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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花有合欢人有悲欢

第二十一章

一老一小两大坐在房顶上,听酒佬讲故事:“这世上有一种酒叫虫子尿,那才好喝呢,要取一万零八千只杂种虫子,让这一万零八千只杂种虫子饮下世间最甘美的美酒,等待它们醉醺醺的尿出来,赶紧就要收起来,你们想,虫子尿才多大一滩,还不得赶紧收起来,是不是?”

彼时新月如钩,清清冷冷一轮挂在几人身后,屋顶高处不胜寒,仇滦酒喝得脸红扑扑的,脱下自己薄薄一件外衫来,披在同样酒喝的脸红扑扑的林悯身上,林悯眯着眼睛跟仇滦听得认真,四只眼睛都盯在酒佬老前辈脸上,他顺手又将那外衫披在了自己边上终于得到那把画了他的扇子正在把玩的方智身上,最该听故事的小孩儿十分成熟,一点没兴趣,两个喝醉了大人像呆鸟一样伸着头,仇滦讷讷点头:“对对对,唔……可不得赶紧收起来,太阳出来……嗝……晒化了……”

林悯提着酒佬老前辈专对他的馈赠,从自己腰上解下来的一只酒葫芦,因为林悯说堂中的酒入口太辣,不合他的口味,酒佬老前辈就慷慨解了一只小葫芦来,让他尝尝真正配得上夜光杯来装的葡萄美酒,林悯饮了一口,真是天上有地下无,抱着就不放了,呆呆红脸抱着酒葫芦说:“虫子尿啊……我不喝……唔……好难喝……恶心死了……”

酒佬哈哈大笑,笑个不停,苍老笑声极欢乐的回荡在夜空中:“哎呀呀,妙极妙极,你两个真是天生一对,登对极了,天生的一对呆瓜,太好了,以前只有这仇小子一个叫老汉骗,如今一骗上当两个,我老汉真个厉害哈哈哈……呆瓜!你们都是呆瓜!哈哈哈……”他八十几岁的人了,神态语言动作好似小孩儿,笑急了,手舞足蹈,脚蹬手刨,掉下去几个瓦片,好久才听见底下轻微的碎响。

于是那边的林悯眯着抬起眼皮,又含糊着满嘴的酒气说:“老前辈……唔……别高空抛物啊……犯法。”

说:“抓起来,都给你们抓起来。”

只说完这句,不知是不是量到了,还是风一吹,太高了,身边都是人,也觉凄凉无限,仇滦回头看他说时,就见他脸上赫然两行泪滴,逐渐汹涌,看清时,一时酒都吓得醒了不少,伸手就要抱他入怀,恨不得把心刨开了把他装进去暖暖安慰,心里对他想法不纯,自己却太纯,便左右为难,手张开,又有那么点羞,没敢,林悯却早跟他兄弟抱一下,号啕着抱住了仇滦,可惜仇滦小伙子人高肩宽,他这么一弄,看起来就是投怀送抱,仇滦得了这机会,抱在怀里不住哄慰,其实也就会一句:“别哭,你不要哭。”翻来覆去地说。

酒到了,能说心里话了,林悯哭着号啕:“老子骗你的,唔……不好,我哪儿都不好,你们这里一点儿都不好,我路上不好,我遭老罪了,我想去江南……”他张大嘴,越哭越来了那股子借酒消愁愁更愁的劲儿,愁的他只能放声而哭:“我就想去江南,江南啊,死人,杀人,这是个什么世道啊,老子真的受够了!”

仇滦急忙:“去去去,我带你去,此间事了,我亲自护送你去,林……林悯,你别哭了。”

林悯从他怀里把头抬起,又一脸的不忿,哽咽着教训:“叫悯叔!早我就想说了,什么林悯林悯,叫叔!”

仇滦立刻点头,小鸡啄米:“叔叔叔,悯叔,悯叔别哭。”

林悯又笑了:“再叫一声,多叫几声,仇小侠叫我叔了哈哈哈……”

仇滦看出来他是醉的透透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只好笑叫:“叔叔,悯叔,悯叔,悯叔……”

他不厌其烦,笑着叫了一遍又一遍,眼睛只盯着林悯笑着的嘴唇看,风过,年老根深,树枝撑瓦的合欢花的花瓣飘过来,花瓣失了颜色,仇滦眼里的颜色只在他的嘴唇上,离得越来越近,自己不觉得,在方智忍无可忍的开口前,酒佬在那边嘻嘻的笑了:“羞羞羞……仇小子要亲人家嘴儿了。”

仇滦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只好先把小孩儿的耳朵捂住,晕晕乎乎的林悯靠在他怀里,他急赤白脸地说酒佬:“老前辈……小……小孩子还在这儿呢,你说什么呢!”

他哪里是要亲,他就是看,他就是看,看着看着,就离得太近了,就……就把自己嘴巴也撅起来了。

酒佬倒没有他那么羞羞掩掩,往后一倒躺下了:“别后悔,想做什么就去做,**一刻值千金,温香软玉在怀,今朝有乐今朝乐,明日焉知明日死,何必在乎那么多呢,一醉浮生尽喽……”

他说这话时,不像平时那不正经的样子,也不像醉了,其实仇滦总是不知道酒佬老前辈是醉了还是醒着。

夜深,堂中众人早散了。

令狐明筠将儿子叫到房内,慈爱笑道:“危儿,还是把那镯子收回来罢?听话。”

令狐危看着他父亲,那眼神却好似看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哪怕他的父亲向他露出来这样的慈爱笑容,但他知道,只要仇滦此刻在这里,他会更加慈爱,慈爱的近乎讨好,他们到底谁是他的亲儿子?令狐危一直分不清,娘亲在世时也是这样,到底为什么要生我呢?有一个仇滦不就好了,反正人人都喜欢他,我,可有可无不是吗?

“你知道那代表什么,父亲。”令狐危戏谑地咬着这个称呼,笑道:“我给出去了,便不会再收回来。”

令狐明筠脸上的笑容霎时没了:“跪下。”

令狐危跪下,顺带将外衣脱了,露出光裸的,已经不会再在父亲认为他欺负了弟弟时挨打显得单薄的脊背,他长大了,但只要他的家庭里还有一个仇滦横插进来,这样的情形便不知会出现多少次,落在脊背上的是能看见的,看不见的呢,江湖上,一提起仇小侠,个个交口称赞,提起他,噤若寒蝉,闲言碎语……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仇滦可以拥有所有人的喜欢,可以抢走一切,帮主之位,他不在乎,他可以做他最忠诚的下属,欠他的,咱们家欠弟弟的,要对弟弟好,从小就跟他说,他还,为什么,心里的不甘渐渐滋生,越来越大,他有时甚至会想,仇滦为什么还不死?或许,他是否就不该存在?若是没有他,我是不是看起来就没有这么可笑?

“不要贪心!为父说过,不许你贪心!”藤条一下一下打在背上,皮肉受击的声音与藤条的风声使得疼痛变成听觉,他的父亲在为别人的儿子打自己儿子:“弟弟的就是弟弟的!你不许抢!连沾都不许沾!收回来!我叫你收回来!”

令狐危冷笑道:“那你现在坐的帮主之位呢?还给人家啊。”

藤条一顿,随即打得越来越重,令狐明筠的声音可能因为正在忙着打儿子,有些不稳:“那是他不肯接这担子,我怎么可能贪这个?”

令狐危闷声笑出来了:“那你打死我吧,打不死,我一辈子都会抢他的东西!”他越说越狠起来了。

藤条都快给令狐明筠打断,他被儿子气得怒不可遏,闷声狠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儿子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难道是报应?

出父亲的房门时,明明令狐危是挨打的那个,他父亲比他脸色还白,戚戚然坐在书桌前,目送儿子离去。

只有看见儿子背影时,才会把眼中闪出泪光。

令狐危挨打的空儿,正是几人坐在屋顶畅谈饮酒的时候。

他出来的时候,合欢花飘在肩上,与一袭红衣融为一体,抬手,抚去多余的艳色,往飘落的高处望过去,就见到,仇滦与林悯沐浴在月光下抱在一起,沐浴在那样明亮的月色下,像银辉下,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那样美满。

美满总是仇滦的,开心也是,最好的词语,都跟他有关,他拥有的太多了,就不能分给我一点儿吗?

他不要别的,他只要这一点儿。

他把月下那个在别人怀里依偎的小点用手指拎出来,他们在高,他在低,他们在明亮处,他在人所不见的暗处。

令狐危笑着,那笑凉如月色,把那个点放进自己张开的嘴里,然后咀嚼。

他像小时候要把最喜欢的糕点让给弟弟一样,抓紧塞进嘴里吃最后一口,吞进肚子里,谁也不能抢,起码这一口是我的。

谁也不能让他再把自己想要的东西让出去。

吃到肚子里,藏起来,是我的了。

合欢花树下的人最终是离开了,这样的场景,不能再多看一眼,

而这时,正要被仇滦抱下去的林悯风一吹也醒来了,憋着满脸的酒醉红意和皱巴扭曲:“我想尿……喝太多了……”

说着,已分不清地方,就要站在高空解裤子。

方智早被酒佬背着跳下去了,就剩他俩了,仇滦赶忙拦住,捂住他裤带:“先忍一下,忍一下!悯叔!下去!下去再尿!”

说话间,赶紧把人抱起来跳下去,放他在合欢花坛前,才喘口气说:“尿吧,现在可以尿了悯叔。”

林悯昏昏扶着树,水声响起,脸上一松,痴痴笑:“唔…舒服…”

仇滦红着不完全是因为酒意的脸看一眼,躲开,又看,也笑眯眯的,挠挠头,到底挨蹭他身边,他心里想,我先试试,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还是先看看他对这事怎么想。

便跟他一块儿撒酒尿,眼也不错地把他看着,观察他面色。

林悯连自己的都不想看,一转头却看到他的,醉面霎时冷冽下来,立刻眼神嫌恶地转过头去。

快速尿完,跌跌撞撞地走了。

仇滦浑身夜里被泼了冷水一样,僵住,将自己低头怔怔看着,皱起眉毛,也觉得生得丑陋可怖,脏污恶心。

怎就不讨人喜欢!

那眼神,他再忘不了了,仇滦抹了抹眼睛,赶紧收拾好,追上去,一面在心内伤心,一面怕他跌跌撞撞地摔了,只扶住他往回走。

心里想,还是别说了。

反正,我对他好就成了,何必在意那么多呢?我知道,我心里有他不就成了。

引人家看,人家看了,只看了一眼,他便有了无限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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