降神缘’的预言一出，好多别的地方的大户人家都带着自家小儿前来，要是这能好运得到神缘——噫！那还了得？”
“可不是呢，得了神缘就能前去方外入道修炼，运气好些还能进到拂清尊者所在的逍遥宗，那才叫一步登天呢！”
“要让我说啊，家里的小儿若能得仙缘，家里可不就一步登天了！”
谢遥生二人站在人群之后，祥和欢乐的气氛中，暗流正悄悄涌动。
离开了阵法的保护，郁离的左眼又开始慢慢爬上猩红。他虽说是在这场浩劫之外，按照夭红的话来说只是一个过客，可他仍旧被这幻境所影响，体内的魔脉又开始活跃起来。
谢遥生轻轻拉住他的手，带着凉意的灵力被人渡入体内，燥意被压了下来。
祈神台上，随着百鸟的声声啼鸣，拂清从虚空中缓缓踏出，身上的羽衣随风而动，伴随着民众们虔诚的吟诵，他稳稳落在了高台之上。
他一挥衣袖，暖黄色的光晕就从人们的身上散发开，汇聚成一股股向着祈神台的方向飘去。
底下的人们被这一出吓了一跳。
“这……这是什么？”
眼见着人群就要骚动起来，身着青衣帷帽的“祝仙师”走上了祈神台。
他的声音温柔，像是上好暖玉般能迅速抚平人心中的焦躁。
“大家不必惊慌，这是每个人身上的‘气’，若是有福之人，神缘自会降临。”
大家似乎都对这话信以为真，又纷纷垂下了头，一副无比虔诚的模样。
“这群傻子，要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耳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谢遥生侧目看去，是叼着根草靠在一旁的楼岚。
“就你聪明！”旁边一个人抬头狠狠啐了他一口，“那你怎么也来了？还不也是傻子一个！”
他说完扭头就走。
楼岚将嘴里的草吐倒地上：“还不是为了救你们这些大傻子？”
他这话出口根本无人在意，他只好冷哼一声：“我师父说了，莫与傻子论长短，这次我姑且先放过你……”
他说着，最后看了眼祈神台的方向，转过身，极轻的话飘散在空中：“好吧，希望你能记住我。”
祈神台上，拂清已经收束了所有暖黄色光晕，祝仙师接过了他手中的法盘，风吹起他的帷帽，轻纱下的眉眼清淡，他正笑着。
“祈天意，降神缘。”
他一挥袖，无数淡蓝色的光从空中显现，洋洋洒洒就要落下。
“这是……”谢遥生忙撑起灵力，将那些淡蓝色光晕挡在了外面。
可云隐的城民们却如同着了魔般，或挥舞着双手去接，或张着嘴贪婪地吞食着。
等那些蓝色的光电近了，人们这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神缘，分明是挥舞着触须的，通体散发着淡蓝色光晕的小虫。
尖叫声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又或者是同一时间，最先发狂的是伪装成凡人前来参加盛会的魔界子民。
他们身上的魔气不听使唤地逸散开来，隐藏在血脉深处的原始的杀戮**取代了理智占据上风，他们狞笑着扭断刚才还谈笑甚欢的身边人的头颅；接下来就是那些意志不稳的城民，他们猩红着眼自相残杀，互相追逐着，尽可能用着手边的东西去攻击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一场盛会顷刻间就变成了炼狱。
他们一个个从谢遥生二人身边穿过，那一年的云隐，只活下来了两个人。
谢遥生抬眼望向祈神台的方向。
拂清正闭着眼稳坐高台之上，手中的法盘正将台下之人的血气尽数吸走。而一旁的祝仙师垂首侍立着，仿佛能透过轻纱，看到他脸上的，凉薄的笑。
吵嚷声，尖叫声，人群的拥挤渐渐扭曲起来，他们仿佛已经远离了这一方天地，只遥远的，做一个后来的旁观者。
所有的景物又凝合在一起，变成了白家中那棵高耸的槐树。
息生虫似乎知道自己将迎来什么，变得活跃起来，黑色的线条粘稠涌动着，构成了这个隐藏在云隐中最大的阴谋。
“什么恶心的东西……”楼岚踮着脚朝阵法里走，时不时踩扁一些息生虫，就能让他的脸色扭曲一瞬。
“当初就该听师父的话，干嘛非得来凑这要命的热闹。”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走到了石碑旁边，“我真傻，真的……”
远处的惨叫声隐隐约约传了过来，楼岚白了一张脸，但仍旧拿出自己的铁剑使劲往石碑上刻。
“还以为是什么绝世大好人，没想到是来屠城的……呸！”他像是要给自己壮胆，嘴巴一刻也不停的说着。
“我也是傻，被人骂了还要上赶着当英雄，早知道就先跑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下好了，被发现了估计小命不保啊……”
“这什么破符文，这么难磨！”
“这可不是什么破符文。”一道温润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但有一点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个要命的热闹。”
楼岚听出来了这个声音，他脸色一白，但是手下的动作却愈发快了起来。
“没用的，要是这东西能被你用个破铁剑磨平了，那我可就真没脸活下去了。”
祝仙师说着，楼岚就发现自己像是被人禁锢住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紧接着，他就被一阵巨力掀飞，落在了那些他恶心的息生虫身上。
“你们……”楼岚咬着牙破口骂道：“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仙师，竟然做出这种下三滥的勾当，真是给……”
“等这件事情结束，云隐无一活口，你又怎么证明是我做的呢？”祝仙师将手中的法盘放在石碑之上，随着阵法的展开，一城人的血肉之气盘旋在上空，顺着法阵的脉络蔓延开来，“大逆法阵一成，拂清尊者的修为将再上一层楼，等日后与魔界开战，才能更好的保护两界平安。”
“牺牲一小部分人，换取绝大多数人活下去，不值吗？”
“值吗？”楼岚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他七窍流着鲜血，不知不觉间已经糊了他满脸。
“那你有没有问过这‘一小部分人’，他们愿不愿意……谁愿意死？”
原本抱着美好愿景前来云隐的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原本代表着希望的城池，最终却变成了他们的丧身之所。
楼岚不屑地勾起唇角：“只是你们千算万算，算漏了我？”
他双手掐诀，浑身的血液在瞬间沸腾。
祝仙师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侧身护在了石碑跟前。
“烧血术，你怎么会这种禁术？”
“我这人，就是喜欢看书。”楼岚用肉身扛着祝仙师对他的攻击极力向前一扑，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扑到了那块石碑之上，顺便将那个正在运转的法盘抱进了怀里。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整个白家，灼热的气浪将祝仙师掀飞，他后退几步站稳了身，眼睁睁看着云岚连同整块石碑和半边槐树消失在了火海中。
“抱歉师父，我可能……回不去了”
有可爱的小嘟者看到这里嘛[捂脸偷看]岁已然变成孤寡空巢咕一枚[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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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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