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黑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重归平静,但那冰冷的触感却已沉入潭底,再难抹去。丹曦阁内外,看似一切如常,矿场的号子声依旧嘹亮,工匠们筛选敲击原石的叮当声不绝于耳,但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弦,却悄然拉在了每个知情者的心头。
怀瑾按照清的吩咐,将赤玉朱雀和东海珍珠送到了郡守府,带回来的消息是魏冉“欣然笑纳”,并“体谅”巴家的难处,表示会在咸阳方面“尽力斡旋”。言语客气,仿佛昨日那场不欢而散的试探从未发生。
但清和怀瑾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虚伪的平静。
影卫如同融入阴影的猎犬,被全部撒了出去,内查与外防同时收紧。几天下来,确实揪出了两个被其他丹砂商买通、传递矿场开采进度的小管事,也发现了几拨在丹穴外围窥探的陌生面孔,都被僮客不动声色地“请”走了。然而,关于那夜黑影的确切来历,以及咸阳方面更深层次的意图,依旧迷雾重重。
就在这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中,一队打着玄黑旌旗、盔甲鲜明的骑士,簇拥着一辆规制严谨的马车,沿着新修的秦驰道,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速度,直扑巴郡而来。马蹄踏在夯实平整的路面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雷鸣,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先于车队飞入了丹曦阁。
“夫人!咸阳特使!是皇帝陛下的特使!” 怀瑾几乎是跑着进来的,气息有些不稳,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已过金牛道,最迟明日正午,便能抵达!”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正式,打着皇帝的旗号。
清正在核对一批即将运出的普通丹砂账目,闻言,执笔的手稳稳落下最后一个字,才缓缓抬起眼。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来了多少人?打的什么旗号?可知特使是谁?”她放下笔,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约有百人精锐骑士护卫,打的……是天子旌节和黑水龙旗!”怀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天子旌节,代表皇帝亲临;黑水龙旗,是秦的图腾。这排场,绝非寻常催缴贡品的使者所能拥有。“特使身份尚未探明,但观其车驾规制,至少是九卿级别的重臣!”
九卿级别?清的心微微往下一沉。看来,陛下对此事的重视程度,远超她的预估。或者说,这已不仅仅是丹砂之事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阳光正好,矿场依旧忙碌,但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那支正滚滚而来的、代表着帝国最高意志的车队。
“怀瑾,”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准备。第一,停止矿场所有非必要的作业,集中人手,将丹曦阁内外彻底清扫整理,不得有一丝杂乱。第二,打开库房,取出所有合乎规制的仪仗、器物,按照……按照迎接天子特使的最高规格准备。第三,召集所有在巴郡的家族长老、重要管事,明日一早,皆需身着正装,随我出迎。”
她每说一条,怀瑾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已不仅仅是迎接一个催缴贡品的官员,这分明是做好了应对最严峻局面的准备。
“夫人,这最高规格……是否……”怀瑾有些犹豫。最高规格迎接特使,会不会显得太过卑躬屈膝,或者,反而让人疑心是故作姿态?
“陛下派九卿持节而来,无论其目的为何,代表的都是天子威严。”清转过身,目光清冽地看着怀瑾,“我等身为臣民,岂敢失仪?不仅要最高规格,还要让特使看到,我巴家虽处江湖之远,亦知君臣之礼,守国法之度。”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意思:“况且,姿态放得足够低,有些话,我们才更好说。有些底线,才更好守。”
怀瑾瞬间明白了。夫人这是要以最恭谨的态度,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将可能的刁难和威逼,都挡在“礼法”之外。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硬碰硬是愚蠢的,唯有在规则之内周旋,才有一线生机。
“小人明白了!这就去办!”怀瑾躬身,快步退下。
清独自留在书房里。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玄色的深衣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缓缓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峻。
她伸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这张脸,曾经也明媚鲜妍过,在十五岁嫁入巴家时,在十八岁成为新寡时……如今,却只剩下被风霜和算计侵蚀后的坚硬。
明日,就要面对那来自咸阳的特使了。那背后,是那位扫灭六国、书同文、车同轨,意图掌控世间万物的始皇帝。
他会说什么?他会要什么?
仅仅是丹砂吗?还是如魏冉暗示的,要她这个人?或者……是巴家积累百年的财富,和她麾下那令人忌惮的僮客力量?
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但最终,都沉淀为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不能慌,不能乱。她是巴家的主心骨,是这丹砂江山的守护者。
这一夜,丹曦阁灯火通明,人影穿梭,却秩序井然。没有人高声喧哗,只有压低了的指令声和急促却轻巧的脚步声。力士们搬运着沉重的礼器,侍女们擦拭着每一寸栏杆地板,僮客们按刀肃立,眼神警惕地巡视着每一个角落。
清几乎一夜未眠。她检查了迎接的每一个细节,预演了可能出现的对话,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她将几份最重要的契书和名册,藏入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隐秘所在。甚至,她还给远在蜀郡求学的侄子,写下了一封简短却含义模糊的信,交由一名绝对忠心的老仆,命其明日一早,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离开巴郡,送往蜀郡。
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清已穿戴整齐。她并未选择过于华丽的服饰,依旧是一身玄色深衣,但用料是极其珍贵的蜀锦暗纹,领口和袖缘以金线绣着繁复的云雷纹,庄重而内敛。头发绾成高髻,戴着一套素雅却价值连城的白玉头面。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熬夜的痕迹,却也让她原本就清冷的气质,更添了几分不容亵渎的威严。
辰时刚过,怀瑾来报,特使车队已至十里外。
清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带领着巴家一众身着正式礼服的长老、管事,以及数百名精心挑选、仪容整肃的僮客,浩浩荡荡却鸦雀无声地出了丹曦阁,来到通往矿场的主道入口处,静候。
阳光越来越烈,晒得人皮肤发烫。没有人交谈,没有人走动,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
终于,地平线上出现了移动的黑点,迅速扩大。马蹄声如同滚雷,由远及近,震得地面微微颤动。黑色的旌旗在风中狂舞,上面狰狞的玄鸟图案清晰可见。百名黑甲骑士,如同钢铁洪流,护卫着一辆宽大、装饰着玄黑蟠龙纹路的马车,以一种压迫性的速度,冲到了迎接队伍的前方。
“止!”
一声浑厚的号令,车队戛然而止。马蹄刨地,喷着粗重的鼻息。黑甲骑士们勒住战马,冰冷的目光扫过迎接的队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股百战精锐带来的煞气,让一些胆小的巴家仆役忍不住微微发抖。
马车门打开,一名身着深紫色官袍、头戴进贤冠、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中年官员,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走了下来。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站在迎接队伍最前方,那个玄衣如玉、身形单薄却挺直如松的女子。
怀瑾上前一步,高声唱喏:“巴郡商贾清,率巴家上下,恭迎皇帝陛下特使!特使大人辛苦!”
清上前三步,依照最标准的礼仪,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清越而恭谨:“民妇清,恭迎天使。天使驾临,巴家蓬荜生辉。”
那特使的目光在清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也在评估这位名动巴蜀的寡妇。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股天然的威势:“本官,奉常寺少卿,姚贾,奉皇帝陛下谕令,特来巴郡。清夫人,请起。”
奉常寺,掌宗庙礼仪,但也兼管部分与方术、祭祀相关的事务,派其少卿前来,倒也契合丹砂用于炼丹、陵寝的用途。
“谢姚大人。”清直起身,目光低垂,姿态恭顺,却不卑不亢。
姚贾扫了一眼清身后肃立的巴家众人和那些明显训练有素的僮客,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随即道:“陛下听闻巴家丹砂,乃天下精品,心甚慰之。然,骊山工程,关乎国运;陛下炼丹,祈求长生,皆需大量上等丹砂。少府前令,限期两月,贡血珀丹砂加倍,不知清夫人,筹备得如何了?”
他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接切入主题,语气虽然平淡,但那无形的压力却瞬间笼罩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清的身上。
清再次微微躬身,声音清晰地说道:“回禀姚大人,陛下所需,乃国之大计,清虽一介民妇,亦知轻重,岂敢怠慢。接到少府令丞文书之日起,巴家已倾尽全力,停止所有其他丹砂开采提炼,集中所有人手、物力,日夜赶工,筛选、提炼血珀丹砂。目前,已得成品十之有三,剩余之数,必在两月限期内,如期凑足,绝不敢延误陛下大事。”
她没有诉苦,没有提困难,只是陈述事实,并做出了保证。
姚贾闻言,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哦?十之有三?夫人倒是雷厉风行。不过,陛下要的,不仅是如期,更是要万无一失。丹砂运送,路途遥远,若有闪失……”
“大人放心。”清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姚贾审视的眼神,“巴家已雇佣巴蜀最好之船队,联络最可靠之镖行,并派家中得力僮客沿途护卫。清亦已上书郡守府,恳请沿途关隘予以方便。必保贡品安然送达咸阳。”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展现了巴家的效率和实力,也点明了已与地方官府报备,合乎程序。
姚贾盯着她,半晌,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清夫人安排周详,本官甚慰。不过,陛下还有口谕。”
所有人精神一凛,连呼吸都屏住了。
姚贾微微提高了声音,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陛下闻巴寡妇清,以一妇人之身,持家有道,守业有成,富甲一方而能安守本分,甚为嘉许。然,丹砂之事,关系重大,陛下心系之。特谕,着清夫人,于贡品筹备妥当后,亲自押送丹砂,入咸阳觐见。”
亲自押送,入咸阳觐见!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话从皇帝特使口中正式说出时,依旧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怀瑾脸色瞬间煞白,几位巴家长老更是身形晃动,几乎站立不稳。
入咸阳!那是什么地方?是虎狼之穴,是帝国权力的中心!夫人一旦踏入,是福是祸,谁能预料?这分明是要将夫人置于掌控之下!
一片死寂中,只有风卷旗帜的猎猎声。
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但她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睫都未曾多颤动一下。
她迎着姚贾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缓缓地,再次深深一揖,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惶恐:
“民妇清,叩谢陛下天恩!陛下隆恩,清惶恐无地,必当谨遵圣谕,妥善筹备,亲自押送贡品入咸阳,觐见天颜,叩谢圣恩!”
她应下了。没有犹豫,没有质疑,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姚贾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预想过这位巴寡妇的各种反应,推脱、惶恐、甚至暗中抵抗,却唯独没料到,她竟如此干脆利落,如此……顺从。
这顺从的背后,是真的忠君爱国,还是……深不见底的城府?
他深深地看了清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玄衣女子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既如此,”姚贾收回目光,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淡漠表情,“便请清夫人尽快准备吧。本官会在巴郡暂留几日,一则监察贡品筹备,二则……护送夫人,一同返京。”
监察,护送。说得客气,实则监视。
清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丝极冷极淡的弧度。
“是。谨遵大人之命。”她恭顺地回答,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底深处,那翻涌的、冰封的火焰。
咸阳,终于还是要去了。
那就去看看吧。
看看那位吞并八荒、执掌乾坤的始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
也让他看看,这巴蜀之地孕育出来的,并非只是温顺的绵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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