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灿到底是进了公府。
那叫不枉的长随十分客气,带她们到了内院门口,再指了个婢女替她们引路。
然世子凛若冰霜,从始至终都一副懒得搭理她们的模样。姜灿根本没法从表情判断人家有没有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冒犯生气。
正当她还在纠结是否要道谢时,一抬眼,对方已经转身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错过了时机,她反而松口气。
这种不用自己做选择就能决定的感觉,简直太好了。
一路行往,姜炜格外兴奋,因廊下栽种了许多名贵花草俱都是伯府中不曾见过的。
小孩不知其中价值,只觉得好看,但姜灿前两年已经开始与其他府的女郎社交了,时不时会受到她们的邀请,出席一些宴会,因此涨了不少见识。
譬如这廊下被油布遮盖住大半花身的雪白牡丹,唤作琉璃冠珠,她便曾在扶风郡守的寿宴上见过。
只那时,一名富贾将两盆牡丹当做贺礼进献,郡守当场便令人将其精心摆在园中增色。
哪里像眼下,被随意地栽种在不起眼的角落,只是用来做那几株魏紫的点缀。
但姜灿最惊讶的不是公府的财大气粗,而是这数九寒天,怎地还能让近夏才开的牡丹保持如此娇艳呢?
仔细一想,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钟鸣鼎食呢?
未及多感慨,姜灿已然见到了姑母。
雪地清亮,姑母携了仆妇站在帘外,含笑等着她们。
上了年纪的妇人依旧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而立出头。装扮、妆容,无一不得体精致。
眼下看着她们走近,却忽然就涌出了泪,晕花了胭脂:“灿灿。”
也是因这一句,姜灿那七上八下了半路的心,忽然就踏实了。
虽见面次数不多,姜灿却实在感激这位姑母。
她很早就没有了亲阿母,阿父也不曾续娶,这么些年,姑母一直都十分怜惜她们几个姊妹。在所有姊妹中,又最为照拂她。
因姜灿出世时,她也才为人母,所有侄女中与她是相处最多、最熟悉的,感情也最深。
前两年姜灿刚满十五,便是她为姜灿插的笄。
知道她年岁大了,要学着与人来往交际,伯府里却没有顶用的嬷嬷,还特地留了个稳妥的婢女给她。
往事想起来,满满都是感激。
姜灿一激动,又犯了老毛病,把什么说辞都给忘了。
她屈膝福身:“姑母。”
仆妇们俱都劝着:“相见是喜事,夫人怎地还高兴哭了呢?快收收,莫叫两位表姑娘担心才是,啊?”
姜清拿帕子按按眼角,再看这侄女,家常衫子也掩不住窈窕。
雪光里,肌骨莹然,螓首蛾眉,愈看愈好。
百感交集,她叹然:“真是……灿灿都这么大了啊。”
低头瞧见姜炜,又温和一笑:“这是炜炜罢?咱们快进去,屋里摆了酒菜,莫叫炜炜饿着了。”
因府上还有病人,不宜热闹,所谓接风宴也只是简单的一桌家宴。
姜清引着一个清秀少年与她见礼。
“这是你表兄阿琪。”姜清笑道,“小时候还见过的,灿灿可记得?”
姜灿趁机端详对方,生得可真不错。
粉面翠眉,细巧五官,嘴巴像姜家人,尤其像她阿父,眉眼与江陵公肖似三分。
倒是瞧不出,和那位冷冷清清的世子哪里相似。
姜灿说老实话:“不记得了。”
陆琪却笑起来:“我还记得,表妹最喜欢看西市上的胡人杂耍。”
说着,便邀她明日一道出门逛逛。
姜清嗔道:“这么冷的天,还出门作什么?就在咱们家逛,带你两个表妹都熟悉熟悉。”
陆琪一揖到底:“遵令,阿母。”
逗得姜清仆妇都笑。
转头,见姜灿仍然局促,陆琪忽然笑道:“说起来还多亏了表妹。”
姜灿茫然:“啊?”
陆琪笑道:“非是表妹来了,阿母怎肯允我不去学里。所以多亏了表妹,才叫我偷得一日闲。”
这下姜灿也“噗”地笑了出来。
氛围其乐融融,而后,被派去延请陆玹的婢女回来了。
“大郎君推辞男女有别,说,就不过来扰夫人雅兴了。”婢女禀道。
姜清噎了半晌:“这孩子……”
一双烟眉似蹙非蹙,十分令人怜惜。
仆妇们劝道:“大郎所言有理,咱们女郎已是及了笄的,与二郎那是连着亲呢,大郎却不合适。”
“好吧,好吧。”姜清遗憾地朝姜灿笑道,“那便只有咱们,越发不必拘着了。”
陆琪笑起来:“是,长兄不在,我可自在多了。”
“阿琪!”姜清不赞同地嗔了句,“这般议论你兄长,被他知晓了,我可不会包庇。”
陆琪忙道不说了,私底下悄悄冲姜灿眨眼。
姜灿原本还在出神,与他对视上,勉强扯出个笑。
完了完了。
听着母子二人这话里话外,她越发觉得,这位江陵公世子仿佛不怎么好接近。
……不会,真计较她今日的冒犯吧?
姜炜也贴了过来。
姜灿强打起精神。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小孩子觉得天塌了。
要真塌了,也还有她这高个子顶着。
她冲姜炜笑笑,正欲安慰,却听对方巴巴道:“阿姊,给我夹那边的虾炙!”
姜灿:“……”
因她们身边没人,姜清便安排得妥妥当当,还将先前留给姜灿的婢女青骊又拨给了她。
姜灿颇是不好意思地受了。
待回了下榻的院子,才后知后觉想起来。
啊,正事儿还没提呢。
但见姑母这般和蔼可亲,姜灿觉得,应当是十拿九稳。
姜炜兴奋了半日,瞧见什么都稀奇,临到平日入睡的时辰还拉着她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阿姊,你说二姊三姊她们干嘛呢?”躺在榻上,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姜灿哪能听不出她想家了,笑道:“赶紧睡,等这两日提了正事,就向姑母辞行。”
姜炜也的确累狠了,听姜灿哼了两首童谣,便早早地睡了过去。姜灿伸展下腰背,正打算也去榻上,忽听见青骊在隔间唤她。
姜灿放下胳膊,走过去:“姐姐,什么事?”
“女郎从前不是总说想逛逛长安的上元灯会?倒不如趁这回来待久些,开春再回去吧。”
青骊笑着拉她在案边坐下,为她倒了盏热茶,“再过些时日,莫说东西市上,坊里也热闹起来了。”
才答应姜炜呢,哪里能对小孩子食言,姜灿也早过了对灯会热衷的年纪,下意识便拒绝了。
青骊脸上笑意隐去,幽怨道:“我跟女郎分别这么久,心里常常记挂,女郎就不念着我么?”
“当然想念姐姐,可……”
“女郎也须得多考虑下夫人。”
青骊叹道,“夫人嫁来长安这么些年,上回得家人探视,还是八年前,伯爷进京为太后献寿礼,带着您来府上作客……再就是女郎及笄那回,说起来,也不过留了一日。这次得到消息,知道您过来,可是高兴得提前好几日便开始张罗了。”
一番话连嗔带表,说得姜灿都不好意思了:“正是因太麻烦了,我们才不好多叨扰。”
青骊却正色:“这怎能叫叨扰?”
她压低了声音:“再没人比我更知晓,夫人她……是极想念家里的。”
说着,竟隐隐有哽咽。
姜灿就是再迟钝,也听出来了不对,忙问:“姐姐,可是姑母遇着了什么难处?”
她觉得很费解,谁还敢为难公府主母不成?
青骊摇摇头:“按理说,论我们这等奴婢身份,并不能替主子说道什么。可女郎不在长安不知道,日日将夫人难处看在眼里的,也只有我们这些人。”
她于姜灿亦师亦友,压根不能说是寻常的婢女。
姜灿听了,羞愧道:“姐姐这话是要诛我的心么?你只说便是,我当然信你。”
“女郎到底没出阁,哪晓得女子出嫁就如二回投胎,这投胎不好,多得是表面风光,内里腌臜的事。”
见姜灿点了头,青骊才继续道,“就说咱们公府里,您只瞧今日来请安那些姨娘,各都有各的姿色,这还只是下边的,好歹得敬着夫人,可先前那一位……”
说到这儿,青骊停了停,隐晦地道:“女郎今日不也见识了?”
姜灿反应了一会,慢慢睁大眼睛:“姐姐是说……世子?”
青骊默然。
姜灿仔细一想,并不十分意外。
今日拦下他们以后,姜灿没有多费口舌便得以跟着他们进了府。
后面回想起来,对方摆明了是知道她们身份的,一开始却状作看不见,太奇怪了。
但若是因为厌恶继母而迁怒对方家人,这奇怪举动便也有了动机。
于情于理,姜灿都与姑母更亲近。
所以青骊一说,她便信了。
“可……我又能为姑母做些什么呢?”她有些为难。
虽然是面对照拂自家良多的亲姑母,但说老实话,姜灿又很能理解陆玹的心情。
她自小丧母,如果阿父立马新取一位年轻貌美的续弦夫人,日日在她面前恩爱,她也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对那位继母生出抵触。
人心太脆弱了,真的。
当然了,她觉得以姑母这么端庄善良的性子,谁与她相处不好,那肯定是对方的问题多一些。
只是说,陆玹的这种处境,容易令她感同身受罢了。
青骊道:“哪里要女郎做什么,青骊只求您多在长安待些时日,常去陪着夫人说话解闷儿,女郎肯不肯?”
姜灿大松口气,忙表示道:“肯的,肯的。”
青骊终于破涕为笑:“那可就这么说定了。”
稀里糊涂的,姜灿竟就答应了青骊要在公府住到来年开春。
约略戌时许,风雪渐渐地停了,四下皆一片惨白。
月光照在积了雪的屋檐与中堂之上,再透过棂窗反进来,屋里不点灯都亮。
陆玹在书房里坐定。
这是他每日默抄佛经的时辰,今日,顺便在听婢女回禀打听来的情况。
“……早年丧妻,而后没再续弦,身边只一名妾室,是当年平襄伯夫人的婢女。膝下一共四女,除了大娘子姜灿与二娘子姜焕,其余皆是那妾室所出。”
听到这里,陆玹默写的动作一顿,抬起了视线。
但婢女并没有领会到他这眼神的意思,而是继续往下说着:“这回跟着大娘子来的,是年纪最小的四娘,在家时性子就十分不羁。哦,前年夫人回扶风,便是去为这位姜大娘子插笄。仿佛还口头定下了二郎与这位的亲事。”
平襄伯……若非今日这两位忽然上门,陆玹几乎要忘了,勋贵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淡淡道:“知道了。”
婢女垂手退下,陆玹重新抚平了纸面一丝丝皱褶,继续默经。
若将士族分作三六九等,当今最显赫的家族,自然是陇西李氏、京兆韦氏、荥阳郑氏与东都陆氏四姓。
前者,李氏代表皇权,而韦氏出了一位太后,紧接又出一位皇后,煊赫不已。
后者则以一武一文的姿态制衡着朝堂,家族兴盛,门生遍布。
这两姓之中,又以奉国公郑錫与江陵公陆綬为首。
陆玹虽年轻,却是陆氏下一代名正理顺的掌权人。
自江陵公病后,再无那么多精力,族中的重要事务自然落在了他头上,每日来往权贵众多。
素日里,是不会将姜灿这样的女郎放在眼里的。
陆玹素性冷漠,亲缘淡薄,在官署里,是冷面无私的刑狱老手,从不见与谁走得近,于私下,莫说是不相干的小姑娘,即便家中弟妹们在他跟前,也不敢有丝毫放肆。
不枉后来与婢女们提起此事,很是为平襄伯府的两位女郎捏了把汗。
却不想,陆玹听完对方身世后,只短暂沉默了下,便令婢女退下了。
婢女有所猜测,应是因为这女郎的身世。
天下四海升平,平襄伯毫无用武之地,被卸了兵权,又安于现状,不曾与郑氏交好,于是迅速地被从显贵圈子里踹了出去。
……壮年丧妻,其后未再续娶,痴情耶?
在世人看来,这绝对已经算对得起前头那位发妻了。不过一个妾室,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玹没兴趣关心别人家务事,只不过是在听说了姜灿幼年丧母的身世后,又觉得,没什么可计较的。
今日门房与姜灿的牵扯,他在车上瞧得并不真切。
从那个角度看去,也瞧不见被她护在怀中遮雪的姜炜。
只雪里茫茫瞥见个纤细背影,说话的姿态格外柔软。
衣裳虽旧,瞧着倒知礼,想着至少也是哪家旁支女郎。
却在此低声下气求人。
陆玹从来不是滥发善心的人。
在坊门口瞥见颤巍巍等待通行的老妪也没觉得多可怜,却对着一个衣锦钗玉的女郎生出了怜悯。
何故?
他花了几息时间想通——
自己并非对这女郎心软,而是一种处境。
一种求告无门、叩阍无计的处境。
有些事,只要体会过,便忘不了那种感觉。
于是他令不枉上前看看是什么情况,若是门房无礼,便处置了。
不枉张望后,咦了句:“会不会,是伯府的千金?”
陆玹问:“哪个伯府?”
“平襄伯府。”不枉答道,“今日那边遣人来告,说有客至,接风洗尘,请阿郎暮食一道过去呢。”
陆玹听后,神情归于淡淡。
人的感受常常与喜恶相通,知她身份后,再看那纤细身影,依旧柔软讨好,他却彻底没了插手的心思。
他长居长安,见惯了得体端庄的女郎,的确没有想过,这女孩子,竟会指使一个孩童做出如此荒唐的行径。
不过,现在他知道了。
因为自幼没有得到过母亲的教养,行事粗野一些,是在所难免的。
陆玹将默好的几页经文摊开晾在案边,熄了灯烛。
可以得到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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