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林悯哄傻子吃药的时候,傻子从他那兵荒马乱的床头掏出来一袋糖块儿,打开袋子,朝他努努嘴儿,催他:“娘吃,娘吃。”
那杀人不眨眼的魔教头子打了他两巴掌,莫名其妙骂了他一顿之后,就留下一句好好照顾他弟弟就走了,为了自己不再挨打,方智能不被吸成人干儿,林悯只好认领了这个尽职尽责的保姆身份,现下看他懂事,自己吃药,给保姆吃糖,夸了他乖,摸摸他哥打过的猪头,伸手在那袋子里取出一颗黄褐色晶块儿在口里吃了,还给站在一边儿咬手指的方智掏了一块儿,谁想刚一转头,唇上一热,舌尖已经叫人撬开,轩辕衡的舌头比青蛙还灵活,已从他唇中将那颗糖连汤带水地卷走了,林悯正要抬手打他,轩辕衡嘿嘿笑了,很是幸福的神气,将那剩下的苦药从他手里接过,举着碗一饮而尽,拿袖子胡乱抹抹嘴巴,冲他一笑粲然:“谢谢娘,衡儿不苦了,一点儿都不苦了。”
随即就趴到林悯怀里哭,含着从林悯嘴里抢来的糖块儿,鼻涕眼泪乱淌,他也胡乱地抹,呜呜咽咽,含含糊糊:“娘,衡儿好想你……唔……娘,我想你了。”
林悯反倒给他弄的鼻子一酸,心里不是滋味儿,想打他也没打,只是拍了拍傻子的肩膀:“欸,我知道你想娘,我也想我妈……可是,不可以再吃别人嘴里的东西,也不要再乱亲人,你现在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儿了,你自己照镜子,你多大了,像什么话!”
说罢,又觉得无聊,我跟傻子讲什么道理,好笑。
果然,傻子在他怀里扭得跟麻花儿一样,直“嗯嗯嗯”,表示不同意。
林悯心道,行,爱咋咋吧,谁让他是个傻子呢,我跟傻子犯什么轴。
旁边的方智含着糖看了半天,试探起来:“悯叔,那六七岁的可以吃你嘴里的东西了是不是?我可以随便亲你么?”
林悯弹了他个脑瓜嘣儿,好笑又好气:“数你机灵了?”
拾掇完傻子,哄他躺下休息,林悯自己走出房门,方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仰望着他,小手牵着他袖边衣角。
院子里扎着一架漂亮的秋千,花藤缠绕,随风轻摇,也种满了花,各式各样的,开得姹紫嫣红,铺在秋千架周围,着玄色薄纱罩着襦裙的侍女们弯身弄花,捧着水壶小锄,洒水除草施肥,摘一摘长得不好的花叶,侍奉得很小心。
活色生香林悯只当看不见,心下万分的自卑,也认不得这许多花的品种,只道开得漂亮,垂头难过了一会儿。
回头扫见身后方智圆溜溜一双眼睛,本着生……养孩子就是为了玩,又哈哈笑了,甩开方智扯他衣角的小手,跑过去坐在秋千架上,长腿耷拉在地上,握着秋千摇来摇去,半开玩笑地冲方智说:“过来推叔,能推动么?”
方智想了想,点点头:“或许能罢,悯叔。”
说着,真的走到了他背后,伸出一双小手,推他荡秋千。
借他那点儿小劲儿,林悯配合着,自在脚下发力,看起来是真的给方智推得悠悠荡起来,一面悠悠荡着秋千,一面对小孩儿进行鼓励式教育,笑说:“我们方智真厉害!劲儿真大,方智以后一定是全天下最牛逼的人!”
“牛逼是什么意思啊?悯叔。”
“不是好话,别学。”
“好的,悯叔。”
林悯就是犯个贱,也没准备真叫方智蚂蚁撼树,累死在他背后,就要起身:“你来坐,叔推你……”
“别动!”轩辕衡跌跌撞撞的冲来,一步三摔的爬过来,起身把他按回秋千上,赶开方智,方智叫他推的狠摔了一跤,站起来,也没喊疼,撇撇嘴,自去花丛里追着抓蝴蝶,跑远了,轩辕衡代替了那小男孩儿,在后面轻轻推起坐在秋千上的人:“娘坐,衡儿长大了,能推动娘了……”
林悯听他说话痴痴怔怔,没当回事儿,这傻子一直是这样,说不定又要哭了,果然,听傻子又呜咽起来,哭得很是伤心,一面温柔地推着林悯荡秋千,一面哭道:“娘荡秋千,娘笑…娘,衡儿长大了,哥哥也长大了,哥哥现在好厉害,娘,咱们再也不会受欺负了。”
“娘不要哭,娘不要哭了。”
林悯没哭,也不想笑他,心里叫他哭得不得劲儿,回头小声道:“你乖,别推了,我不想坐了。”
傻子不听话,就那么一边哭,一边推着他荡秋千,怎么也不肯停下。
林悯给他推得头晕,好容易他玩够了,肯停下,又跑去给林悯摘了一捧花,连泥带土的捧给他,笑意里带着泪光,孺慕亲热:“娘,送给娘,娘漂亮,花漂亮,送给娘。”
林悯这下是真哭了,眼泪啪嗒一下砸在傻子手上和姹紫嫣红的花瓣里——他想起妞妞了。
眸光悲伤,万分爱怜地看着捧花的轩辕衡,阳光洒在他身上,金黄一片,蝴蝶在周围乱飞,他坐在秋千架上,透过捧花送他的轩辕衡,在怀念另一个曾送花给他的、可爱的小女孩儿,慈悲悯怀的神采宁静下来,美好的面庞上,哀伤的泪水无声地流,一串一串,不肯停歇。
轩辕桀站在花圃尽头,廊下阴影处。
侍女们弯着脊背,无声绕开宫主行动,担水负锄地经过时,没有一个人抬头。
“不要哭,不要哭了娘!”轩辕衡看见他哭,好像更疯了,扯着还在哀伤缅怀的林悯逃回了房间,把林悯和自己塞进了嵌贝刻花的红柜里,林悯鼻子酸的不成,有点哽咽,轩辕衡将柜子从里面锁了,捧着林悯的脸一下一下吻他的眼泪,被人掐住喉咙似的小声:“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了娘!不要给他听见!他会害死你的!”
“他会逼死你的!”
“娘……娘……”他吻着林悯的脸,唇舌滚烫,一口一口吻去他的泪水,又不是很清醒的喃喃:“娘不哭,娘不哭了,衡儿会保护你的,衡儿再也不会让你给他抢走……”
“娘,我爱你,衡儿爱你。”
林悯给他搂着,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跟傻子抱成一团儿,被傻子传染了,樟脑香袋的味道糊住了他的脑子,或许还有悲伤和没有安全感,哭着哽咽:“那你带我走吧,我不要在这儿,我要回家。”
“不要给他找到,不要给他找到……”轩辕衡嘿嘿笑着,神神秘秘道:“是我先找到娘的,娘回来了,我先找到的,不给,不给他,他害死娘,不给他……”
“躲起来,带娘,躲起来……”
听着他的疯言疯语,林悯反倒渐渐清醒,有点烦心地将他一把推开。
轩辕衡还要扑过来抱……
“哐啷嘎咋”一声裂响,两人叽叽咕咕藏身的柜子被人劈开打烂了。
“你要带‘她’躲到哪儿去,弟弟?”
笑脸显露,轩辕桀薄而红的口唇弧度夸张地勾着,露出几颗白牙。
将吓得哽了一口气的林悯从烂柜子里拽了出来。
他忽然出现,木屑砸了自己一身,林悯给他吓得半死,摔在他怀里,一口气合着口水噎的他不停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打嗝,眼泪流了满脸,生理性泪水控制不住,脸都憋红了,眼睛也红,看起来很是狼狈可怜。
被按在这没什么温度的怀抱里,吓得更是浑身发抖,轩辕桀的手抚着他的后背和头发,笑意微微,音色清寒,爱恋痴迷地拿俊俏美艳的脸侧蹭乱了林悯的头发:“娘,你回来了。”
“不要恨阿桀了,好不好?”
“阿桀错了。”
轩辕桀几乎已经忘记了娘亲的长相,他常常强迫自己忘掉那个女人,那个负心寡恩的女人,自己是为了谁变成这样的,她怎么可以不喜欢自己,怎么可以怕自己,怎么可以……那么狠心地骗他,不要他,扔下他。
最狠的是,她在自己面前死了。
他总觉得他娘是恨他的,他已经忘记了娘的长相,只记得她很漂亮,是自己一生也忘不掉的漂亮,那么漂亮的,爱他的娘亲,被他逼死了,在自己面前抹了脖子,血流的那么多,从她美丽的身体里,可能比她千辛万苦生下自己时流的还多,她真的死了,被自己逼死了。
她还是那么怕我,那么爱哭,她胆子那么小,受了那么多苦,自己怎么可以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情郎呢?
年少的偏执,隐秘的依恋和占有欲,催促他逼死了一生挚爱。
林悯咳得喘不上气,说不出话,泪水口水糊了这比他年轻许多的魔头一身。
魔头也没有嫌弃,没再赏他两巴掌,反而亲了亲他流泪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林悯脸上还有他扇出来的指头印儿,配着一脸窝囊泪,真是要多惨有多惨,给他亲的乱抖,被他那一双吸人魂魄的美目注视,身子也吓得直往后缩,双手在他怀里不知死活地挣扎起来,想要把他推开。
轩辕桀面上全是纵容,笑着,倏忽将手放开。
林悯一下跌倒地上,在轩辕桀的笑声里爬到了轩辕衡身后。
轩辕衡老鹰护小鸡一样张手护着娘亲:“你滚!你滚开!你害死娘亲!你滚开!”
轩辕桀看见他这副凄惨可怜的模样很是开心,目光没有从地上抓着弟弟衣裳躲在身后的人身上离开过一瞬。
好像怕“她”会随时倏然而逝一般,像在看人生最后的美景,抓捕在眼里,关起来,死也不咽气,死也不肯放手地看,瘆人的很。
他一直这么瘆人,所以林悯方才只是望进他眼里一瞬,就吓得再也不敢抬起头,现下只躲在傻子身后抱着头装死,还在控制不住地哽咽,身体很有规律地颤。
他越是凄惨,越是哭,就越像,太可怜了,娘好可怜……
娘怕他,他该走了。
等娘不哭了,他再来看‘她’。
房间里的门被关上,复又变暗,轩辕衡抱着吓得半死的娘哄慰:“娘不怕,不怕……”
“衡儿会保护娘的,不怕不怕……”
…
宋巡来找林悯,彼时林悯已经跟轩辕衡这个傻子结成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他俩都怕轩辕桀那煞笔,傻子虽然傻,也算精神病的一种,但不会打人伤人吓唬人,较之轩辕桀那真疯子倒还好相处,可以凑在一起打发时间。
宋巡来的时候,他正跟傻子和孩子凑在一起打牌,他无聊时自己画的扑克,教他们规则就教了足足两天,主要是教傻子。
“三个三。”方智小手举着三张纸牌。
傻子和林悯满脸都是口水沾的纸条,看不清表情,含恨异口同声道:“不要!”
方智嘻嘻笑:“那我完了,一对六。”说罢拍拍精光的小手。
林悯往床上一躺,大字形:“贴吧贴吧,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宋巡带着倪丧推门进来的时候,林悯正叫傻子和孩子趴在身上按着贴纸条,跟他们笑成一团儿。
“还没死呢?”宋巡笑跟倪丧道:“我便道他不同别个,宫主怎舍得剥了他的皮。”
倪丧不太说话,三白眼盯着床上的林悯瞧。
林悯扯了脸上的纸条,露出一张很善于使人一见倾心的脸,抄起床上的点心碟子往宋巡扔过去:“说的什么屁话?老子死了你就开心了?”
宋巡轻轻巧巧地避了,扇子抖开,也搬了凳子坐到床边,给他扇起了风,笑道:“干嘛这么大的火气,夸你呢,说你本事大。”
“你问老二,在你之前的美人都去哪儿了?”
林悯打了个寒噤,想起轩辕桀那神经病,心里的阴影可不小:“我……我不想知道。”
“很好,不多问,是个好习惯。”宋巡笑道:“宫主既然没杀你,便表示他跟二宫主都很喜欢你,你可不要同以前那些不知死活的奸细一般,得了几分脸,只管打探那珠子的下落,你只要乖乖的,不骗他,不要他的珠子,你能活得很好,活得很久。”
林悯心想,我要那玩意儿干嘛,只要你们这傻逼宫主不常来,其实我跟傻子住的也挺开心的,傻子一口一个娘的叫他,对他千依百顺,除了总是小孩子一样涎着脸亲他,其他再好也没有了,傻子的锦衣玉食也能分他和方智一半,这几天他们可是吃得越来越好了,这里穿的清凉的小姐姐们见了他也总是笑靥如花,和顺客气,要是没有轩辕桀那煞笔,他跟傻子和孩子在这花园一样的小院子里住的不知有多开心呢。
“你干嘛告诉我这么多?”林悯问他。
“因为……我舍不得你死。”
宋巡只管给他扇风,黏黏糊糊地笑,眼神浓糖沾在人手指缝里似的,叫人虽然恶心,却伸不出手打他。
“你讲话蛮恶心的。”林悯直接这么说了,望着他那俊秀脸上道道伤疤,笑道:“你这脸是不是给他划烂的?”
宋巡就笑道:“你也知道的嘛,他是个…谁知宫主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发脾气,你自求多福罢,说不定哪天,你的脸也会跟我一样,也或许,你会是仙殿金屏风上新的一张美人皮。”
“那我…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发脾气?”林悯浑身一颤,发丝给他扇的懒懒飞在脸上,躺在床边有气无力:“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想什么?他要杀我,还不是随随便便,顺手的事儿。”
“这有什么难的,他既然没让你死,给你活了这么多天,你又长成这个样子,只要记着,不要一味讨好他,要怕他,两分冷漠,三分可怜,五分畏惧,一点天真,自己拿捏。”宋巡道:“我只知道这些,也是从前瞧出来……总之,你越像,活得越久。”
林悯心道,我本来就挺怕他的,什么几分几点乱七八糟,又问:“我得像谁啊?”
轩辕衡又犯癔症,直抱着他叫:“娘……娘……”
宋巡没把这心智不全的傻子二宫主当回事儿,所以敢在他面前这么教林悯,他并不敢提那个名字,也不敢告诉他,宫主喜欢的就是他这天然一副样子,说多了,给他知道的多了,反倒没有了,他也危险,避而不谈,只笑道:“你想不想知道你那姓仇的情郎如今情况?还有那个姓令狐的?”
林悯一下给他戳了肺管子,又翻起来打他:“滚!滚出去!他妈有多远滚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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