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的地铁，也许是因为避开了早高峰，车厢里空了许多，大多都是结伴出游或悠闲购物的面孔。阳光透过并不十分干净的车窗斜切进来，在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光带，晃得宋晚晴有些睁不开眼。
毕业典礼安排在下午两点。其实没什么非去不可的意义，无非是领导讲话、颁发毕业证还只是象征性的，真正的毕业证还得两个月后凭借录取通知书来换。接着再来点煽情。
但妈妈说，这是“完整的结束”，宋晚晴也没力气反驳。昨天从考场出来时被家人簇拥、喝到冰甜喜茶时那种短暂的回温，已经彻底被一夜沉沉的、无梦的睡眠带走了。醒来时，只剩下一身像被反复敲打过又泡了水的酸软，以及心头挥之不去的巨大空洞——一种脱离了既定轨道后无所适从的茫然。
直到今早宋晚晴还稀里糊涂的从床上爬起来，赶着上学，开灯看到书桌上周景行推哥哥带过来的礼物才将她拉回现实——高考已经结束了
地铁匀速前行，一站一站停靠、开门、关门。机械的女声播报着熟悉的地名，曾经每周日返校日复一日的煎熬路线，此刻却像在播放一段陌生的影片。她靠着角落的金属立杆，帆布背包随意地挂在肩上，连把它卸下来放地上的力气都懒得花。
真的太无聊了。
“到哪儿了？” 手机屏幕亮起，是卢翘灵的专属消息音。附赠一个打着哈欠的熊猫表情包。
宋晚晴立刻像抓住了浮木。
“刚过【××广场】站。” 她敲字，“困死，还有点头晕。”
“我也是……我感觉自己像被抽了筋。在家躺了一上午，骨头都在发酥。” 卢翘灵回复，“你现在是不是特无聊？坐地铁这种时候最磨人了。”
“简直无聊透顶……” 宋晚晴忍不住抱怨，“看人都没劲儿。你猜我早上干嘛？在家坐了一个小时，愣是不知道干点什么好，最后还是被我妈催着早点出门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同款！我对着我满墙的复习资料发呆，心想这些玩意儿终于可以扔了，又觉得扔早了万一复读呢？” 卢翘灵发了个裂开的表情，又接了一句“神经病啊！”
宋晚晴忍不住笑了一下，手指却飞快：“快闭嘴！刚考完别说不吉利的话！不过……我也是，昨晚睡前莫名其妙想到那道没做完的数学题，然后赶紧蒙头睡。”
“抱头痛哭.jpg” 卢翘灵甩过来一个表情包，“你说我们俩是不是有啥大病？终于考完了反而不会活了？”
“可能是应激反应延迟？”宋晚晴胡乱找了个词。
地铁微微晃动。她看到对面座位上两个穿着自己学校（十一中）校服的女生在兴奋地讨论毕业旅行的计划，声音不大但语气热烈。宋晚晴瞥了一眼，默默收回目光，低头又敲手机：
“十一中的人已经在我车里开始畅想未来了。我像个游魂。”
“我们学校下午也搞典礼，烦。一点不想去面对班主任那张意味深长的脸。”卢翘灵飞快回应，“幸好有你陪我线上游魂。要不我早闷死了。诶对了，刚看到微博热搜……”
话题毫无预兆地转向了八卦、吐槽昨晚追的新剧剧情、或者某家新开的奶茶店值不值得打卡。她们的信息就像两条在虚无水域里互相缠绕的藤蔓，杂乱无章又极其必要地攀附着，用琐碎而跳跃的废话，努力填补着身体和灵魂之间那道巨大的空白地带。
地铁驶入地下，窗外骤然暗下来。车厢顶部的灯光显得惨白。手机发出微弱的光芒，映在宋晚晴有些疲惫却专注于屏幕的脸上。
经过地铁转公交的漫长旅途，终于宋晚晴来到了第十一中学的大门口。脑中不断浮现出高一新生报到时的情景，那时对高中的憧憬，好奇，在此刻好像终于得到了回应。
重新踩在高中的草地上，宋晚晴只觉得一阵恍惚。熟悉的站前小广场，兜售劣质小玩意儿和烤肠的小卖部，连空气里混合着尘土和食物油脂的味道都一如既往。只是曾经行色匆匆赶着回班的心情，如今变成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种更深的疲惫。她几乎是被惯性推着，汇入了走向典礼现场的人流。
操场上已经搭起了红色的主席台，音箱设备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反复播放着不成调的校歌。说起来也好笑，三年了，宋晚晴依旧不会唱这首校歌。
学生们懒洋洋地在指定区域站着，不少人带着黑眼圈，脸上是和宋晚晴如出一辙的、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与无聊。班主任在队伍里穿梭，费力地维持着秩序，声音在一片嗡嗡的嘈杂里几不可闻。
宋晚晴找到自己班级的位置，缩到最后一排边缘——这个角度，台上的一切都显得遥远而模糊。她从背包夹层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果然，卢翘灵的信息已经先一步蹦了出来。
“到了吧？人山人海了没？” 配图一个挤扁的沙丁鱼表情。
宋晚晴立刻在拥挤的人群里拍了张背景一片黑压压后脑勺的照片发了过去：“看图说话。我感觉自己像误入某个大型传销会现场。”
领导们逐一登台，在长条桌子后落座。冗长的开场白通过劣质音箱扩散开，带着沙沙的杂音和刺耳的回响。内容无非是回顾过去、展望未来、感谢老师、祝福学子，每一句都是预料之中的官样文章。宋晚晴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在加重她的倦怠感。她低头，飞速打字给卢翘灵：
“开始了，‘三年峥嵘岁月……’，来了来了，校长经典开场白。”
“哈哈哈，‘青春无悔奋斗圆梦’马上就要来了！”卢翘灵几乎秒回，“忍住别睡！坚持就是胜利！”
宋晚晴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赶紧把头埋得更低。旁边的女生拿出小风扇对着脸吹，宋晚晴只觉得那风都带着一股闷热。
颁奖环节开始了。名单念得飞快，都是些“市级三好”、“优秀班干”之类，流程快得像在点卯。宋晚晴班上的某个学霸上去领了个红本，引起一小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她百无聊赖地瞥着那个模糊的红色身影，手指却在手机上敲打：
“发奖中，毫无波澜。只想快点结束。”
卢翘灵：“我们这边也刚发完。猜我看到谁上台了？之前考试总坐我后面作弊那男的！居然还评了个‘精神文明，感动校园’？脸皮厚度感动校园！”
宋晚晴差点笑出声，赶紧用咳嗽掩饰。手机成了她在毕业典礼唯一的避风港。台上的声音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手机屏幕的光和与卢翘灵无意义的对话才是真实。
教师代表发言。上台的竟然是那个冷漠无情的物理老师刘帅，此刻竟也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地讲起了“不舍”。台下大部分学生依然心不在焉，只有少数几个感性的女生开始抹眼泪。宋晚晴只觉得尴尬，更多的是不耐。她又对着卢翘灵吐槽：
“小帅帅哭了……呃，有点……”
“哦？真情流露还是表演成分？”卢翘灵犀利评论，“我这边班主任在深情款款朗诵，我低头看小说看到男主死了，直接给我整抑郁了……”
毕业典礼终于到了尾声。最后一项，全体合唱校歌。音乐响起，比之前播放时更加强大而刺耳。台上的领导和老师们带头唱了起来，表情投入。宋晚晴班里的班长和几个活跃分子也扯着嗓子开始跟唱，试图带动气氛。然而更多的学生只是张了张嘴，发出不成调的嗡嗡声，面无表情。宋晚晴根本没张嘴，她环顾四周，看到陈禾一脸牙疼似的表情，梁琪正低头研究自己的手指甲。整个操场弥漫着一种“赶紧结束”的焦躁和巨大的抽离感。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
卢翘灵：“救命！！放校歌了！尬唱时间到！”
宋晚晴：“同上，我们这边大型鬼哭狼嚎现场。建议人类噪音污染管理局立案调查。”
卢翘灵：“哈哈哈哈哈，绷不住了！快结束吧，我真的想回家躺尸！！”
终于，在校歌最后一个实则不堪入耳的尾音后，主持人终于慷慨激昂地宣布：“……第十一中学2025届高三毕业典礼，到此结束！”
话音未落，操场像炸了锅。没有想象中的依依不舍、抱头痛哭，反而像是某种无形的拘束瞬间解除。学生们几乎是立刻欢呼起来，不管认不认识，认识的人重重一拍肩膀，大笑着互相搂抱、推搡着往外冲。混乱瞬间取代了刚才强撑的秩序。
宋晚晴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往校门口移动，简直比昨天考完试那会儿还要混乱匆忙。她护着自己的背包，在人缝中艰难前行。混乱中，她抽空瞄了一眼手机，卢翘灵的“结束了吗？”信息后面跟了一排烟花庆祝的表情。
“结束了！跑！” 她简短地回了三个字，加了一个冲刺表情。
校门口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和试图离开的学生，人声鼎沸。宋晚晴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汗水、灰尘和六月阳光的空气，握紧了手里那个坚硬的毕业证外壳。一种空落落的，甚至有些荒诞的感觉涌上心头。
就这么……结束了？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卢翘灵发来一张她家窗外的天空照片：“看，暂时自由的天空！回家咯！”
宋晚晴抬头，眯着眼看了看头顶那片和昨天一样晃眼的蓝色，仿佛高考结束的尘埃落定和毕业典礼的仓促喧嚣，都未曾真正改变什么。她扯了扯嘴角，回了句：“嗯，回家。” 然后背好包，逆着还在涌入的人流，快步汇入了地铁站的方向。她急需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在真正的安宁和手机那头卢翘灵的陪伴里，消化掉这被塞满了巨大仪式感却又无比空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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