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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120(完结)

我浑浑噩噩跟在他身后,外面是深夜,航站楼明如白昼,我们像棋子沿着来时道路后退,脚下没有棋盘,只有他妈妈留下的空格子。每一步都像后悔,我们再也退不回原点。

我隐约感受到胳膊上的力度,他扶我,我瘫在座椅上久久不能动弹。

我终于看清他,看懂了他。

当我们绞尽脑汁隐瞒、欺骗、示好,他的妈妈是我们共同的近乎敌对的目标。

对他妈妈来说,外界的善意关怀被他挡住了。

对我来说,他的恶意和恨意被他妈妈挡住了。

她走了,我们之间最后的遮挡消失了。

他恨过他的妈妈,他更恨我,恨不得我从世界上消失。

消失,消失,消失……

肌肉过度奔跑的无力,酒精蔓延神经的潮热,灵魂折成几段的匮乏,我像个重病患者。无数不吉利的念头在脑海深处翻涌,他妈妈不走是笼罩我们的阴影,他妈妈走了是我们撕裂的伤口,他妈妈今后的好与不好直接决定了我们的生活。那股为他妈妈全力以赴的关心悉数冷却了,像电脑桌面清空了一大堆文件,我看到了自己的私心。消失。

我所做的一切固然真诚,我相信自己足够公正客观,我相信自己问心无愧地选择适合三个人的道路,我用所有努力掩盖了我的自私。

家境、天生的自私冷漠、常年的努力,在我们的关系里,我是上位者,我用我拥有的一小部分换到他的全部。用几次挨打换他无心学业想跟我同归于尽;用几张复习纸换他全心全意的暗恋;用几句毫无保证的告白换他的爱情;用轻飘飘的纸飞机换他跟我殉情;用几句坦诚认错换他为我跳楼……我一直是我,全校第一,越来越好,完好无损。在主观意愿里,我不算计他,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事实上最后做出牺牲的一直是他。人与人没有公平,和我追不追求无关。性格上、背景上的不公平是我的底气,我可以毫无顾忌指指点点,他对此不安,只能亦步亦趋,以免离我太远。

他和他妈妈不同,在凶猛的情感博弈中,同样处于不利地位,他的妈妈懂得以小博大,以自己的体面粉碎情敌的体面,以自己的隐忍换取男人的愧疚,将自己变成一根针,刺得妈妈如鲠在喉有苦难言。他学不会这些,他只会像一根崩断的弦伤人伤己,不会为自己打算,不会为自己算计别人。只要我们在一起,我的专断和他的牺牲就不会停止,我就越不能离开他,因为我知道只有他爱这样的我,只有他能宽容这样的我。我的潜意识牢牢锁定他来爱我,当我的受害人。

我终于看清这一点。我再也无法将他的恨意归咎为任何人任何事,他的生活终于因为我被连根拔起,他的过往一丝不剩,他早就想得明白依然做我的共犯,而我不断在他伤口上撒盐,不断责备他不够成熟不懂成长,我的决心和我的说教全是处心积虑的笑话。我体会不到他万分之一的痛苦,我无法与任何人共情。算算时间不到两年,我们的生活因彼此天翻地覆,我找回了亲情,得到了爱情,稳定了前途,他的一切仍是未知数,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亲人。一转眼,他的妈妈飞往陌生的国度,再过一天,他也要去陌生的城市。我是既得利益者,他只剩我。

我像个木头和皮筋扭出的人体模型,费力将头转向他。

他低着头,安静看着手机屏幕,微翘的睫毛像是能刺破细微的空气。

不论多么熟悉的人,总有一瞬间,你会惊觉他仍然是个陌生人。

“你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吧?”

他不知道,他不是神仙。

明知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我仍然忍不住问一遍。

这是我天性中的狡诈,这问题问一遍,我的责任便少一点。多问几遍,我甚至可以推说既然他知道,一切后果都是他的选择。人总在下意识把责任推给别人,我一直这么做。

他漆黑的眼睛在我脸上打量,像能画上个问号,不,叉号。

“抱歉。”我闭上眼,“刚才我才明白你说的都是对的,才理解你为什么那样生气,所有的事。我曾想过要站在你的立场为你考虑,最后我还是……还是让你伤心。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你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吧?你一直知道对不对?”

“有时候我也希望像你这样随随便便给人、给人生下个判断,而后毫不犹豫去做想做的。不论结果好坏。”他笑得冷淡。

什么叫“随随便便下个判断”?他笑话我?

多么熟悉的模式,他一冷淡我就偏激,他的恨意催生我的恶意,我们又要互相厌恶然后厌恶自己了。

我没有力气扶正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自始至终我们困在同一个问题里,绕来绕去,每次以为打破了僵局,到头来不过又兜了个更大的圈子。一道题有一百种解法,我的答案越来越拙劣。

“有些问题是解不开的。就算你是学霸也解不开。”他吸气,呼气,瞪着我。我知道这不是和好信号,我的脸色一定差极了,眼神带着激怒他的冷淡,他一定认为那是轻蔑。

“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吗?就这样……”不论为爱情做多少事,最后依然回到相互怨恨伤害的道路上。

“我们过得了一辈子吗?”我轻声问,问我自己。

“你什么意思?”他挑起眉,两眼怒火。

“过了这么久,我依然不了解你,不了解你的妈妈,不了解就谈上不上理解,更不知道你说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让我宽心的假话。”

“说什么不重要,我说了你信吗?”

“不信。”

“对,你根本不信任我。至少我信任你。”

“那是因为你了解我。我很少对你隐瞒。”

“我说了你信吗?”

“不信。我每次说话不算数,你每次说话只说一半。”

“你敢说另一半吗?”

“你希望我说什么?说我想让你哄着我,想你围着我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凡事为我着想,不断为我付出,就像你一开始对我做的那样。你想听这个吗?”我近乎挑衅,“我全敢说出来,一句不留,你敢吗?就算你说了,你能让我相信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黑眼睛似乎能直接把我涂黑。我知道他发自内心的失望。他越是需要安慰,我越咄咄逼人。我想把他拉到我这一边,一起解决我们的矛盾,而不是把彼此当做矛盾本身。我不能装傻,不想得便宜卖乖,我敢正视自己卑鄙的部分,我承认我们之间与生俱来的差异和身份个性上的差距,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我的错我改,他的错他改。我说什么他都同意,就是从来不改。我们一次次回到原点,谁的责任更大?

为什么,每次他最伤心的时候,我不是和他吵架就是逼他做不想做的事,甚至带他去死。

如今他对我的恨意里,除了陈年往事累积的迁怒,我们相处中他那些隐忍和退让,是否让他恨得更深?

没错,最初的恨难以磨灭,但能被我们的爱慢慢消减。必然有新的恨意加入,程度与爱情不分伯仲。这简直是道最简单的数学题。抛去我们的相处,我如此推波助澜鼓励他妈妈离开,他怎么可能不恨我?怨恨,对新家庭的排斥,对我的失望,这些情绪一天一天积累,有一天恨会不会超过爱?如果他离开我,我……

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我,我还能留住他吗?

天空变黑了,关闭了,四通八达的道路突然横七竖八地摆着,无路可去。

我知道所有清楚我们关系的人都暗暗骂他是个恋爱脑。

他不是。我是。

我做的一切只为和他在一起,我甚至愿意离开自己的母亲去照顾他的母亲。如今我所有努力不过为减少我们的阻力,营造我们的未来,我需要他,从心脏最黑的部分需要他,他潋滟的样子是我的水,是水上笼罩的月色,是狰狞内心唯一的纯美。只有他能让我忘记对这世界深刻的不安,只有他让我相信某条街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他有办法排遣痛苦,不论和母亲艰难的相处还是原生家庭的不如意,哪怕失去我,他也想不到死亡。我会。要死要活的一直是我。他一直被我暗示,被我拉扯,他在乎我,宠我,只能跟着我寻死觅活。

我不能失去他,这是我唯一笃定的,也是我一再恐惧的。

我宁可自己无情冷酷,也不愿做出任何一个可能失去他的决定。关于他,道德和原则全部与我无关。偏偏越是如此,失去得越快。这件事我的父母、他的父母、我们与自己父母一再经历过,生命里最为珍贵的东西永远不能握在手里,认真的人头破血流,糊涂的人得过且过,恪守原则的人破坏原则,秉性公正的人从未公正,想阖家团聚的人妻离子散,奉献的人一无所有。这就是命运吗?

就在方才,我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我为什么害怕?为什么近乎一蹶不振?

因为我终于认识到:我的爱同样是个巨大的黑洞。

不论多少次,我看到光,感受到幸福,下定决心,我认识了这个世界向上的一面,我浮出水面呼吸,涟漪一圈圈扩大,我有了亲情友情和生活的动力,只要一个意外,一次争吵,一个裂缝,我便忘记一切,再次陷入“世界上只有我和他”的怪圈。我所谓的理智、远见和立刻解决问题的决心,都只为继续独占他,在我最希望他幸福的时刻,这份祝福依然有个前提:他不能和我分手。他是一张白纸,我宁可他碎成纸屑,也一再用最锐利的笔写我的名字。

我以为我们拯救了彼此。

其实我只是吞噬了他。我要把带来的光深深裹进我的怀里,身体里,心脏里。

恶意是什么?是窥视,是暴力,是欺凌,是喊打喊杀,是恨。这就是他的恶意。

这些算得了什么?他这个人记吃不记打,我对他好一些他就忘记我随口一句话就能让他社死,我随便演演戏就能让他杀人,我无底线凌辱他还能让他哄我。真正的恶意是我希望他的世界最好只有我,只依靠我,随时为我放弃一切,亲人也好,高考也好,生命也好,这不就是我的愿望吗?他早就看透我了,比我自己看得更透。所以他经常在我夸夸其谈时露出浅淡的笑,对我自欺欺人的真诚看破不说破。

在潜意识里,我对这样的自己深恶痛绝,我不信任他,只是不信任他能一直爱这样的我。而他一再的容忍体谅让我愈发膨胀,这是第一次,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理顺我们的关系。我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他?毁掉的前提不是在意吗?我们的命运如何牢固地捆绑着,共生共死共罪,他还没认识我,就被我一句话毁掉了家庭;还没见过我,就被我的优秀毁掉了母子关系;更不要说和我接触后恋爱后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故。

越想越胆怯,刚刚叫嚣“我全敢说出来的”的气焰消散了,散下的灰一定全都落在我脸上,我在他眼睛里看到熟悉的平静怜悯。他未必知道我的每一个算计,就连我也察觉不到自己意识深远里有那么多罪恶,他总能比我更早领会到那些黑暗的意图,从最早的激怒,到后来的诱骗,再到现在的怀柔,每一次,他看一眼就明白我的鬼主意,情愿或不情愿走上我指的路,不反驳,反驳没用;不纠正,纠正不了。我们还活着,也许因为我对他的爱里仅存的那点人性,是父母的教育流照我的一丁点感恩和公正。他接受这样的我,他是个脆弱的魔鬼,纸薄的躯壳偷藏光和泪水。

他能接受多久?当爱变成控制和压迫,压得他不能喘息,他的母子关系土崩瓦解,长久的捆绑能肢解所有爱。我们不到两年的爱情能支撑多久?有一天他也会在深爱里希望我赶紧消失,就像对他妈妈那样对待我,因为我虐待他太久了。

世界上所有的人,是否也像我一样今天自怜明天自恋,时而心软时而恶毒,一瞬糊涂一瞬顿悟,像个最反复无常的小人?

不,我天生不正常,他天生正常,除了感情需要高,他再正常不过,却屡屡被身边的人逼着发疯。他妈妈走了又怎么样?不是还有我吗?我会继续让他发疯。

“行了,别瞪我了。”他抬头与我对视。

“瞪?”

“想说什么就说吧。不是什么都敢说?”他哼道。

“你那么恨我吗?”

他没藏住脸上的惊诧。

我不知道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他和他妈妈说,我想什么就把什么写在脸上。此刻的我的脸写了什么?

他飞速说:“我不恨。”

“你以为我信?”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了?”

“从你不再对我说教开始。”

“……”

“从你不再挑衅我开始。”

“……”

“从你不再怜悯我开始。”

“……”

“我没变过。为什么你对我的爱变了?为什么你变了?有一天你会不会不爱我?我明白,我要求你长大、成熟、接受,又希望你依旧是高中生。没有人做得到,我必须面对你的改变。可是……如果你变了,你会继续爱我吗?如果你不变,我们怎样走下去?不论你变不变,曾经的你,你曾经的生活,彻底被我毁了。可能你认为我会窃喜,窃喜你今后必须依靠我,我有吗?也许有那么几秒钟。现在我终于明白,当阻碍我们折磨我们的人和事一一消失,你不再需要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会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每一次,我需要绕那么多弯路,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不论我说多少次,我没那么高情商,我猜不到,你还是不告诉我。我疑心病重,怎么相信你?”

我盯着他纸白的脸,一字一句说此时心里的话,那张脸先是不耐,继而深沉,而后悲伤,最后又浮上一层我习惯的无奈,像一层水面的雾气。他的声音浸得冰冷,“所以又变成我哄你对吗?

“你当然没变,你和我妈,你们不用变,我千变万化,哄完这个哄那个,一辈子哄你们。

“你现在跟我说不相信我说的话,有必要吗?我按照你们的期望做事,最后倒成了欺骗你们?

“你们不相信?爱信不信——我也想这么说。说这个做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伤感情?试探你们在不在乎我?这还用得着试探?你们希望我服从,服从了才开始担心我的心情,为什么不从一开始问问我想什么?——你们不问,因为你们知道我不愿意。但你们认为自己正确,认为我好逸恶劳,孩子气,不知人生艰险,把事情想得简单……你们认为自己有责任纠正我的人生,为什么还要后悔?因为我没达到你们设定的目标,又对你们暗自怀恨,你们赔了夫人又折兵?

“差不多就行了。——我也想这么说。说这个有用吗?我在乎你们,我竭尽所能为你们考虑,考虑你们每一个小心思和每一秒钟心情。考虑到我认为自己有点变态,考虑到我像在窥视、监禁和控制,考虑到我自己开始扭曲。于是我理解了你们,我告诉自己不能怪你们,你们做的一切,带来的一切,仅仅因为爱。我可以失去一切,不能失去这种爱。你信吗?

“不用这样看我。我也想喜欢一个简单的人,我说什么他信什么,而不是我说什么还要自己找证据拿给他求他接受。好吧,我再哄你们一次,我希望是最后一次,我知道永远没有‘最后一次’,你们不会按照我期望的那样哄我开心。永远不会。”

说完,他反复确认屏幕上那张照片,选择,写了条留言,按下发送。

“妈,一路顺风。”

他瘫倒在椅子上,发送这条消息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用尽了他将近二十年的爱。他佝偻着身子,头几乎垂到膝盖上,笔挺的后背弯得像个问号。真可怜。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他应该意气风发,活灵活现,狡黠可爱,我把他变成眼前的样子。如果他今后只剩这个样子,我还爱他吗?当爸爸每天酗酒,醉醺醺说胡话,我还爱他吗?只要妈妈递给我一只手,我不是迫不及待抛弃了爸爸吗?如果他一直颓废,不再有我迷恋的波光潋滟,如果这时出现更潋滟的人对我回眸一笑,我会不会犹豫,会不会取舍?爱,那么难以捉摸的东西,有血缘维系的亲子之爱尚且不长久,两个陌生人之间的“我永远爱你”,真能禁得住无数龃龉的蚕食,无数伤口的积累?

可是我可以不爱吗?当他像个苍老的流浪汉,落魄地坐在机场的软椅上,他脑子里想着什么?他不想出现在他妈妈面前让她惊喜,让她难过,控诉她的决心,勾出她的内疚,让她失去所有离开他的勇气。他不想这么做。但他深知她需要惊喜,需要难过,需要仪式般下定决心,需要对他的内疚以证明自己的勇气。他多么聪明,他来了,他一声不吭,他不沉默,他把所有的一切放在一张照片里,她留给他的背影,他告诉她,他会记住。数个小时后,当她忐忑地面对陌生的国度,当她依赖性地打开手机想要报平安和求助,她首先看到来自儿子的照片。

他看到了,承认了,尊重了,不论她的任性还是勇气。

他把这张照片和这份留言当做给母亲抵达陌生大陆的第一份礼物。

他们母子之间的默契,原本不需要任何人介入。

而他的担当让他简直像个父亲。奇特的东亚亲子关系,有担当的儿子最后成了一家之主。

我可以不爱这样的他吗?

我可以不爱给了我一切却变胖、变丑、变颓废的父亲吗?

也许我理想中的自己不是我,而是他。他做到了我一辈子做不到的事:即使自己受苦,也要给别人无条件的爱。

所以我爱他,我要他用这样的方式爱我,我不能停止爱他,我害怕他厌倦、疲惫、放弃,我害怕他不爱我。

他依然看着我,唇边浮出一个苦笑。

“哄完她,哄你。”他说。

不要那么说话,他没说什么,我却明白自己卑鄙又无能,不要拆穿我。

“眼睛真圆。你瞪我几下,我就心甘情愿哄你。人真是贱得慌。”他说。

他不自然,以前他说这些话亲热又撒娇,现在像在台词本上记下要点,对我背诵一遍。

“走吧。”

去哪里?

“去你愿意相信我的地方,让你信我一次。”

他的笑苍白无力,却是此时此刻这个世界唯一能诱惑我的东西。

他一直轻易地诱惑我,诱惑我犯罪,诱惑我重生,诱惑我认识曾经否定的所有事物,母亲、父亲、家庭、师长、朋友、同学……我愿意跟着他,他带我去最好的地方,给我最好的一切,为了我,他愿意牺牲他自己。当我把手递给他,我不知道前路在哪里。即使同样的道路,航站楼,飞机,出租车,我们一路倒退,退回到自己的城市,这次换我发呆,抗拒,有气无力。我们一直沉默,但他的带领和我不同,我那么急切,他却那么安稳,像早已接受了某种命运。

命运。没错,我想到命运,我并非不能接受它。

小学被妈妈接回家,偷了妈妈的文件被她发现,除了怀疑和防备,妈妈没有惩罚我,我怅然若失,没日没夜埋头书本。我参加很多比赛,其中一个奥数赛有正规辅导班,在学业上无往不利的我终于认识到自己的上限:有些题目不论我怎么想,哪怕用我接触过的初中、高中知识解答,依然没有思路,同班有几个孩子轻轻松松就能说出答案。我苦读不止,一天只睡几个小时,下次遇到难题,我想得焦头烂额,那几个孩子仍旧轻松。现实如我很快接受了现实,有些事我做不到,有些问题我解不出,我早早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天才幻梦,以我的实际能力、以正确的方法和目标为前途努力。

但那些解不出的题,总要看一眼答案我才甘心。

我和他走到今天仍旧无解,我再也想不出任何答案。

我等他带我去哪里,给我一个他的答案。

下飞机时天还黑着,出租车到达一个熟悉的小区时,天已经微微放光。这是队长家的小区。

“去找招福?”我问。

答案就是招福?我不理解。

“先去拿东西。明天我们也要走了。”他看出我想歪了,挑了一下眉毛。

奇怪,现在他看上去轻松多了,母亲远走的打击固然沉重,但也同样带走了负担。又或者他的轻松和他妈妈无关,只是决定和我说些早就该说的东西。

他一个人上楼,片刻后拎着两个大纸袋走下来,纸袋里各有一些书籍纸张,夹着他搜集的纸飞机。招福将这些东西拾掇得整整齐齐,仓鼠果然最知道怎么整理东西。

“招福抱怨我来得太早,他男朋友——特意起来看了我几眼。你别说,招福这小子眼光还不错。”他顺手将一个纸袋递到我伸去的手上,我又递上另一只手,他反手握住。

“走吧。”

我想起某天早上,同样寂静无人的街道,我们离开他的家,忍不住手牵手,像要私奔。

他的手不太老实,时而和我十指相扣,时而试图包住我的手,时而捏着我的手指,我任由他又抓又握。他问:“你知道我坐在车上想到什么了吗?”

我看他,一路上,我一直暗暗看他,我的目光离不开他,像是一秒钟看不到,他就会被我弄丢。

“小时候我妈找你妈麻烦那阵,她给我做好饭,说她夜班、加班,我知道她又要去找你妈麻烦,不知道怎么劝,不敢多说,不想回家,也不想找人玩,只能在街上乱走。我走过很多街道,你说那时候我碰没碰到过你?”

我思索这个可能,我们居住的范围不同,对小孩子来说,只凭两只脚很难达到对方在的区域,但谁知道呢,我不知道自己走过哪里,在哪里停下来,太累了就随手叫车去找爸爸。小学、初中,可能我们曾在某条街,某个路口,某个商场擦身而过。

“你那么帅,我也不差,我们看到对方竟然不多看几眼。”他笑道,“要是没有他们搞出的烂七八糟的事,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遇不到?”

“你想说什么?”我不接受没有逻辑的强行因果联系。

“我想说:没有那么多命中注定,也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我们错过了无数次。所以……”

他停住脚步。

“到了。”

他轻轻说。

我抬起头,眼前是我最熟悉的校门。

我们在这里相遇,在这里相爱。

我看着校门感慨万千,他和门卫寒暄,说明天就要去大学报道,想再看看学校。门卫笑着说,因为这届高三成绩太好,高二压力倍增,早早开学,学生来学校的时间比平时足足早了一个钟头,他也习惯了更早起床更晚关门。

那栏不再属于我们的门又一次开了个容单人通过的缝隙,我们前后进去,我突然明白他想带我去哪里。

操场没有一个人,走过空寂的室外球场,操场,教学楼,小道,我们又一次来到西墙的角落。

自从他受伤,我们再也没有机会来这里,它依然陈旧寥落,斜坡上的绿草也显得过长过杂。我记得我在这里挨过多少回打,记得我们在这里约会,记得这里发生的一切,也记得他在月光下被我凌辱,双眼依旧写着愿意。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愿意接纳我的一切阴暗。

“这面墙,就算后来约会过很多次,它还是我们的心病,我没忘记我当初怎么对你,你也忘不了。我不可能在这面墙下对你说谎,如果我在我们开始的地方说谎,我和你注定没有以后。这个假期发生了太多事,我应接不暇,也想了很多很多,关于我妈,关于我,关于你,关于我们。我把我想到的告诉你,告诉你我为什么爱你,在这里,你相信吗?”

我仔细思索,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于是对他点了头。

“你以后会当法官。”他说。

我用眼神询问。

“不给人辩护,只定人生死。”

又在胡说八道,我懒得理他。

“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严肃、无趣、一本正经的人。”

“你想喜欢什么样的?”我问。

“生气了?”他揉捏我的头发,松开手。

“我喜欢你这样的。我只喜欢你。”他的笑意在脸上漾开。

我嘴角上挑。

“我也只喜欢你。”我像说祈祷那样说这句话。

“说吧。你为什么喜欢我。”我随即说。

他像个饱满的笑意盈盈的气球被扎了一下,脸上露出常有的、被我逼着做题时的不情愿。

就算发生过最亲密的关系,我依然搞不懂他的脑袋里整天想什么,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烦恼,情绪从来没稳定过。我脱口而出:“你喜欢的难道是我的情绪稳定?”

“你气死我了。”他顿时面无表情。

他一生气,气氛就松弛,我们坐在对面柔软的草坡上,手中的袋子挨着放在脚边。他簇着眉,扁着嘴,突然说:“你说我妈会回我什么?”

“谢谢。”我说。

他的眉心皱得更紧,半晌灰心丧气,懒懒地说:“哦。”

“但她一定很开心。”我说。

“哦。”他有了点精神,终于想起来这里的目的,凝神思索了半晌说:“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吗?”我帮他找准思路。

“你太自恋了吧?”

“那是什么?”

“反正不是一见钟情,我当时烦死你了。”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春梦那天?下雨那天?你说过的。”

“是啊。”

他饱满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纸白的皮肤透出光,笑意回到脸上。

“下雨的那天,你避雨的样子,我突然蹦出的从未有过的念头。我没全部告诉你。当时我没意识到自己关心你,等我开始做春梦,你被雨淋着的样子更清晰,我明白你什么也不在乎,不在乎被雨淋,不在乎被人打,不在乎任何事,我开始比从前更深入地琢磨你。我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珍惜自己,你应该得寸进尺要求所有人爱你,肆意嘲讽每一份不敬,你应该回图书馆继续看书,等雨停了再离开,你是不是赶着一份早就定好的时间表?你为什么活得如此一丝不苟,一点也不快乐?比我更不快乐?”

他说的话没头没尾,毫无逻辑,我猜那是他只愿独享的记忆。

“我当然很解气。在我妈的转述里,你得天独厚,家世好学习好每次全校第一,你过得越好我越恨你,同样的家庭解体,凭什么你们家占尽便宜?发现你过得不好,我窃喜不已,希望你过得比我看到的更不好。你为什么淋雨?我妈每天看天气预报,下雨天我书包里一定备好雨伞。在学校也放了一把预备的。你妈为什么不管你?对,她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她不关心你,你们母子关系一定很差,比我和我妈还差。要是你长得像你爸就好了,我就能同情你了。你长得和你妈那么像,一张罪魁祸首的脸,我只能继续恨你。

我开始没完没了观察你,琢磨你,你的一举一动逃不过我的眼睛,你没有朋友,没有喜欢的老师,你甚至不和别人说话,每天只做一件事,我又开始恨你,如果你少一点自律,家长群就不会整天谈论你,老师不会动不动夸你,我妈就能少一点看到你的名字,我的日子就能好点。从那以后,关于你的蛛丝马迹能让我发现新大陆一样琢磨一整天,我无心学习,成绩一直下降,我妈打我,我就找你麻烦,骂你,打你。我从小到大没遇到过如此无视我的人,我一向讨人喜欢,你竟然看也不看我一眼,就算被打了也把我当做一团空气。

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那句导致我爸和你妈婚外情暴露的话是你说的,要多冷酷的个性才能如此漠视受害者的脸。你的态度让我更加肆无忌惮地报复你。嫉妒你怨恨你的人太多了,他们想给你使绊子,想看你被欺负,而我似乎有最正当的理由,他们跟着我,想各种各样整你的办法,看你被打却不敢吭声,拿着你的钱乱买东西,我却知道你不屑理会我们。每当你眼神空洞地挨打,等我们一哄而散,像个木头人一样拎起书包继续上学,我彻底被你激怒了。我恨你恨得发狂,你高高在上的态度又让我不断地想起那场春梦,你出现在我的幻想中,用冰冷的语气命令我,我想掐断你的脖子,折断你的手脚,是不是这些痛苦才能让你看看我的痛苦?你的味道,你的眼神,我知道这些隐隐的感觉意味着什么。

“这怎么可能?我那么恨你,怎么可能对你有这样的**?就像悬崖的石头缝里挤出的花,越是艰难越要生长。我迷惑了。你固然长了好看的脸和令同性恋垂涎的身材,但我对男孩子没兴趣。我混过酒吧,里边高价的公主少爷都曾经暗示‘教教我’,里面混乱得很,越小越纯的越引人注意,灯红酒绿,一个比一个漂亮诱惑,平心而论,那些女孩更吸引我。但我想我继承了我爸的宁缺毋滥,受不了和人乱搞。至于恋爱,我爸我妈闹成那个样子,我早对恋爱死心了,准备孤家寡人一辈子,还能陪陪我妈。我做梦也想不到第一个有感觉的对象是你,不,我做梦才知道我对你的感觉,可是我做梦也得不到你。

“看得多了,我发现你越来越多的阴暗面,原来你不是毫无感觉,原来你也在报复,你看穿了我的弱点,看穿我在意什么,你的冷淡只为激怒我,我越怒你越开心。你故意无视我,让我自认毫无价值,只能拉帮结派搞暴力。卑劣,渣滓,无能,你没说话,你的评语一清二楚,我的自我否定也渐渐达到极点。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什么那么偏激,一心想离开世界,就算死也要拉上你。你就是能轻而易举激发我的极端,让我无暇像从前那样冷静思考,一条路走到黑,在一面墙上一头撞死。没错,我妈打我,我打你本来是为了发泄,为了心理平衡,结果我在那面墙殴打你,快死的是我。”

他停下来重重喘气,指了指那面西墙。

我看了一眼那面毫不起眼的墙壁,我对事物不敏感,不会丝丝缕缕观察,我只记得他,记得被暴力欺凌的可怕感觉,他说的没错,有时施害者比受害者更清楚发生了什么。我收回目光,他赤红的眼睛和微微扭曲的神色和那面西墙一样,是我曾经的噩梦,如今尘埃落定,我早已把这些事当做一段爱情不愉快却必然而然的开端,坦然接受。在他的叙述中,我听到了另一种可能,原来他迷恋凌虐的关系,原来他喜欢这样的我。

“你有点自虐。”我说。

他哼了一声。

“自虐?也许是吧。我在你的无视中得到自轻自贱的快感。我克制不住看向你,你的背影,侧面,正面,我居高临下看你面无表情的脸,克制亲吻和咬断你喉咙的冲动,当你挨打,我想听你求饶,想你给我口 ,想你跪在地上用你的舌头舔我的脚趾缝,我在想象中尽情凌辱你,多数时候我不做这些春梦,我对你的恨意依然是压倒性的,我想击垮你却无能为力。我察觉你怂恿我杀掉你,原来你活得这么绝望?因为你妈吗?因为你爸吗?因为富二代要寻找刺激吗?因为我打你吗?我没余力细想,我被你逼疯了。

“你是个危险人物。这是当时的我能做出的最理智判断。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妈,我该离你远点,有多远走多远。可是我已经熟悉了你的脚步声,你的味道,你冷冰冰的感觉。我越来越想摸一摸你的脸,你的手,你有人的温度吗?我打你的时候你分明是热的,是热的吗?我不打你的脸,不打你露出来的任何地方。我的手和脚接触的只有你的衣服,你衣服下面骨骼的硬度。我一向有主见,你是第一个左右我的人,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一定会做什么。我们竟然有这样的默契:你的计划,计划的路线,事情的结果,在你的也在我的脑子里盘算。你和我一样疯吗?没错你也是疯子。疯子就该同归于尽。可当我走近你,向你的后背伸出手,我却只想牢牢抓住你,怕你真去做傻事。如果地铁扑过来,我宁可挡在你面前,我愿意变成一滩血肉,只要你平安无事。即使你鄙视我,笑话我。”

他总是温柔。

他和我相处时总是温柔,即使生气,察觉我难过就立刻哄我,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恨意,即使他的恨在我听来,字字句句都是爱,连那些暴力和杀意也变成了爱。当我看着飞驰而过的地铁,当我感受来自背后的力度,他拉住我,牢牢拉住我不许我继续下坠,他纸白的脸孔上满是泪痕,他的软弱就是对我的爱。我不能平静,时而冷,时而热,他的话炙烤着我,也冰封着我,我想抱紧他,吻他,我克制了。

“在那个车站,我第一次拉住你,我知道我爱上你了,一切完蛋了,我爱谁不好,爱自己的仇人,还是个心理阴暗的仇人。我还能继续打你吗?不能了。除了报复,我还有和你联系的方式吗?没有了。我失恋了。我心灰意冷,一个晚上睡不着,想不出今后怎么面对你。算了,反正你整天无视我,我以后整天躲着就是了。会这样吗?我知道不会。换你报复我了。你不会放过让你不顺心的人,不然怎么会既搞不定你爸,也搞不定你妈?要是有你的成绩,我能让我妈整天眉开眼笑。果不其然,没几天功夫,我成了霸凌者,成了贼,成了整个学校的污点。你以为我难过吗?难堪吗?一点也没有。我打了你那么久,你报复我,我应该受着。而且你终于注意我了,我又有了一个了解你的渠道。原来你也会演戏,原来你也会装可怜,原来你知道怎么报复最有效,原来你和我一样就算绞尽脑汁,也没法恶毒。我更喜欢你了。

“我承认我对你的喜欢处处透着自虐。我的爱是在恨里诞生的,它们不可分割,没有恨就没有爱,恨得越深爱得就越深。当我真正接触你,真正和你说话,和你相处,你不知道我有多珍惜接近你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策划让父母出丑,我们在学校走廊对对方使眼色,我还去了你家。我害怕某句话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害怕某个眼神是你看我的最后一眼。我过于了解你的冷漠,过于清楚我们随时就要形同陌路。这样有什么不好?我爱你,我希望你幸福。即使这种幸福引发我更深的恨意,但我再也下不了手伤害你。我甚至沉浸在这种自以为是的伤感中,自顾自欣赏自己的付出。

“我没想到当一切失败了,你最先做的竟然是关心我的成绩,试图解决我的难题。那一天也在这里,你躺在这里,我走过来,我知道你不开心,其实我没办法哄你开心,我反反复复思考你和你家人的关系,思考有什么办法改变你的想法,结果你却说要帮我补习。原来你和我想的一样,原来你也关心我。原来你是这样的人。越接触你我越爱你,你成了我根本戒不掉的东西。

“你以为爱能战胜恨?不能。即使我们朝夕相处,即使你对我越来越好,我对你的恨意只会更深。我不在意我的付出没有回报,我恨你察觉不到我的心思,恨越变越好的你不可能属于我,属于任何人也不可能属于我,我只能装成傻子祝福你。为什么我得不到想要的人?因为这个人是你。不恨你我恨谁?除此之外,我嫉妒每一个接近你的人,嫉妒每一个可能成为你女朋友的女生,他们有我根本没有的机会。明明我才是最了解你的,明明我才和你最亲近,我日日夜夜被嫉妒和对你的恨意折磨,你一无所知。你自私,自我,自大,没有任何同理心,只懂自己的逻辑,只按自己的想法做事。但拯救我的不就是你的冷漠和你的绝对理智?你不会因为我的抗拒而停止,不会因为我的叫苦而心软,不会因为我的遭遇而改变主意,你一以贯之,做到了我妈十几年来做不到的事:让我专注学业。让我思考我的不足。让我正视我一直逃避的亲子弊端。这些事只有你做得到。

“你以为你被我吸引,你爱上我,我就不恨你?还是不行。你喜欢我,我愈发患得患失,比起你不喜欢我时更恨你。且不说你那些狗屁不通的示爱方法,一开始你所有行为都堪称神操作,我只看到急不可耐,只看到你想和我当炮友,我不明白自己的真心真意为什么换来这么多屈辱,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然后呢?恨战胜了爱吗?还是没有。我更爱你了。我得到了做梦都得不到的人,怎么放得开手?新仇旧恨,我拿你毫无办法。

“爱是这样吗?为什么别人的爱不这样?别人的爱是正向的,美好的,你给我的却是万劫不复。越危险我越想拥有,越拥有我越明白得不到,当你想弄死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有时甚至嫌弃你动作太慢,搞那么多无聊事,我只想赶紧和你一起死掉;有时又无比留恋你,留恋我们相处的一分一秒,不舍得离开人间。我爱你到什么程度?你想让我死我就死,没有任何怨言;你让我活我就活,排除万难地活。这是正常的吗?我翻再多心理学书籍也找不出这种‘正常’。这是不正常的,至少在我们的时代,为了爱不顾一切的人简直是白痴,殉情比自杀更愚蠢,人怎么能因为所谓的爱放弃自我?这些我都知道。

“我不能不爱你。我一向自诩聪明,早慧,深谙人情世故。只要我想,我能和任何人搞好关系。我妈的所有同事,学校的所有同学老师,你爸你妈,就连你舅舅,只要我想,也能像从前那样发现他性格中的关窍,最大限度减少摩擦。但和你相比,这些聪明算不了什么,我早就放弃解决的问题,只有你执拗的惯性务必要寻找新办法,解决我的困境,解决我们之间的障碍。前者和后者有什么区别,你在哪个方向更着力,我一清二楚。就像现在,我说了这么多,懂事的人至少接个话,说句理解,拍拍肩膀握握手,至少看我几眼表示正在听,你不会。你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你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我知道你又在思考,又在想解决办法,你做题的时候也这样。你妈也这样。我们一晚上没回家,她问也不问,她不关心你吗?当然不是。她培养你的独立,就必须信任、鼓励这种独立,让渡母亲具备的干涉权力。而我既没有独立的天性,没有独立的环境,于是我渐渐离不开你的独立;依附你又有什么不好?我恨我爸我妈,你呢,你爸每天酗酒,打你,你早就不爱他了,但你不想抛弃他,你竟然不恨他,你的仇恨对准父母以外的事物,你护短。我也想被这样的你保护。还有,我想你知道,我知道:我们走到现在靠的不只是我的牺牲,是你一直想办法,一直保护我。”

我转到近乎麻木的大脑突然掉了螺丝,掉了发条,掉了所有零件。转不动了。

他对我笑了。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真实的迷恋。我希望他一辈子这样看我。

“你有一张我喜欢的脸。我不能原谅自己喜欢上这样一张脸。还有你的性格,我痛恨自己喜欢这样的性格。和你相处的每一天,我无法回避这个事实:你和你妈太像了,我喜欢上你,是不是就像我爸被你妈吸引?没有人知道这个事实有多可怕,只要稍微想想,我就想杀掉自己。我对不起我妈。这种负罪感几乎毁掉了我的信心。第二天我看一眼你的脸,好,什么都忘了,我只想吻你,摸你,确定这张脸属于我。到了晚上继续恨你为什么要有这样一张脸。我的情绪每天自行闭环,一天接一天。某一天,我不再恨除你之外的任何人了。

“是哪一天呢?就是我答应和和你恋爱那天。你也真是个奇葩,你快忘了那天你在那面墙下对我做过什么吧?我可没忘。但它不是我恨你的理由,而是一个你更加阴暗的侧面,没错,我偶尔还会翻腾出来瞻仰一番,又气又反胃又兴奋。那一天,在我家客厅,当我知道我必须选择你,我就原谅了我妈做的一切。我也原谅了我爸,你妈。我什么都原谅了。爱就是毁灭性的,我克制不了,也不能要求别人不疯不癫,我理解了他们,恨不起来。我只能恨让我理解一切的你。罪魁祸首。红颜祸水。万恶之源。

“一个人原谅了过去的一切,是不是就算放下了伤害,是不是就放过了自己?没有。因为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我妈不要我了,她走了。连过去那些压碎我的重量也没有了,我更加微不足道。放在你的家庭里,不论你妈对我多好,不论弟弟妹妹有多喜欢我,我知道我不属于那里。我只剩你了。你应该更爱我,达到我想象不出的爱的极致。可是你还能怎么爱?和我再死一次?有必要吗?于是我更恨你。你说我不再对你说教,你需要我说教吗?现在你什么都会;不再对你挑衅?我挑衅什么?你对我哪里不好?不怜悯你?我拿什么立场怜悯你?你什么都有了。你为什么这么自私,就算我奉献一切,你也体谅不到我的心情,只会盯着我的毛病挑三拣四。我恨你。恨你爱的这么有目的,这么简明扼要。

“你爱我什么?你爱我能接受你。你爱我爱你。你需要我需要你。所以你不必害怕我改变,我一直变来变去,我改变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继续爱你。我离不开你。我现在只有你。你姑且算个正常人,就算不通人情,偏激残忍,不宽待好人,也不苛刻恶人,心理上能自洽,你的刻板反而给了我安全感。但不够。你给了所有我还是觉得不够。我呢?我好像也给不了你更多了。爱全给了,恨比爱更多,我太不正常了。比起其他事,恨你这件事更让我明白我们被命运连在一起。就算有一天,恨达到极致,我们分手。这个带我走出爱情的人也只能是你。我心里没有任何人。也许我已经开始期待这一天了。”

“没有这一天。”我打断他,“越说越离谱。”

他瞪我。

难怪他生气,我想我笑得太得意了,我的嘴角和眉毛向上扬着,他性格热情,为人真诚,却很少对我表白,很少对我说心里话,反而需要我不断说蹩脚的“我爱你”。我身体战栗,四肢颤抖,我陷入狂喜。他终于说了他的心里话,说了我最想知道的答案。

答案不是爱,而是恨,却比任何甜言蜜语更让我狂喜。

我彻底安心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他不爱我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他离开我,绑住他的不是爱而是恨,只要我妈妈在,他爸爸他妈妈在,那段过去无法抹去,我们天生的关系永远不会消失。我只要这个结果就够了。

我再也不用计算那些改变不改变,失去不失去,我爱他波光潋滟的样子,他本就是水,随意流动,兴风作浪,没有定性才是他的常态,从此我不需要揣摩他的态度,揣摩那些我永远猜不透的心思,我终于可以信任他,信任一种悖论式的关系,我再也不会举棋不定,我可以安心地把他套进公式里随时解读,拿到及格分,拿到高分。我们的关系多么简单,他情感需求高,爱不够恨也不够,把生死算进去,把一辈子算进去,我才是他解不出的无限值。

“别笑了!笑个屁!”他恼羞成怒,“你会不会看气氛!我一定是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才和学霸谈恋爱。”

“和学霸恋爱有那么无聊吗?”

“无聊透了!”

“但学霸找得到正确答案。”

“什么答案?”

“我想我可以更爱你。”

他安静了,额发的微颤,时而握紧时而放开的拳头,纸白线条的起伏,心跳和呼吸,一瞬间停止了。

时间好像也停止了。

我屏住呼吸,怕打扰他的安静。

我们就这样看着对方,我忍不住笑,他也忍不住笑,他的指头对着我。

“逗死我了!每次你一本正经说不着调的主意我就想笑!”他揉着肚子大笑。

“我能解决什么?除了我的成绩。”他伸手捏我的脸,每当他放松,代表他默认了我的无能,准备自己去解决了。

但这一次我不会让他失望。

“我说真的。”我强调。

“还‘真的’?你怎么爱?虽然我不想夸你,但男朋友做到你这个地步——我是说在你的思维局限里——已经到天花板了,我也想不出你还能做什么?算了你别哄我了,我只是无理取闹,过阵子就好了。”

“我真有答案。”

“什么答案?”

我拉下他的手放回原位,站起身,弯腰拎起两个装满卷纸的袋子走向西墙。

“喂!”

怀念的声音,以前他经常这样叫我,而今一切尴尬的、抗拒的、不愉快的,包括我眼前陈旧的墙壁,也成了甜蜜的东西。

我转过身,一屁股坐在墙下。

“你干什么?”他又生气,又心虚,一时忘了动。

我拿出一本卷子,撕下一张,看他一眼,低头折着飞机。

“又来这一套……”我似乎听到他的嘀咕,实际上他没说话,他坐在斜对面看我,像看一个傻瓜。

我知道我不再是那个亦步亦趋模仿他的浪漫试图取悦他的人了。

生活的细节从我手指上流出,洇湿回忆,我竟然想起小时候,我板着脸,手指不耐烦地按动琴键,钢琴老师永远有同一张的刻板的脸和同一个只高不低的严厉声调,不然镇不住小孩子。我想起爸爸,那张俊美讨喜的脸,能让钢琴老师跟着笑。老师说我的手指不但长,而且灵活,可惜……我知道她想说“全身上下没有一粒音乐细胞”,她最后说:“不是钢琴家的手,是外科医生的手。”

我的手擅长做细致的事,不论书的边角还是卷纸的叠放,永远整齐干净,几乎每一位老师都夸奖过,不只夸奖成绩,还止不住地夸奖有条理、美观、赏心悦目。这双手做的最细致的事就是把一张纸一丝不错地折成线条优美的飞机。

我松开手,飞机飞向他,正中他额头。

“喂!”他叫了一声。

后来爸爸说了什么?

爸爸说:“外科医生?不行,当医生太累了。”

怕我累,怕我烦,怕我委屈,我曾轻视爸爸的爱,暗地里庆幸我有妈妈这个严格的榜样,不然我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原来不是这样。

溺爱也是爱,是懒惰轻松的爱,是偷奸耍滑的爱,是不知所措的爱,是倾尽一切的爱。

我自律、自负、有头脑、有计划,我还有妈妈的监督。

但我仍然需要爸爸的爱。我失去了,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确定那是我生命必不可少的事物。

看着他,我像他一样原谅了爸爸,原谅了一切。

我折飞机的速度越来越快,飞机不断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手上。

他双手捧着脸,从莫名其妙到阴阳怪气,一会儿叫“这次不用篮球了换飞机了”,一会儿叫“你有完没完,这明明是我想出来的”,一会儿恼怒一会儿无奈,他又一次安静,温柔地看着我。

他拿起手机,镜头对准我,对准我身后的西墙,不断调整角度。

飞机持续不断地飞向他,我的手已经累了,我停不下来,他不断按手机,终于拍到了满意的一张,起身走向我,坐到我身边。

“说吧,你的答案。”他说。

我侧过脸,心脏猛跳,我希望此刻的自己比求婚更郑重。

“从今以后,你不需要长大。”我说。

我想我该架个单反记录他的表情。

他一脸震惊,声音比我还凝重,他问:“你疯了吗?”

“像你这样情感高需求的人,就算变回胚胎,回到母亲的子宫,又会嚷嚷为什么不让你出生。”

“什么破比喻!”

“所以你不用长大,不要再为任何人压抑自己。你想难过就尽情难过,想发火就尽情发火,想安静就尽情安静。我不会再要求你做这个、做那个,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哟,是吗?我可以挂科吗?”

“你敢。”

我清楚地感觉到空气重新开始流动,这奇异的感觉像草木生发一样自然又悄无声息,看不到摸不到,我知道那就是爱人之间应该存在的,却在我们的关系里一直缺席的东西。

它终于来了,来自他潋滟的眼睛。

“总之,你想悲伤就悲伤,想抱怨就抱怨,我一定不打扰。直到你把所有事想开。”

我不再字斟句酌,现在我可以毫无顾虑地说心里的话。

“什么啊,突然说这些,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我需要什么。”他嘟囔。

“你一直糊里糊涂的。我习惯了。”

他吸气、呼气、瞪我,我确定我们回到了最亲密的时候。

“反正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能指望你。何况如果所有事都必须由你牺牲,要我做什么?我不指望你了,你爱我就行,恨我也可以,你已经足够成熟,不用再长大了。”

他又不动了,却像坐在风暴中央,眼中的光狂乱起伏。

我不知道自己说没说中他的心事,他自己也没察觉的心事。

在他的告白中,我意识到我们所有人人一直忽略的部分:他不可能长得太大。

他内心极其纯真的一部分,他的爸爸妈妈遗传给他的童话般的东西,是他历尽苦难从未改变的东西,一旦失去,他就不是他。他其实是人群里极其稀有的物种,并不巨婴,只是纯如白纸,一目了然的简单。他多有热情,少有爱好。他不贪婪,没野心,他的性格就是要把一件事把握到底,达到一个不是很高却能让自己满意的目标,人们常把这样的知足安适理解为不上进。正因为利万物而不争,他潋滟有光,无数次令我心动。

“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些?”

“我是学霸,你给我真实条件,我当然解得出答案。”

“是吗?为什么我想不出来。”

“学霸解题,靠的是大道至简的捷径。”

“那是什么?真让人生气!”

我晃了晃刚折完的飞机。

“我以前说过,你给别人的浪漫建议就是你需要的浪漫。”

飞机戳了戳他的脸。

“同理,我应该像你爱我那样爱你。”

“我错了,我不该逼你长大。

“我再也不会把暂时分开当做我们的选项,我会一直陪你。

“我也不想再一个人走下去了。”

我不应该错看他,不应该用世人的规则驯化他,我要让他活得像个无忧的小孩,像个负责的大人,像个不那么成功的成功者,才是我的责任,也是我最大的成就。

我做得到吗?我一定努力去做。既像个少年,又像个成年人那样爱他。我要替他挡住风,等他自己打破蛋壳走出来,飞出来。

他失去了一切,这一次,换我做他的一切。我身上也有无法改变的部分,只要我们不变,即使人生有更大的风浪,我们也能够坐在一起,看着对方弯起唇角。

他没对我笑,他把脸埋进两只胳膊,我继续折飞机,我不打扰他,只时不时把飞机故意扔在他脖子上,耳朵上,胳膊上,我听到自己的笑声,也终于听到他的笑声。

“你等我好吗?”

他说话了,声音哽咽,我的喉头也跟着干了。

“你没错。是我不正常。我已经明白了。”

他抬起脸,眼睛红通通的。他拿起身后的飞机,举手一丢,飞机向斜坡飞去。

“今天是我最重要的一天,我送走了我妈,我也真正得到了你。”

他没看我,又丢出一架飞机。

“以前你给我折这些飞机,我拿到手里做了什么?抓着,压着,揣着,从来没有一次,我从来没有一次松开手,让它们飞一次,我总想永远留着它们,怕丢了,怕撞了,怕坏了。”

一架架飞机从他手中飞出。

“你没错。你比我勇敢,就算我伤心难过,你也要拉我去看我避之唯恐不及的事。谢谢你逼我去看我妈。我看到了,我明白了,飞机飞起来才浪漫。你不想让我、让我们原地踏步。你是对的。我妈早就认同你了。可能到了最后,我们既无法抓住人,也无法抓住任何事。在那天之前,我永远爱你,我说话算话。我会长大,我要和你一起成长,我不能让你独自面对一切。但是……我的成长可能很慢很慢,我可能要很多时候,好几年,才走得出我妈离开后的难过……”

“我等你。不逼你,不强迫你,不抱怨你。这次我一定说话算话。”

我们的手不知不觉扣在一起。命运不能把握,我们能握住的只有彼此的手。

我们起身,肩膀挨着肩膀,过去如电影般散场,散入清晨的光束,美丽的公主,英俊的王子,纯真的男孩,善良的天使,曾纠缠不休的画面抽出各自的颜色和形象,变成中年的背影渐行渐远,新的情愫在我和他之间发酵。不论憎恨,受害,妥协,当我们终于接受了一切,原谅了一切,也检讨了一切,坦白了一切,承诺了一切。我们终于更加自然,不再殉情般相爱。当我回过头,西墙变成一个小小的格子,墙根洒满纸飞机,我们的故事在这个地方开始,我会牢牢记住今天,记住他说的话,记住这面墙壁,我们的故事在这个地方重新开始。从今以后,即使仍然走在心中那条街道,我不再害怕暗影幢幢,不再害怕禁闭的门窗,我知道自己走向何方。

有一天我会真正走进他的心里,他的心是我唯一的终点。

(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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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120(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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