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遗忘是世上最好的治伤灵药。
林悯想要好好生活的时候,就会主动加快这个进程。
凡事向前看,过去的不再回忆。
布致道打发了那群给傻子摧残的差不多的黑松观弟子,虽说他们已经不能“说”了,还是稳妥起见,给各人敷了金疮药止血,连吓带骗一顿,让他们以为自己也吃了布致道的毒药,不可透露三人行踪,并发誓向善赎去过往罪孽,命他们怎么偷鸡摸狗地鬼祟来,怎么走,不许惹眼。
跟林悯一商量,纷纷决定还是吃了饭早走为好,只怕夜长梦多。
他同林悯与傻子吃了客店的饭,便也没打招呼,独自拿了锤钉木板等物独自去后院跳上马车钉补。
林悯吃饭因为要顾着说教照顾傻子,傻子缠他缠的紧,所以慢,收拾了包袱干粮等物,不见他回来,便推开窗子往后院望,见杏树下拴着的马车上,此人长腿搭在地上,斜着身子坐在车后钉板,便胡乱骗住傻子,自己从包袱里掏了药油,提着一壶热茶并一个粗砂碗出去了。
布致道动作快,那么大的破洞,半顿饭功夫已经补得得差不多了,抽空还给内壁铺满了厚厚的油毡。
太阳正好,午间阳光融了枝上雪,化了的雪水滴滴答答地往车顶上打。
几人已经改换易容。
林悯护着头和碗,快速在雪水泥地里跑过来,踩泥带雪的往车上一跳,气喘吁吁地跟布致道这独眼龙一起坐在马车后头,布致道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按着木板,正在将最后一块板补好,马车后檐给两人挡着头顶的雪水,他干的是力气活儿,只穿着一身褐色单衣,两个袖子挽起到肘弯,筋如树脉,肌肉紧实的小臂上有些烘热的汗,扭头看林悯,粗眉毛一挑:“你怎么来了?”
林悯能听出来他尽力压着气息,使得说话平稳,左臂偶尔会没来由的拧动一下,茶壶在车板上一磕,倒了碗热茶给他,没好气道:“不是有钱了,还补它干什么?”
“就等不到我来,非要逞能。”
布致道正口渴,头也没回,加紧把最后一块钉好,调笑道:“这不一样嘛,细水长流,我想跟你过一辈子,钱得省着花。”
“……”他就喜欢说这种让人心里咯噔一下,有点腻歪又说不口的话,林悯嘴唇动了几下,想到,其实我对我爸我妈也很会甜言蜜语,他失了忆,人却这样乖,其实他一直很乖,林悯只要认为一个人好,入了他的眼,这个人只会越来越入眼,笑骂:“滚吧你,抠门就说抠门。”
还是把茶碗往他面前凑:“喝水。”
布致道在前面叹了口气,拿拳头打了打,确保牢靠,才转身接过来,自己喝了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见他身边只有一个壶,便道:“你的呢?”又笑说:“没事儿,我都钉完了,这不费手,没多大事儿。”嬉皮笑脸的:“你关心我啊?”
林悯笑了,他是个不能长久维持严肃的人,出席不了什么正经场合:“是啊是啊,我关心你。”
手撑在车板上,两腿在底下晃了晃,歪头笑看他这张丑脸:“爸爸最疼你了,叫爸爸。”
布致道知道不是好话,跟着笑了,没答应,一碗热茶喝空了,林悯把碗接过来,问他还喝吗,他摇摇头,只问林悯渴不渴,林悯说不用,本就是给他拿的,又问他伤怎样,真不需要给他请个大夫看看再走,或者开点药路上煎着,布致道只说没什么,他自己心里有数,每日静坐运功,不多时便可恢复了,林悯又不放心他胳膊,布致道拗不过他,没法儿再糊弄的样子,便把袖子挽到腋下给他看,叫他上手自己捏,林悯没敢捏,见他大臂上五个粗大指印青紫,连连唉声叹气,怀里掏出药油给他擦。
他的手一挨着自己胳膊,布致道便忙暗暗地把左臂肌肉鼓起,面上如常。
硬邦邦一块,怎么给他把淤青凝血揉开,净添乱,林悯“啪”地往他大臂上打了一下,烦道:“放松!”
以为他是嫌自己手重,骂道:“疼不死你!放松!跟小孩儿打肌肉针一样,你多大了?”
布致道彻底把精气神儿塌了,一气馁,身上自然放松,皱眉闻不惯药油刺鼻辛辣的味道,不想弄在身上,直气地躲,林悯按了几下按不住,就又揍他:“矫情!你还有比这更臭的时候呢!嫌什么嫌!”
面前人骂完低头又仔细给他按揉伤处,手指温热,轻轻地在那些青紫上研磨涂抹,眼睫低垂,微微皱着敷粉眉头。
布致道就不挣了。
其实也就是为了这一刻。
愿意惹人家心疼,知道他好。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唇角的笑意和此刻的气氛一样,少男心温温漾漾,好比春日一泓寒潭初开。
雪水嘀嗒,声声清脆,响在两人头顶。
阳光真是温暖,哪怕还要冻一整个冬天,起码此刻是不寒的。
林悯给他把药油涂上,又把他一条结实精健的手臂抬起放下地观察,叫他握拳又松,见似乎骨头是没有损伤,这才稍稍放心,脸色松展,给他把袖子放下来。
布致道又笑凑近问:“说回去,我想跟你过一辈子,你呢,你怎么想的?”
林悯一把把他凑近的头推开,往他那独眼龙眼罩上弹了下,笑说:“我这不是没赶过你了?”
又道:“你说,我们到了江南,靠什么维持生活呢?不能坐吃山空吧?到那里可不兴打家劫舍非常手段了,开个饭馆?炒菜米面,我掌厨估计就没有客人了,贩点小东西?卖什么呢,胭脂水粉、柴米油盐,我倒是能放开脸面叫卖……”
林悯先粗浅地思索了起来,他开始思考以后,兜兜转转,其实身边也有称心合谈的人陪他了,称得上得偿所愿,不再孤单。
从今而后,他愿意跟傻子,布致道一起生活。
布致道笑的身子都在抖,笑得停不下来。
林悯看他笑的前仰后合,身子往车壁上一靠,只拿那只独眼打量他,心里想,有这么好笑吗,笑得眼泪都出来,嘴唇抿了抿,呼吸粗重,偏开脸压火儿:“好笑吗?我在认真考虑咱们三个以后的生计,你觉得好笑?”
“不……不是……”布致道好容易停住才说:“我是高兴,高兴。”
林悯:“……”半晌才扭脸过来道:“你这人有时候就……奇怪。”
他老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受了一场刺激,有时候也是疯疯癫癫的。
布致道重重喘气,笑的忍不住咳嗽,泪光朦胧中瞧他脸色不好,怕他以为自己笑是因为看轻他,连忙收净,正色道:“你放心,我还在呢,没到你操心日子的时候,饿不死,咱们有钱。”
林悯瞧他没那种意思,停顿了一会儿,才道:“你总是叫我放心,我信你的本事,可我也想帮帮忙。”
布致道便又倒了碗热茶,凑在嘴边,笑瞧他道:“只要时时刻刻能见到你,能喝上这一碗你给的热茶,便是帮了我很大的忙了。”
“……”林悯又给他弄得不自在:“你……你要不以后别这么说话了吧?”
布致道:“怎样说话?”
“就……就是……”林悯要张口回答,又不好说,说出来娘里娘气的,正在心里吞吐语气呢,下一瞬,一根温热有茧的手指就摸到了他唇上,于是,他两瓣唇就保持了微微张开撅着的样子。
“你吃完饭,又忘记涂口脂了。”布致道手指按着他唇,剩下的那只眼睛在他脸上来回巡索,温声提醒。
林悯的嘴巴像是麻了,浑身过电,身上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老久,才从喉间发出了个“哦”。
很轻,几乎听不清。
一个大男人扮小娘子,吃饭喝水毫不在意,抿过的口脂不知有多少随着饭水一起进了他肚子,他自己不知道,他都不常照镜子。
“不过也不用……”布致道手指还没有从他唇上离开,而雪水嘀嗒,林悯只在心里奇怪,两个男人之间现在为什么是这样的氛围,他就知道不一样,不对劲儿,但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儿,只觉得此刻空气都凝结了,他可以听得清每一滴雪水砸在车顶的声音,分辨出它们都砸在哪里……难道因为我用过他,所以这父子情变质了,不纯粹了?还是去买吧……心里一时乱得很,他还是怕布致道,这小子,他现在真招架不住,他宁愿他恶语相向,也比现在好些,乱糟糟地想着,一瞬间也忘记把脸拿开,或者出声叫他把手放下去,布致道按着他嘴巴又笑:“你的唇本来就红,很好看。”
林悯真是几百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表现为耳朵尖儿霎时腾起两团红晕,随即铁掌扬起,即刻打到他头上,一边打一边凶神恶煞道:“滚!别他妈用撩妹的手段撩老子!”
“够了!我说够了!不要再这样说话了!我说不要再这样说话了!”
布致道抱头讨饶,哈哈大笑:“字字情真,句句肺腑啊,我的好娘子~”
可惜你不肯想,也不去信。
他两个打的从车上跳下来,林悯撒起欢儿,揪着布致道的胳膊不让他逃,脚高高扬起,“啪嗒哗啦”地踩了满腿的泥水给布致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也是两脚两腿雪泥水,满院子只听他促狭兴奋的笑声:“哈哈哈……嘿嘿嘿……我叫你小子腻歪!我叫你小子恶心老子!”
“好了好了,发火了。”布致道气的不停甩臂躲他,晾着脚乱跳,抽空也还击,一边踩一边嘴里叫道:“好好好,娘子停战,停战,夫君现在身负重伤,身负重伤!”
“你这是欺负瘸子,胜之不武,你两条腿,我一条腿!”
然而终究也没有躲开他去,跟林悯笑闹着接下满腿泥水,两人头上、身上都是树上掉下来的雪水打湿了。
头顶,树冠之上,飞去几只南迁的鸟儿,中间夹杂着一只机敏老练的信鸽。
有个白衣人在暗处跟了他们一路,观察了一路。
他不能理解,他跟他在一起,会笑得那么开心。
他救了他,他却对那瘸子极尽维护亲密。
神态语言是骗不了人的,他这样开心,他真心快乐。
他竟然可以让他那么开心……这场景是这样的刺眼。
真让人伤心,悯叔。
希望仇滦这个他亲手扶持的武林盟主不要让他失望,自家兄弟,自家解决,到时候,只要他瞒得好,悯叔恨谁,也恨不到他头上。
他会作为一个拯救者,清清白白地出现。
最后,这一场恶战是被一声哀怨至极,婉转悠长的“娘——”大声制止的。
傻子跑过来:“还剩……二十一颗糖!”
他数了好多遍才数清的,委屈死了,是林悯继承灰姑娘她后妈的衣钵哄骗傻子安安静静自己待一会儿的招数。
又一声“娘——”悠长哀怨地响在耳边,杂着浓浓的醋味儿。
林悯闭了闭眼:“……”耳朵起茧子了,起茧子了。
布致道正好指住傻子,像个烦透了的爹那样,指头往前一戳,吆喝:“来得好,赶快把你娘带走,别在这儿捣乱!”
傻子求而不得,牛一样闷头拽着娘离开:“娘……娘跟我走……数……数清了……”
越往南行,气候倒没有那么冷了,有时候还会黏黏糊糊地下几场雨夹雪,后来直接是冷雨。
可能是因为心境越来越好,林悯的瘾症很少犯了,一路同布致道和傻子欢声笑语,说笑赶路,布致道教他念清心经,得空也教他一些简单的防身拳脚健体,又时时以自己的内力帮他一起对抗体内残余毒素,成效随着时间越来越显著,心愉则百病消,胸口也很久不曾流过东西出来了。
清早,雾气弥漫,地下潮湿,天阴得很。
四周林子野路因有过冬鸟儿偶然啾鸣,显得更加幽静,前面是条大江,水流仍旧哗啦作响,过了江就是市镇,再行百里,就到了经济繁华,人人安定的江南了。
江上大雾弥漫,布致道围着江边找了一圈儿,没有一个撑渡人和一艘大船,他心里有些不安。
虽说这样的天气,江上行船危险,他不是不知道。
马车停在江边。
黑青障湿的雾气里,十步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簇黄火在雾障中熊熊燃烧,是一点照亮四周晦暗雾气的光,上面架着一口煮粥的锅。
三人在雾气中,围在锅边,烤火等粥吃。
林悯见布致道一脸愁容,面孔霜雪不化,他倒对这样可能要耽搁他们半天的天气也乐观,马上要到江南了,他心里开心得很,拍拍他肩膀,笑着安慰道:“没事儿,不着急,马车里暖和,这里生着火也不冷,先休息一会儿,说不定一会儿太阳出来,雾就散了,码头上就会来船夫载咱们了。”
说着,把布袋里的肉干撒进锅里,立时就有咸香随着热气飘进鼻子里,他动起有些给晨风吹红的鼻尖嗅了嗅,傻子要动勺子,他将他手轻轻拍了一下,小声道:“再煮一会儿,肉干煮烂了好吃,你乖。”
傻子便不动了,就乖乖看着娘搅和锅里的肉粥,这是他们的早饭。
布致道忽然站起来了。
林悯有些奇怪,觉得他太紧张了,跟着他一起站起来:“怎么了?”
布致道脚下动了几下,整个人转了一圈,停下了,目光锐利地看着后面与大江相反的方向,平静地说:“有人来了。”
林悯跟他一起往后面看,半天,除了浓的什么也看不清的雾,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声响,他知道他们功夫厉害的人或许听觉视觉什么的与别人不一样,瞧他这样紧张,虽说什么也看不见,也想,这里是江上码头,或许也有不信邪的旅人,跟他们一样,要清早往这里来看看有没有行船,是过路人而已,但是如今什么都肯听他的,想他自然有他的道理,谁都会骗我,他是绝对为大家好的,便道:“你心里不踏实,那我们赶紧走吧,我收拾东西。”往地下一看,咋舌心疼道:“只是可惜这锅粥了,还想着一会儿会不会出太阳,雾气就……”
“来不及了。”布致道长腿一跨,挺在前面,面色凝重:“躲我身后。”
林悯赶忙照做,傻子也登时站起来把娘护在身后,眼神里有一种极为熟练,因为充当了多年的保护者,所以此刻神志不清也油然而生的懵懂警冷杀气。
他两个一前一后,把林悯夹在中间。
布致道听见,晦暗灰白的蒙蒙雾气里,浓到看不清的地方,落地点足声、脚步声、剑鸣声、风吹草动,草木皆兵。
倾巢之力,多到数不清。
然而,茫茫雾气里,最终只有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孤身走出。
背上长刀仍旧刀柄向天,斜插在后,青衣白衫,衣袂窄袖分别绣有海河纹样,如今身居高位,气质换变,平添成熟稳重,行走间大刀阔斧,犹如狮虎闲庭信步,身上的墨蓝披风缓缓飘动。
“哥,又见面了。”
仇滦笑道:“我今天不过来见见悯叔,别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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