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会翻,只是骤然倾泻,泼下滔天洪水。
地不会裂,只是铁骑踏破,北境狼烟四起。
太极殿上,御座上的司马惠垂眸端坐,神色难辨。
丹陛之下,文武官员分列两侧,朱紫相应,而谢昀光茕茕独立于中央。
“臣谢昀光,深知此行乃逆流而上,必招滔天之谤,灭顶之灾。然国事艰难,不容坐视。故自即日起,臣之一切言行,皆出己意,与陈郡谢氏无涉。若臣身死,乃咎由自取;若臣获罪,请止于一身。谢氏满门忠烈,国之干城,伏请陛下与诸公明鉴,勿使忠臣绝嗣,寒天下之心。”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才出太极殿,谢昀光便感觉到了一阵凉意,他随着散朝的官员,行走于朱墙碧瓦间。只是,一个人,在巍峨宫墙下,到底还是显得有些寂寥。
方才在殿上还与他争执得面红耳赤的官员,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他听见只言片语:“……佛法慈悲,就是有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宁愿与亲族断绝关系,也要寒了天下信众的诚心……”
几位平日还算交好的同僚,此刻或刻意放慢脚步,或抬头假装欣赏宫墙檐角的鸱吻,避开与他同行。
萧纶出身寒门,在宦海中营营汲汲半生,屈身某世族寡妇帷幕之内,才得以侧身朝堂,此刻,他与谢昀光目光相接。
“边关告急,正值用人之际,岂可独问门第?凡有报国之心、经世之才者,皆应破格用之!”殿上,谢昀光那掷地有声的话语言犹在耳。
萧纶喉头微动,终是极轻、极快地颔首致意,随即深深垂下头去,步履匆匆地汇入散去的人流,不敢有片刻停留。
见谢昀光走近,桓盛侧目投来一瞥,轻嗤道:“真是一手好算计。”
“天下金铜,佛道共用。今寺中铜像,久沾红尘,已失灵性。何不熔其重铸,改制为钱。一则应天,为陛下铸‘通天炉’;二则安民,以赈洪灾;三则强兵,以实军资。”
如此贴心的谋划,司马惠岂会拒绝?谢昀光献上的,是一个“既谋长生,又固江山”的局,请君入瓮,让各方不得不随之落子。
谢昀光身为如今北府军的实际掌权人,早已被视作朝廷与诸多世家的心腹之患。
北府军在他手中握着,本是一枚废棋。如今,他当众自绝于宗族,便是要准备放权的意思,至少明面上他与北府军再无瓜葛。此后,世家各族皆可各凭手段争夺兵权,再无顾忌——这步死棋,反倒因此走活了。
而朝廷,也能顺水推舟,重新启用闲置已久的北府军。拖欠的军饷得以补发,兵甲粮草亦可续备。北府军本就骁勇善战,一旦重披战甲,北疆危局,立时可解。
若此时,世家各族再步步紧逼,便成了不顾大局、只为一己私利,不仅在道义上落了下乘,更将授人以柄。
这位惯会笑里藏刀的贵公子,算准了国库空虚,摸透了帝王渴求长生的心,反将一军,逼得执掌户部、倚仗皇权的何家,不得不接下他这“以佛铸钱”的棋。
而陛下身边那几位进言炼丹修玄的得宠道士,皆由桓氏举荐,谢昀光这是要把桓家也一道拖下水。
于公,北伐乃国策;于私,铸通天炉乃圣心所向。所以,于公于私,桓家既不能劝,也不能拒。
谢昀光这一步,走的是彻头彻尾的阳谋。
他不仅挟势逼君,更将几大世家一同卷入,迫使他们至少在明面上保持沉默,不在陛下决断时公然与他为敌。
毕竟利在社稷,而“通天炉”更是正中司马惠下怀,势在必行。
可惜,这早已不是崇尚“君子死义”的时代,独善其身才是存身之道。桓盛几乎可以预见,谢昀光孤注一掷之后,那注定凄惨的终局。
桓盛冷漠审视的目光中,混杂着讥诮、怜悯,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嫉妒,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这世间,总有人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也偏要飞蛾扑火,亲自去试一试能否抓住那微末的天光。只是,这个人不会是他。
谢昀光目不斜视,走出宣阳门,一眼便瞧见了自家的马车。车前站着一男一女,神情严肃,正说着什么。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那女子抬眼望来。四目相对间,二人不约而同地浮起笑意。
谢羲和快步迎了上来,亲热地唤道:“阿兄。”
谢昀光含笑应了,与她并肩走向马车:“浮岚也来了。”他转头看向妹妹,“也就只有你,把贵客当车夫使唤。”
“那也要他自己乐意才行。”谢羲和眉眼一弯,“是不是啊?姬浮岚?”
姬浮岚倚着车辕散漫一笑,不置可否,倒是没有反驳。
车厢内,谢昀光隐隐约约嗅到了香火的气味,喝茶的手一顿:“你和浮岚去瓦官寺了?”
谢羲和道:“是啊。阿兄在前面冲锋陷阵,我也不能干等着,什么也不做。”
谢昀光沉默地饮尽杯中茶汤,那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至心底。
“羲和。”谢昀光道:“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谢羲和笑道:“阿兄吩咐的事,我何曾推拒过?”
“此事,你不要再插手。”
谢羲和笑意凝在嘴边:“这是何意?”
谢昀光道:“你我所想的最坏局面,恐怕还是乐观了些。”
谢羲和心头一紧,注视着谢昀光沉静的侧脸,等待着后话。
谢昀光虽自绝于宗族,但他身后还有她,还有一众忠心的追随者。北府军明面上失了统帅,可军中要职多由谢氏子弟把持。届时大不了护着兄长偏安一隅,据守一方,未必不能保全。
无非是身败名裂,青史污名。难道还能比这更坏不成?
“自接下这道旨意起,我便没想过能全身而退。”谢昀光目光深远,声音里带着几分迷茫,“只是走到今日,连我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在延缓它的衰亡,还是在亲手加速它的覆灭……”
他的视线投向马车外,建康城依旧笙歌四起,繁华如故。
谢昀光轻声道:“但若不出此下策,国库空虚,北疆告急,天灾**此起彼伏。再任由这些脓疮溃烂下去,不必等胡马南下,我们自己就要从内部土崩瓦解了。”
谢羲和嘴唇紧抿。谢昀光不考虑自己,她却不行。他们出生在北疆边境,从小在战火中长大,后来城破父母战死,胡人一把火烧了城,他们与宗亲走散,是谢昀光带着她一路南下流亡。
每一次生死关头、每一次饥寒交迫,都是谢昀光将她护在身后。而如今,她已经长大了,有能力保护他,可他却还想撇下她,独自承担。
他们心照不宣,在这座歌舞升平的建康城外,因北疆战火和南方洪灾逃难而来的流民,正挤在佛寺的庇护下,如风中的苇草,密密麻麻的身影起伏叩拜。
朝廷无所作为,世族视而不见,寒门报国无路,谢昀光将要做的事,像是在逆着整个时代的洪流前行。
“值得么?”谢羲和轻声问。
“没有什么值不值。”谢昀光平静如水,笑道:“只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谢羲和喉间哽住,心中滋味难辨,只觉得苦涩。
她沉默良久,万千思绪最终只化作心中的叹息。
正欲开口,却闻谢昀光扬声道:“浮岚,有劳在前方黄公酒垆稍停片刻。”
“阿兄?”
“我去订几坛‘黄垆醉’送去府上,今晚为张不疑践行。”
张不疑来时本无心,全凭谢昀光一曲感怀世事,融入自身喜悲的琴音点化,方得回魂醒魄。
如今,谢昀光已许久不再抚琴,他却不知在这段时日里悟到了什么,生出了一颗“心”,胸中自有万千情绪翻涌,亟待抒怀。
他欲亲自谱就一曲属于自己的心音,为此,他向谢昀光辞行,意欲踏遍山河,去寻灵犀一现。
黄垆醉,是知己之酒,饮时可温旧梦;是寄怀之酒,醉处可寄长情。以此酒相送,未尽之语、未了之缘都在这一瓮清冽之中,最是相宜。
谢昀光下了马车,姬浮岚弯腰进了马车,在她对面坐下。
静默片刻,见谢羲和不说话,他低声开口道:“真的不考虑我的提议?”
谢羲和心下轻叹:又来。
语气却下意识放软几分,带了几分哄劝:“不说这个可好?一提你便要恼。”
哪怕所谓的天生剑骨并不常见,也不必非要“逼良为娼”,强人所难,上赶着求她修道成仙吧?
话音未落,姬浮岚已霍然起身,掀帘而去。
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谢羲和望着晃动的车帘,满心无奈。
她只隐约察觉,姬浮岚和自己一样,被什么事困住了,最近总是心事重重,一点就着。
可如今四面楚歌,也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她摇摇头,把姬浮岚的异样抛之脑后。
月桂飘香,黄垆酒暖,良辰美景奈何天。
谢羲和按耐下心中的诸多愁绪与不安,与众人浅酌闲谈,强作欢颜。
姬浮岚又不知去哪儿躲清静去了,树下唯余谢昀光、张不疑与钟离昧三人。
谢羲和不擅饮酒,只小酌两杯,脑袋便飘飘然,倒是将凡尘琐事暂且都放下了。
难得清闲,诸友俱在,她心念一动,便取来纸笔,于石案前挥毫泼墨,笔走龙蛇。
待她搁笔,捧着画作自顾自欣赏片刻,眼中尽是得意之色,这才献宝似的递到他们面前。
钟离昧凑上前一看,谢羲和画中的他,被折扇遮去大半面容,可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寥寥几笔,勾勒得极为传神,顾盼间风流尽显,令他颇为满意。
至于其他,钟离昧没有细看,只觉得树是树,人是人。三两笔间,谢昀光疏朗清举,意态闲;张不疑眼刀冷峻,似有不屑。一切都恰到好处,自有一番风流写意。
待视线触及画上题字《桂宫四美人》时,他不由挑眉,“啪”地合上折扇,意味深长道:“羲和妹子,你未入画,何来‘四美’之说?”
谢羲和眼睛一眯,透出危险之意:“你是在暗示什么?”
钟离昧折扇一开,以扇掩唇,压低声音笑道:“我是说,这位谢姑娘,好厚的脸皮~”
谢羲和抬脚便踩,钟离昧痛得“嗷”一声跳起,什么风流姿态都荡然无存。
几乎同时,谢羲和感觉头顶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
她猛回过头去,掠过唇角挂着浅笑的谢昀光,最终狐疑地定格在张不疑冷峻的侧脸上,但对方连眼风都不肯给一个,只换来一声冷哼。
酒意渐消,残席冷落。直至月沉星隐,夜宴终散。
破晓时分,张不疑不辞而别。他来时不期而至,走时却悄无声息。
旁人饮了酒多半酣然入梦,谢羲和饮了酒却辗转难眠。
她醒得早,在院中借着熹微的晨光散步,刚好看见他踏着晨露离去的身影。
她没有出声唤他,只是静静望着他的背影融入晓色。
月桂树下,有一道绯红正在酣眠。
“姬浮岚,再装睡,我就要替你上上妆了。”谢羲和蹑足走近,在他身侧弯腰,小声说道。
她一路徐行,环佩声几不可闻,但以姬浮岚的修为,就算醉了,也不会她走近了也不知。
姬浮岚尚未想好如何开口,索性闭目假寐。忽然感觉鼻尖一阵瘙痒,是谢羲和正用他的发梢轻轻挠他。他装不下去,只得坐起身来。
一时间,两人都呆住了。
谢羲和凑得近,唇瓣划过他的脸颊,口脂瞬间将他的脸染上霞色。
腰间的银铃发出一声悦耳的丁零,姬浮岚瞳孔骤缩。
谢羲和惊讶,她还是第一次听这银铃响起。
姬浮岚脑中“嗡”的一声,思绪戛然而止,整张脸由通红变得煞白。下一刻,他身影一闪,瞬间消失在原地。
谢羲和一愣,随即摇头失笑,觉得姬浮岚逗起来甚是有趣。
活了数百年的周室公子,竟纯情至斯?倒像是被她唐突了一般,避如虎狼。
再一转头,却发现姬浮岚如幽灵般立在她身后,神色间似有难言之隐。
“怎么了?”谢羲和笑着问。
“谢羲和,”姬浮岚吐字飞快,“我也要走了。”
他低着头,避开她的视线:“我是专程来和你告别的。”
谢羲和愣了一下,似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走?”
姬浮岚声音也低低:“嗯。”
三年。不长也不短,但足以让谢羲和习惯了姬浮岚的存在。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姬浮岚没提,谢羲和没问,就好像相伴的日子没有尽头。
谢羲和看着眼前如同弃猫般萎靡丧气的姬浮岚,心头莫名火起:“明明要走的是他,如今倒摆出这副被抛弃的可怜样,这究竟是做给谁看呢?”
谢羲和握成拳的手松开了,半晌,扯出一个笑:“走多久?我们不是约好了,冬日要去钟山赏雪?你说过,从那里看建康,很像百年前的镐京。”
姬浮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总是流转着狡黠笑意的眼眸,此刻空茫茫一片,仿佛正在下一场无边无际、永不止歇的雪。
谢羲和明白了,这就是“也许不会”的意思。
她哼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张不疑来,你也来;张不疑走,你也跟着走。他是心血来潮想谱一首属于自己的曲子,想去建康以外的地方走一走。那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你。姬浮岚在心底无声地回答。
因为惋惜,凤凰无意浴火。
因为绥铃清响,坏我道心。
因为我的人间道,需顺势而为,不可逆天而行。
门阀积弊已深,天灾战乱不绝,国力日渐倾颓。你们决定死守旧朝,要做的事,无异于螳臂当车,是逆势而为。
如今司马氏气数已尽,王朝更迭已成定局。你们兄妹二人,不愿避世修行,亦不肯行悖逆之事。君子死义,不死于幸生。我尊重你们的选择,只能收手,不可强求。
而我离开,是因为不敢亲眼看着你们,如无数先行者一般,被不可逆转的时代洪流卷席,无声无息地被湮灭于巨浪之中。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难以言说。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好罢。好罢。”谢羲和笑了,只是那笑不过眼底,“几时动身?我为你饯行。”
姬浮岚袖中的手骤然攥紧,指节泛白:“现在。”
这一次,轮到谢羲和不再说话了。
空气凝滞,唯余穿庭而过的秋风带来甜滋滋的桂香,呜咽着见证着这场诀别。
建康城内,三重宫墙,金阶玉陛,皇权富贵迷人眼,浮生难勘破。
建康城外,烽火连天,白骨蔽野,山河破碎不堪怜,兴亡谁来鉴?
忽闻琴音飘然而至,张不疑回头看,姬浮岚不必回头也知道,谢家两兄妹一定在城头相送。
他也知道,她一定在看他。
正如许多年前,他离开镐京,那些妄图复国的周朝旧臣在城头目送他离开时一样。
那次他没有回头,这次也一样。
姬浮岚想,许多年后,他会记得南朝的烟雨迷离、繁华盛景,会记得建康城一起看过的日落霞飞,会记得陈郡竹林溪深的那场剑舞,会记得乌衣巷前旖旎燕语,会记得环佩清响,她回眸时眼底灵动的笑意,也会记得月桂树下,曾有一个让他动摇,想逆一回天的人。
若是她能侥幸活到风云散尽,又或是在她的来世重逢,那时,她还愿意记得他吗?
又或许,不记得,才是上天予他最后的仁慈。
注1:《世说新语·伤逝》王戎任尚书令时途经黄公酒垆,忆及与嵇康、阮籍在此共饮的往事,发出嵇康夭折,阮籍亡故的感慨
注2:“君子死义,不死于幸生。”谢昀光的骨子里是个儒士呀~
注3:姬浮岚的道,倾向于道家的乘物游心,不因物喜,不以己悲。
本周一万五KPI达成,下一章回到现实,准备开始新副本了[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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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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