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二天我去学校很早,他比我更早。他本来板着脸,看我一眼就开始笑。
教室没人,我被他笑得难受,用眼神示意。他毫不犹豫地和我一起走出去。
我们在厕所最里侧那一间迫不及待地接吻。
我渴望他,这种渴望像无法熄灭的火,时刻保持燃烧状态,好在我自控力尚可,能让自己火力小一点。可他轻易就能撩拨我,他的唇齿间每个力度都含着勾引,我们很快摸着对方,我有点犹豫,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巾准备着。
这太刺激了,我们屏着声音,呼吸潮湿,在夏日清晨尽情吸着对方的味道,他的手包着我们,我的手包着他的手,我们只知一再用力,想大叫时就吻对方。这不是最过瘾的,但我们很满足。出去的时候我们洗了手和脸,在窗户旁吹风。
“我爱你。”我忍不住说。
他微微离我远了一点。
“今天晚上要去新补习班,你提前预习了吗?”我问。
他偏过脸,没看我。
“没预习的话,我现在给你说一下重点。”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应该够。”
他还是没说话,看也不看我。他还在害羞吗?
“对了。”我把手机拿出来递给他,“上学时候你拿着吧。想看就看。”
他的表情很复杂,没伸手,我把手机塞在他手里。他拧着眉毛想了想,突然把自己的手机塞给我。
“不用这样。你妈妈找你的话,我还要分神。”我说。
“那你也可以看我的手机。”他说。
“不用吧?”
“必须看!”
我不想浪费时间,但他神色坚持。
也许他认为这是一种公平,好吧。
我点了点头、我不太会应付人,看来今后每天都要抽出几分钟认真看看他的手机。真头疼。
“你是不是特别无助,特别被逼无奈,特别委屈啊?气死我了!你就真不担心我和谁玩个暧昧?”他小声叫。
“那我们就分手。”我说,“我不接受任何暧昧。”
他闭上眼,表情痛苦,喃喃道:“这到底还能不能沟通了?你能不能别突然这么认真?”
“你不会和人暧昧吧?”我问。
“当然不会!我要是想暧昧……我……”他偷偷碰了碰我的手,“不会啦。怎么可能。还有你也不许和人暧昧……算了你根本不懂这种高级技能。但是下次要给女生买奶茶必须经过我同意,去男生学校也要经过我同意,存其他男生照片要跟我报备,有了新的谈得来的朋友也要跟我说……”
他一口气说了一堆,大概都是看招福消息总结出来的,他的控制欲的确强,没关系,我愿意满足他。我故意说:“我前天和漂亮的女孩男孩一起玩,跟你报备一下。”
他刚要发火,突然眼珠一转,转怒为笑,“和弟弟妹妹一起玩不算。”
他真聪明。
“他们是不是又长高了?听说小孩子长得特别快,有没有照片我看看?”
谁要拍他们的照片?有没有搞错?他对这两个小孩态度是不是太好了?
“你看你,立刻黑脸,小心眼。”他又碰了碰我的手,“你不是有我了吗?别管他们。你给我讲题吧。你看你,马上就笑,这么好哄。走吧走吧,回教室。”
我点点头,现在我身体餍足,头脑清醒,心情幸福,还有他软着声音逗我哄我,坐下的时候我不禁说:“我爱你。”
他也点点头,看着我把几本习题集放到他面前,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他认真地说,“我也爱你,不论怎样我都爱你。”
他其实比我含蓄,不爱告白。我的心情顿时飞了,我知道自己在脸红,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我飞快给他划重点,讲重点,让他务必在晚上之前抽空做出五十道我划定的题,他一边无奈地笑,一边点头,他安静的时候又有那种折纸般的脆弱美感,让我目不转睛。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的爱意从空气中传过来,包围了我,让我的世界只有他,忘记一切。
我不由开始盘算从今天开始的幸福生活,我们有两个补习班是一样的,这种针对高二期末和高三准备的补习班课时长,上完课恐怕要将近十点,有时也会早点。我一向不需要家里接送,他妈妈有夜班,我们可以利用时间差或者去某个小店吃宵夜,或者……找个钟点房。我太开心了,一挥手又给他加了五道题。不管怎么说,我要牢牢掌握他的学习进度,绝对不能让他因为我疏漏任何考点,掉下一分成绩。他认命地接过那些练习册,回他做为埋头做题去了。我也开始今天的任务,一时间教室里只有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我恍惚又想到那个词:岁月静好。教室里真静,窗外也是,心也是。有他在,我的心就像有了锚,再不需要随他人摇摆。不知我给他怎样的感觉?我好奇,却知道这种感觉不适合说出口。
这种安静持续到放学,搭地铁,到补习班。
看到……招福?
“咦,你也报了这个班?”招福还是那个福气的样子,两颗痣尤为引人注目,看到他,招福有点不好意思,他大大咧咧打了招呼,接下来就变成……
“我听说你被人甩了?怎么搞的,连个男朋友都搞不定?你智商呢?”
“对,对啊,我也不知道。”
“听说你没忘了那男生?有没有搞错?还追啊?有那么好吗?换一个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不……不行啊……不是那么好,但是……”
招福在我面前像个仓鼠,在他面前简直就是只任人宰割的小白鼠,头也不敢抬,说话唯唯诺诺,一句话不敢反驳,只会说“好”、“对”、“行”,他像个猫大爷呼来喝去,一点也没有两年没见的生分。坦率地说,我没见他和谁这么说过话。他对人一向有礼有节,亲密却不失分寸,为什么对招福这么随便?
不对,他对每个人都不一样。他和他那个一班小组中的每个人说话口气不同,和队长更随便,对副班长、作家和班花三个方式,对他那个尖嗓子朋友总是小心的,对班长却直接出柜。没错,他因人而异,“对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法”。
我一时不知道这叫八面玲珑,还是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或者只是情商过高。但我知道他没坏心,他的朋友们也很受用。最诡异的是眼前这只招福,被数落着,被教训着,反而连连点头,面露喜色,初恋情人的光环这么大吗?
“招福那家伙有点抖M,你越凶他越开心,你看他喜欢的那个男生,一看脾气就不小,平时肯定要小心哄着。”他偷偷跟我说。
“要不要劝招福死心?”我说,“总是一个人发着脾气,另一个人哄,最后肯定出大问题。”例如我的爸爸妈妈。
“不用。那个男生肯定有很多优点,那种家庭出来的孩子不可能让自己吃亏。”他说。
我的心被他的话被刺了一下,我竭力没有表现出异常,“那种家庭”,在他心里,我也是个“不可能让自己吃亏”的人吧?没错,我就是这样,我们只用很少的东西,就换来别人最多的付出,有些事对我们来说不值一提,在别人眼里却是很沉重的。
我第一次察觉原来我们之间还有父母之外的障碍。不,他能这样无心地说出来,说明他对我没有芥蒂,我也要时刻留心,时刻反省,我们的问题够多了,决不能再添一个这么致命的,否则招福的结局就是我的结局。
的确应该引以为戒,看看这只招福,在上课间歇,我和他偶尔对一个眼神,笑一下,招福照明灯般的眼神扫过来,明明白白写着羡慕。中途休息,我和他闲聊几句,招福很识趣没过来,时而看他一眼,时而看我一眼,每看一眼便叹一口气。但我想所谓的家庭差距在高中阶段反而有互相吸引的成分,没谈到结婚,就不必管门当户对,招福这个下场纯粹因为他不善反思也不知悔改,可能也因为他少有善解人意的朋友为他指点迷津。不管怎么说,我不能重蹈他的覆辙,而且我现在也算有朋友了,像作家、副班长他们其实挺爱管闲事的,他们发现问题会告诉我,我也可以请教他们。招福也给了我很多反面启示。
我突然一愣。
朋友?
不知不觉,我竟然有了“朋友”这个概念。
难怪他执意把我拉到人群中,任凭我嘲笑他,不理他,他也一定要这么做。
每次切身体会到他为我的种种谋划,我就觉得惭愧,觉得幸福。突然之间,他的那些“对付”、“心机”、随口说的种种谈论,都有了新的意义。正因为他有这样的眼力和能力,他才是一个擅长给人幸福的人。真正的温柔不是顺从也不是予取予求,而是一种如水的引导,让人不知不觉离开偏执,进入更广阔的海域。
我想我真的不会再为他言语不舒服了,不论那是否有违我的认识或者孤僻的思维,那都是他的一部分。
每当想通什么,我就觉得我更爱他了。他为什么这么好?
招福酸溜溜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继续叹气。这个老师讲着讲着忘了时间,下课时已过十点,什么闲聊亲热都成了妄想,我们今天的计划还没完成,必须马上回家。学生们自发拼车,我们拉着招福一起等车,叫车时他把我的手机还了给我。
“你们还换手机?”招福眼巴巴的,越看越像只小鼠,“真羡慕,他从来不许我看他的手机。”
“对,我今天用他一个注册软件刷题。”他随口说。
“什么软件?给我看看!”
我只好随便找了一个软件给他看,招福看着看着又开始眼巴巴的,委委屈屈地问他什么时候当军师,“你不是说你要给我当军师?”
“您能不能先高考?”他说。
“高考后他还会理我?”招福问。
招福的脑子始终是清楚的,他想了想说:“把今天的笔记打印一份,再打印一张你列的复习提纲和注意事项交给他。”
“他不会要的。”
“先别管他要不要,你准备怎么给他?”
“当然是当面给他,我会告诉他是哪个老师,哪个辅导班,他平时没钱报这些班,肯定也听过这个老师,知道这资料有用!我不用他感谢我。”
“就你这样还想追人?你滚远一点他才舒服。”
招福苦着脸:“我怎么了?”
“你给我听着,不许直接给他,偷偷放他书包里,什么也不要说,不许看他,更不许对他吹嘘。如果他扔回来,你再偷偷放回去,下次补习还这样。要是他找你吵架,你可以哭,可以躲,就是——不——可——以——说——话!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招福已经带了哭腔。
我一边刷题一边看戏,这又是一个我没见过的他,张牙舞爪,颐指气使,莫非他初中就这样?他的面目太多了,而我总是一成不变,他会不会觉得乏味?
“你这个办法不是长久之计。”我提了一个意见,“招福不能永远当哑巴。”
“我现在有空教他怎么说话吗?我有空教他有空学吗?”他反问。
“我没空。”招福说。
“闭嘴。”他踢了招福一脚,招福没介意,已经开始拿手机刷题了。车程不长,我们沉迷刷题,回到家自然又是挑灯夜战,定时发个消息,睡前还开了下视频,他给了我一个飞吻。这个吻又一次令我浮想联翩,我却不再像从前那么急不可耐。我想这是因为我们确定了恋人关系,我是一个重视承诺的人,这种关系上的保证让我安心,他即使不在我身边,也像触手可及。现在我不用绞尽脑汁地思考他的想法,如果我不懂,他一定会告诉我。
我睡得很安稳。
这安稳犹如一层厚厚的土,生活在其上重新展开,一切又有了新的意义。我的作息更加规律,再也没有失眠。我依然早早出门,回家时太晚,已经听不到两个小孩可怕的琴声,有时他们会把新折的飞机放在沙发上,我看了有点好笑,出于公平,我会研究一下他们发明的飞机,稍稍改良重新折一个放在同样的地方,然后再回房洗澡做题。妈妈的微信留言多了些,却很简短。那男人有时也发信息过来说些老师的通知和课程安排,没有刻意的废话。休息日妈妈偶尔亲自送我去补习班,有一次他在那栋商业楼的门口等我,恰好碰到,他自然而然地打了个招呼——他身边还有招福,这个时候招福尤为聪明,自顾自地拉我妈妈说家常,完全转移了注意力。
说到招福,这只招福自从联系上了他的初恋情人,再也没给我发过长吁短叹,那些大呼小叫全都发到他的手机上,再被他骂几句。这些对话我全看到了,因为最近我染上了新的恶习。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对这件事的惊骇。
第一次发生在一个周六的下午,上午学校有课,午饭后班长提议找个小教室自习,于是大家埋头学了几个钟头。这种周围全是优等生的氛围特别适合看书。他曾私下跟我说:“学习稍差的学生如果能静下心跟住一个好学生,哪怕对方不辅导,只是愿意一起上自习,这个学生只靠重复好学生的习题,模仿好学生的学习规律就会有一定提高。”那天下午我的效率也比平时高,大家收拾书本的时候都很满意,作家说她的剧本获了一个特别奖,今天先请在场的人吃点东西,考试后再请参与者们聚餐。于是她和副班长出门拎回一堆蛋糕咖啡奶茶——我真不理解女生,她们平时总在教室里说着减肥和减肥食谱,那么为什么一有机会她们便要弄一堆甜食?
我也第一次意识到班长和副班长的关系的确有些问题,他们性子要强,多少有点喜欢出风头,碰到对方,便把这份争强好胜放大了一万倍,就着一个问题争个没完没了,偏偏一向喜欢听人说话的他也不知抽了什么风,跟着他们高谈阔论,虽然我喜欢听他说话,喜欢看他各种各样的表现,却知道此时的他有点反常。等众人散了,我说起这件事。
现在我们说什么愈发没有遮掩,也愈发不担心对方乱想,我直接说我的结论:“你平时和他们说话喜欢听,怎么有我在就说个没完?”
他“啊”了一声,是个疑问口气,他想了半天才说:“好像真是,平时我爱看他们俩吵架。有了你……咳,说不定这叫雄竞。”
我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词?他又在胡说什么?
“心上人就在身边,担心他被别人吸引。”他笑嘻嘻地解释,“所以潜意识想要表现表现?”
“那你以前是不是?”
“有可能。只要你在,我就控制不住表现欲。跟个孔雀似的,就怕你不看我。”
“我一直看着。”
“嗯?”
“不用对谁都开屏。”我继续做题,“保持平时的样子就行。”
他先是面露喜色,随即佯装生气道: “什么,你不喜欢听我说话?”
我不说话。
“我没他们说的好?”
我还是不说话。
“你嫌我话多?”
我说不过他,怎么说他都有理,无理取闹的理。
“不许闹,把题做完,我要帮你总结这周的卷子。”我说。
他立刻就乖了,把自己桌上的书本搬到离我较近的一张桌子,现在教室只有我们俩,好像助兴一样,窗外飘起了雨,我们默契起身去关窗户,偷偷牵了一下手。
“我爱你。”我说。
“嗯,我马上做题。”他说。
“尽量多做点。”我嘱咐。
他一脸无奈地点着头。
雨越来越大,包裹着这个小格子组成的教室,我们也像被包在船里,我的内心仍旧安静,更是兴奋。今天晚上有补课,但时间不长。刚好他妈妈夜班,我们决定趁这个机会去开个钟点房放松一下。他做题做到最后,我看卷子看到最后,心思同时飞到了晚上,看向彼此的眼睛里简直带着电。
他对我努努嘴,我放下笔,我们又一次去了卫生间那个隔间,雨声很大,下雨天味道不好,我们根本不介意,瓢泼大雨增加了我们心中的安全感,没人会来这座教学楼,这里只有我们俩,我们越发大胆,脱掉彼此的衣服,我的手在他过分光滑的皮肤上反复游走,我们谁也没忍住,一直做到最后。回到教室时,我们的脸是通红的,做贼一样在走廊、楼梯各处一直看,心脏砰砰乱跳,教学楼里明明一个鬼影也没有,我们却反复想刚才到底有没有人。
没人。这是能确定的。但想着可能有人,这件事更危险,也更刺激。
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刚才做的事。
“怎么了上仙?害羞啊?”他自己的脸明明还红着,却不放弃逗我,“你知不知道,早年可没什么软件,也没什么酒吧,更别说旅馆,那时候的男同就在公园的公厕边留个记号,同类看到进去等着就行,做完了大家分别出来。所以公厕这地方……嗯,就是有这个用途的嘛,不用不好意思!”
又在胡说八道。我懒得理他。
但他软软的抬不起的胳膊横在桌子上,就连眉毛都带着放松后的扬展,眼睛一直是弯的,好像含着水,潋滟动人,我特别想和他多说几句,越无聊越好,我问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到底认识的都是什么人?”
“你自己看呗,我又不瞒你。”他用眼睛撇了撇他的手机,“喏,随便看。”
“有什么可看的,该删的都删了。”我知道他会把手机上的信息做一些选择删除,毕竟……他有个查手机的妈妈。
“喂喂喂!这话可就不对了,我每天删除之前可是全部给你过目的,你自己懒得看!我这么三从四德的男人可不多了。”
他三从四德?
那我岂不是二十四孝?
我懒得理他。
反正现在无心继续学习,只想和他放懒,我随手拿过他的手机翻了翻。
招福的消息蹦了出来。
没有原因,我能猜到我看到的第一条一定是招福。
招福和我只会乱叫,碰到他却像如鱼得水,看得出,记录删了一些,也能从他上下文里推测出他不断诉说他和前男友的往事,他又发来一张照片,说是最近偷拍的——他这个拍照片的爱好是不是太接近狗仔了?他把男生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又开始说我,说我在家长圈子里风评如何如何,有多少富家女单恋,最后还很狗腿地加了一句:“你特别想知道这个吧?”
我懒得理他们。
他的微信就像我想象的那么杂乱,不知有多少个群,多少条未读信息,多数群被他屏蔽了,我怀疑他故意加了这么多人,为的是让他妈妈找不到重点,又怀疑没有他妈妈的查阅,他会加更多人。
我突然有点好奇。
我清楚他这个人很多面,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那么他和微信里的这些人是什么关系?怎么说话?
就看五分钟。我自我规定。
我随手打开最上面的几个聊天框。
从语气看是他的初中同学,也许就是那天和我吃饭的那些,记录依然删减过,对方说话也特别有分寸,基本内容不过追忆初中询问近况聊聊烦心事。他对男生连呛带嘲,对女生很是温柔,多看了几个,我发现这不是男女区别,他对内向敏感的人不论男女都很有耐性,回话长一些,用词也委婉。我津津有味地看着,直到他说:“你还在看?我做完了,我们吃饭去吧?”
我看了眼时间,我竟然看了半个钟头。
他的手机有魔力,他的确把涉及**的东西删到一干二净,但他的回复,他回复时的思路,他对不同事的看法还留着,他也不会刻意删掉那些他认识过的复杂的人,其中还有几个年长的成年人,我甚至不理解他们在聊什么,更不知道他的妈妈看到这些究竟作何感想。
“你有什么好奇就问我。”他说。
我很抗拒,我不想看他的手机,但我还是忍不住问:“这个是谁?”
他好笑地看了眼我挣扎的眼神,给我讲他和那个人认识的经过,我的问话最后总会变成录口供似的一问一答,他不介意,我问什么答什么。
我更想看了。
我鄙视自己,我不是他那失去所有信任感只能靠一点聊天记录保持安全的妈妈,我怎么能如此没有道德,整天想看他的**?翻他的手机?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人,难道我的人格也要堕落到偷窥偷看的地步?
“看吧看吧,我手机上的东西都是经过我删减的。没关系。”他笑嘻嘻地怂恿我。
我怀疑他在教我学坏,这不可能,他只想让我变好,那就是他在看笑话。
我冷眼看着一条告白消息飘了上来。我知道自己不该看,但眼睛只扫了一眼就把七八行字记住了。似乎是他初中同学,头像是个大美女,说虽然分开两年,“还是喜欢你。”
他手指一动就把消息删了。
我无语。
我一再告诫自己不可以如此放任,但每天放学之前,我的大脑像订了个闹钟,开始寻找他的手机,他不是把手机放进我的口袋,就是卷在一本习题里,或者干脆打开递给我。
“看吧看吧。”他笑得特别狡猾。
不论我怎样拒绝,他每天仍然时不时引诱我“看吧看吧”,而我越来越没出息,底线越来越低,我爱看他和副班长心照不宣地发一些烟幕弹似的消息,爱看他和队长激情澎湃地谈论比赛,爱看他偶尔在一些群里说几句话引来一堆“合影”,爱看他理智地为初中朋友们分析未来专业,爱看他主动劝那个尖嗓子男生积极一点,爱看他简断地回复那些向他示好或告白的女生——这一部分我看的尤其仔细,我承认我心理阴暗,看他拒绝别人我好爽——不论女孩的暗示如何委婉,他总能用最不伤人自尊的方式强调自己无心恋爱,只把对方当朋友,那些话又能恭维对方又能摆清自己,好听得我这辈子也学不会一句。当然,我也爱看他训招福,骂招福,给招福出主意。
这就是我最近染上的恶习。
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自己如此自甘堕落,决定再也不看他的手机,他打开,故作夸张地小声说:“咦,有人给我发照片。”
我的意志还在坚持着,脖子下意识地向他的方向探了探。
“真漂亮,美丽,好看。”他啧啧称赞。
我坚决不好奇,虽然我已经在短短时间内把他的人际圈认了个七七八八,包括他那些红颜知己,也包括他一堆狗肉兄弟。
“这衣服太露,这不行吧?”他竟然给对方发语音,他说什么?
我伸手就把手机抢了过来。
他笑得差点捶桌子。
我的脸皮早就和每天的飞机一样不知进了哪个垃圾桶,我又是忿忿,又是羞愧,又是好奇。
他看的是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大美女他以前没说过——可能是他初中时在社会上认识的,这事也不复杂,他有个朋友家里做夜店生意,他跟着认识了一些人。我没多问,我想他没必要把所有认识的人向我交代。我盯着照片,美女穿着设计感很足的短婚纱,要说“露”,的确露出了一双大长腿,但这是婚纱……我瞪了他一眼。
他又在怂恿我看他的手机!
“发多少红包?”我一边生气一边问。
“不用,这个姐姐婚宴我要亲自去,到时候包。”他手里拿着一本大习题册,两支笔,桌子上摊着错题本,看着比我更像个用功的。
我心里还是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只针对我自己,最近日子过得太快也太快乐,不像是真的,我必须在这种飘飘然的状态下保持清醒,我说:“你为什么一直让我看?只是为了心理上和实际上的公平吗?还是你以前说过的,一起做坏事,一起说坏话,关系就会好,你在寻找共犯吗?”
“什么事被你一说都成了大事。”他没抬眼,还在做题,“你不想看吗?我只是挖掘了你的内心需要。你好奇我。但你对自己要求太高,定了一堆奇奇怪怪我猜不到的标准,很多事你不问我,你压着自己的念头,压过了头就告诉自己说不在乎,其实你在乎。你想知道我的事,我自己说,一来有视角局限未必客观,二来你未必相信,不如让你自己看,想知道什么问什么。”
我手里的手机突然变重了。
是的,我好奇他,他和我不同,我过于浅薄,一眼就能看透,我的过往经历只有两件,一件是他参与了的家庭狗血剧,一件是学习,十年如一日的学习。他呢,他的生活远超出我贫瘠的想象,就像我最近才知道,原来不止很多女生喜欢他,他小学毕业那年就收到过男生的情书,他甚至有一些能够谈心的成人朋友,他做过的事远不止拍个大家一起玩的视频,他打的架也不止意气之争。当我把聊天里的话一一找出来问他,每次都能听到一段新故事。他告诉我他喜欢喝什么酒,现在不喝了;喜欢抽什么烟,早就不抽了。我也更加明白他那种深入骨髓的自保意识,真正有害处的人也好,感情也好,他会处理得犹如行舟过水,只留浅浅一痕。我越是看他,越觉得深陷其中。也许在我内心里,一个真诚善良又不乏调皮叛逆的男孩理应这样长大。我好像把我从未经历的事经历了一遍。
他也如此。他不仅仅给我讲他的过往,他会告诉我为什么他要这样处理某件事,为什么那样对待某个人,为什么要以某种方式说某句话。我知道这是他的“教学”,他又在教我为人处事的道理和技巧,这是他心中认定的他对我的“责任”,他不是要做一个老师,也不是要做一位长者,他也不想做我的朋友,他只是认为自己必须要把心中知道的一切告诉我,继续为我铺好未来的路。
“你不要把什么事都想严重,说你多少次了,就会乱想。”他手中的笔一会儿勾一会儿挑,“你不会总想看的。现在只是看新鲜。”
我没说话。我的手机就在他的手边,他有时下意识地摸一下。
他只在最初那几天看过我的手机,后来只是偶尔看,等到我开始看他的手机,他似乎再也没翻过。
这很奇怪,但这又合乎我的判断,他不是一个需要靠窥视人的社交软件保证控制力的人,我想他妈妈也不是。
但他必须把那个手机拿在自己手里,起初,我每天一上学就自觉给他,他装模作样地推了两天,习以为常后,我偶尔忘记,他的眼睛就开始冒火,表情就开始不对劲,我想来想去才想起“还没给他手机”,连忙把手机拿给他,他还要找别的事发点小脾气。他贴身拿着那个手机,有时候紧紧握在手里,自己的那两个反而随手一扔。
也许对他而言,手机不重要,聊天记录不重要,但我们之间必须有这么一种保证,一种特权,一种定情信物。他只要拿在手里就够了。
是的,他不看了,我天天没事就捧着看,我根本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
但每当他下意识握住那个手机,嘴唇下意识地卷起笑意,眼睛没离开自己的课本,或者没离开我,我又怀疑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是不是他的心终于安稳了?我也同样安稳了?
我乐此不疲地看着那些消息,我问着,他答着,这些对话穿插在繁忙的课间,偶尔的茶餐厅饭桌,晚上等车的暇余,我问这些时,他的手总是握着我的手机,那个手机是他最近接触最多的东西,上课也经常握着,我快嫉妒了。直到考试来临,考试结束,我不记得哪一次第一拿得如此轻松,也许是幼儿园那一次。谁说恋爱影响成绩?那人一定失恋了。
高二最后一天是家长会,这次家长会虽然重大,对我们来说却风平浪静,他的爸爸——那个男人再一次做为双方家长出席,我妈妈十分平静,他妈妈也没有波动,大概因为他这次又前进了几名。他非要拉着我跟班委会那些人一起凑热闹,布置教室,打印资料,接待家长,结果就是我被一堆又一堆的家长包围,“请教”来“请教”去,他一定是故意的。等到一切结束,我送走最后一位焦虑的家长又回到教室,他在打扫,我在窗口看操场变得空空荡荡,突然,豆大的雨点斜打在脸上。
我们连忙关窗户,天空的黑云聚得飞快,世界突然变黑。
我们没有开灯,也没有做什么,我本来想带他庆祝成绩,现在只能困在教室里。
他接了根能对话的耳机线,和他妈妈打汇报电话,我继续翻他的微信,还有其他软件,不知不觉,我们的头靠在一起。
窗外电闪雷鸣,我们说着说着,突然哈哈大笑,笑声在墙壁间横冲直撞。
天越来越黑,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声完全盖住了我们的笑声。
我希望雨一直这样下,直到淹没全世界,直到世界只剩这个教室,直到世界上只剩我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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