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贾入驻别院后的第三日,夜色如墨,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巴山。丹曦阁内外灯火大多已熄,只余几处关键岗哨亮着昏黄的光晕,在雨丝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暖色。白日里账目的惊险交锋,似乎已被这绵密的雨声暂时掩盖,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却如同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
清并未入睡。她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并非账册,而是一卷泛黄的《巴志》,目光却并未落在竹简上,而是凝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鱼形玉璜。那是她夫君生前赠她的信物。
脚步声在廊下响起,轻而急促,是怀瑾。
“夫人,”怀瑾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姚大人那边……派人来传话,请夫人此刻过府一叙。”
“此刻?”清抬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光。深更半夜,特使相邀,绝非寻常。
“是,来人只说姚大人有要事相商,请夫人务必前往。”怀瑾补充道,“而且,只请夫人一人。”
一人前往?清的心微微下沉。这更像是一场鸿门宴。姚贾白日里在账目上未能占到便宜,难道是想在暗夜里动用其他手段?
“人在哪里?”
“就在院外等候,是姚大人身边的一名亲随。”
清沉默片刻,指尖的玉璜传来冰凉的触感。去,风险未知;不去,便是公然违逆特使,正好给了对方发难的借口。
“更衣。”她站起身,语气决断,“你带几个人,守在别院外接应。没有我的信号,不得妄动。”
“夫人!太危险了!”怀瑾急道。
“不去,更危险。”清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放心,姚贾是奉常寺少卿,是朝廷重臣,不是江湖草寇。他若要动粗,不必等到今夜,更不必用‘商议’的名义。我倒要看看,他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她换上了一身更为利落的深青色常服,未施脂粉,只用一根普通的木簪绾住青丝,显得素净而干练。吩咐怀瑾依计行事后,她便跟着那名沉默寡言的亲随,踏入了迷蒙的雨夜。
姚贾下榻的别院灯火通明,与丹曦阁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黑甲骑士按刀肃立,雨水顺着他们的铁盔流淌而下,眼神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冰冷。穿过几重守卫,清被引至一处僻静的暖阁。
阁内燃着炭火,驱散了夜雨的寒凉。姚贾并未穿着官袍,只是一身藏蓝色深衣,独自坐在一张棋枰前,棋枰上黑白子错落,似乎是一局未下完的棋。他见清进来,并未起身,只是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深夜相邀,扰了夫人清梦,还望海涵。”姚贾的语气比白日里少了几分官场的淡漠,多了些许难以捉摸的平和。
“姚大人言重了。大人相召,清岂敢怠慢。”清在下首的位置坐下,姿态依旧恭谨,目光却迅速扫过暖阁。除了他们二人,只有角落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并无伏兵。
“巴山夜雨,别有一番意境。”姚贾执起一枚黑子,并未落下,只是把玩着,“只是不知这雨,是滋养万物之甘霖,还是……摧折草木之凄风?”
清心中微动,知道对方话中有话,谨慎答道:“天地造化,雨露风霜,各有其道。为人处世,但求顺应天时,尽其在我罢了。”
“好一个‘尽其在我’。”姚贾抬眼看向清,目光深邃,“夫人白日应对账目,条分缕析,从容不迫,这份定力与才智,着实令本官佩服。难怪能以寡妇之身,撑起这偌大的家业。”
“大人过誉。清不过谨守本分,循规蹈矩而已。”清垂下眼帘。
“循规蹈矩?”姚贾轻笑一声,将那枚黑子“啪”地一声落在棋枰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顿时,整个棋局的势态为之一变,白子隐隐被围,“夫人可知,这世间有些规矩,是写在明处的,有些规矩,却是藏在暗处的。明处的规矩,夫人自然是守得极好。可暗处的规矩呢?”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富有压迫感:“陛下横扫**,统一宇内,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为的便是破除旧规,立万世不移之新法。任何可能阻碍这大势的力量,无论是手握重兵的将领,还是……富可敌国的商贾,都在陛下清算之列。”
他盯着清,一字一句道:“夫人以为,巴家僮客数千,掌控丹砂命脉,与六国旧贵藕断丝连,在陛下眼中,算是‘循规蹈矩’吗?”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偶尔爆出一丝轻微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清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但她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她知道,姚贾这是在摊牌,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她巴家所处的险境。
“姚大人,”清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巴家僮客,只为护矿自保,从无作奸犯科之举。丹砂之利,大半供奉朝廷,从未有过私心。至于与各地商贾交易,皆在秦律允许范围之内,若有逾越,今日大人查账,便可依法惩处。清一介女流,不懂什么天下大势,只知陛下乃天下共主,秦律乃行事准则。巴家一切所为,皆在陛下光辉与秦律约束之下,不敢有半分逾越。”
她将一切都归结于“遵守秦律”和“忠于陛下”,这是最安全,也最无懈可击的回答。
姚贾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他似乎在评估她这番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夫人真是……滴水不漏。”他最终说道,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不过,夫人可知,陛下此次为何执意要你入咸阳?”
“清不知,请大人明示。”
“丹砂,固然是其一。”姚贾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陛下求仙问道,骊山工程,确实需要海量丹砂。但更重要的是,陛下对你这个人,很好奇。”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一个寡妇,如何在虎狼环伺中守住家业?如何将这丹砂生意做到如此规模?甚至……如何能让那些桀骜不驯的僮客、工匠对你死心塌地?陛下想知道,你凭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仿佛带着穿透力,让清感到一丝寒意。
“陛下雄才大略,清这点微末伎俩,岂敢劳陛下挂心。”清谦卑地回应。
“微末伎俩?”姚贾走回棋枰前,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棋子,“能让陛下挂心的,从来都不是微末伎俩。夫人,你可知道,有时候,过分的才能,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不过,危机之中,亦藏有生机。陛下虽忌惮,却也惜才。若夫人能把握机会,或许……这入咸阳,并非绝路,反而是一条更进一步的青云之路。”
清的心中猛地一跳。姚贾这是在……暗示她投靠皇帝,换取更大的权势或安全?
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她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诱惑。一旦表态,就可能彻底卷入咸阳的政治漩涡,再难脱身。但若拒绝,可能立刻就会迎来灭顶之灾。
“大人的提点,清感激不尽。”她斟酌着词句,“清只是一介商贾,所求不过家业平安。若陛下有所驱策,清自当竭尽全力。至于其他,清不敢妄求,亦无此能力。”
她没有明确接受,也没有断然拒绝,只是再次强调了“商贾”的本分和“忠于陛下”的态度。
姚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也谈不上失望。
“夫人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即止即可。”他坐回原位,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局,“今夜请夫人来,除了闲谈几句,还有一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用火漆封着的青铜匣子,推到清的面前。
“此物,乃陛下近侍托本官转交夫人的。”姚贾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陛下说,‘巴蜀丹砂,色泽殊异,可于觐见时,携此物呈上’。”
清看着那个青铜匣子,心中疑窦丛生。陛下近侍?转交物品?还指定觐见时呈上?这又是什么用意?匣子里是什么?是试探,是恩宠,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信号?
她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个冰凉沉重的匣子。火漆上的印记,她并不认识,但那独特的龙纹,彰显着它来自皇宫大内。
“清,谨遵陛下谕令。”她将匣子小心收好。
“夜已深,夫人请回吧。”姚贾下了逐客令,目光重新落回棋枰,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涌动的对话从未发生。
清起身,行礼告退。走出暖阁,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让她因室内炭火而有些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
怀瑾带着人立刻迎了上来,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夫人,没事吧?”
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青铜匣子紧紧攥在手中。回到丹曦阁,屏退左右,她独自在灯下端详着这个来自咸阳的、充满谜团的匣子。
姚贾的深夜密谈,软硬兼施,威胁与诱惑并存。而最后这个匣子,更是将一切的不确定性推向了顶点。
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她看着窗外依旧连绵的夜雨,仿佛看到了那遥远咸阳宫中,那位年轻帝王深不可测的目光,正穿透千山万水,落在她的身上。
前路,愈发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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