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静室中。
沈方知打坐运功,默念心经,双掌合握,手心里的东西金光四射,渐有白烟从他掌缝中飘出,满室香气悠悠。
花灵并不敢打搅主人练功,好容易在冷天里挨了一炷香时辰,主人才从里面出来了,赶忙近前道:“湖海帮的仇帮主来闯庄。”
沈方知便将脖颈中挂着的东西往衣裳里塞了塞:“哦?我出去看看。”
众弟子正要强攻,还未飞将进去,便有一道内力震出,水浪滔天,附赠十几斤湖底沉眠的鱼虾蟹,许多弟子被这道内力打伤,浑身狼狈又极是惊骇,风平浪静之后,一个白衣婢女划船出来立在船头撑着长桨骄矜道:“我家主人喜静,你们太没礼貌,这是人家的屋子,你们说闯便能闯么?湖海帮的人就这点本事?一群吠天之犬!叫你们帮主来说话。”
众弟子给她说得脸上又羞又怒,仇滦背着长刀往前一站,冷道:“我便是。”
白衣婢女便笑道:“好,仇帮主,久仰大名,我家主人请你进来说话,你肯不肯?”
与仇滦一同前来的还有酒佬、妙笔探花、一同少林许多师兄弟,一干湖海帮内门强手。
听到只让仇滦一个进去,酒佬先哈哈笑道:“小姑娘,大冷天,爷爷也想进去讨一杯酒喝,你的船儿也给老头子坐一坐么,干嘛只请他,不请我啊!”
君应笑也道:“龙潭虎穴,盟主小心。”
少林几位师兄弟更是纷纷附和,要同盟主一起进去,魏明长平之流也不愿帮主孤身进庄,一时大家都不赞同,嘁嘁喳喳劝阻,花灵立在乌篷小船上道:“这么多人,我这小船儿不得翻了!还有,谁是小姑娘,谁又认了你这老乞丐当爷爷!惹得我家主人发了怒,你们都得跪下叫爷爷!仇帮主,平素只晓得你江湖闻名,若是连这点胆量也没有,趁早解下你那长刀自刎,你要找的人如今就在这庄子里,主人请你进去做客,你若是愿意要人,便自己一个进来,若是不愿意要人,请打道回府。”
酒佬便要破口大骂,众人也更加叫喊起来,仇滦一扬手,将众人止住,只道:“我进去瞧瞧,你们稍候。”
因此上了这婢女撑渡的小船,靠岸之后,跟着她在水上走了十几道连桥,过了几处房舍,来到一处客厅。
这婢女只向内恭敬道:“主人,湖海帮帮主仇滦带来了。”
言语态度,把他这盟主帮主也不当回事,似乎他主人就是要见天王老子玉皇大帝,也不过是说带便能带来的人物,说完便退下了。
仇滦不畏不惧,进厅中,只闻药气苦涩,一个侍候的人也没有,他一路走来,见这庄子修得雅致精巧,隐隐有些高尚的贵气,却十分冷清寂静,除了那位带路的婢女,再没见一个生人。
一个白衣男子背对着他,在炉前摇扇子,想来便是主人了。
他抱拳向前一揖,规规矩矩地说了句:“阁下想必是庄主了,请问庄主尊姓大名?”
这白衣男子回身过来,将他扫了一眼,面容生得极是俊朗,见人三分笑,还显得有些书卷文气。
“我姓沈,名唤沈方知,这名字你从前定不熟悉,不过没关系,以后便慢慢熟悉了。”
仇滦已经觉得他有些熟悉了,这种熟悉一时说不上来,反正不陌生,心里突了几下,没关心他话中另有深意,只道:“湖海帮无意与阁下为难,强闯贵府,实是您藏在庄中的人对我十分重要,望您归还。”
沈方知笑了一笑,回头,手上扇子一刻没停,摇得不急不缓。
仇滦被他晾在这里,脸上一青,伸手便去抓他肩膀,口中叫道:“得罪!”
沈方知头也没回,反手便拍了一掌出去,仇滦也换了势头,与他对了一掌,二人袍袖乱飞,砰砰几掌之后,仇滦便知没有再同他对掌的必要,高手过招,点到即止,他开头一掌不过试探,后头几掌,皆是拼尽全力,而此人顶多使了五分内力,他脸也白了,知道他那哥哥没说谎话,暗自咽了口口水,心里已经大悔,再开口就很客气了:“佩服佩服,阁下内力高深,不知您为什么要与咱们湖海帮为难?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请您尽可以说出来,仇滦这里先赔罪了。”
“你什么时候也学的这样满口官话,倒是比你那哥哥晓事……”沈方知又笑了一笑,药已三溢,裹着帕子将药罐子里滚烫的药水倒在白瓷碗里,端过来给他道:“你帮我吹一吹,吹凉了,我去喂他喝。”
“……”仇滦不知他搞什么名堂,想他功夫好,悯叔在他手里,看起来也对自己颇为熟悉,为人是这样说不上来的怪,只好先照做,把嘴凑在碗边,一口一口地吹气,心急,半晌吹不凉,反倒给滚烫的药水烫的手心发红,便将内力运足,聚在碗上,将蕴凉的药水递给他。
一个足力的耳光打在仇滦红肿未消的脸上,凉透的药汁子洒他满腔,碗跌在地下碎了。
沈方知十分厌烦:“我要你吹凉了!你弄得这么凉!这么冷的天,他怎么喝!”
仇滦受了这一下,幸而自己脾气好,也很会忍耐别人发脾气,如今又忌惮他,一点儿也没武林盟主的架子,直说“抱歉抱歉。”
沈方知气地又再熬了一碗,仇滦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陪着他长长地等待,坐着等,等一碗药熬好。
就在这时候,听见外头隐隐约约有人在哼歌,一点儿也听不见哼什么句子,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旋律。
听见这歌声,仇滦心里一动,欲要起身,沈方知却将第二碗药急匆匆地倒出来,巾帕也没来得及垫,滚烫的药罐柄将他手指都烫红了,嘴里笑道:“醒了醒了……”比他先奔了出去。
他一出去,仇滦紧跟着就起来,走到门边,见到桥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披头散发,穿着一件室内的单衣,光着脚在桥上走,将身边栏杆上的积雪抓在嘴里吃。
一边吃一面又乱走,脚下踉踉跄跄地,滑了一跤,他就懒着屁股往雪地里一坐不起,咬着袖子继续哼哼。
沈方知将他拽着胳膊拉起来,恨恨地给他拍了屁股上的雪:“醒了便叫我,教了你多少遍,不说话!不听话!”
将自己的厚外套脱下来,将人一裹抱回厅中,放在椅子上。
仇滦向椅子上的人迈去,眼也直了,第一反应是用自己的手去握他的脚。
这人的脚冰的跟石头一样,疯子不知道冷,冻得都没血色知觉了。
天塌了,仇滦耳边“嗡”的一阵响,心里只有这三个字。
林悯踢了一踢,踢不开,也就给他把脚握着暖,脸上痴痴傻傻地带着笑。
仇滦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这场景与当日河边初遇多么相似,喉咙里忽然“嗬”的一声响,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忍着哭声,用自己的披风将他石头一样冰冷的一双脚裹住了,再也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失魂落魄地红了眼。
“我可不会熬药给你喝!你犯什么病!”沈方知哼了一声。
仇滦扶着桌子边沿站起,怒道:“他……他怎么变成这样的?是不是你,你对他做了什么!你害的他是不是!”说到最后,双目如冷电,瞪着沈方知射出杀气。
沈方知把药碗搁下,人人出了事第一反应都是推卸责任,不肯承认,都觉得自己最是深情不移,只冷笑道:“你不必把眼睛瞪得牛一样对着我,这多亏了你啊,是你把他逼疯了,谁叫你追杀你哥哥,出手那么重,你把他吓坏了。”
“你胡说!我喜欢他!我才舍不得!”
“是……是你!一定是你!要不就是令狐危!是你们!你们都不是好人!只有我好!只有我!我是真心对他的!他不明白!他就是不明白!”
他一激动起来,满厅中都是怒吼,林悯又斜着身子缩在椅子上,叽叽咕咕的颤着嘴唇哼哼,又像是痛苦,又像是惧怕,又像是焦急。
沈方知很关心地将他揽在自己腰腹之间抱着,在人脊背上拍了拍,笑道:“好,你说不是你,也不是我,那是谁把他逼疯了呢,或许是他自己愿意疯的,他自己把自己逼疯了,谁都怪不得……那么我再问你,他疯了,你嫌弃他么?你要他,那你以后便要任劳任怨地伺候他,要喂他喝药,要哄他睡觉,照顾他的衣食住行,忍受他不认识你,一腔真心说给疯子听,你愿意么?”他把林悯的头发放在手里把玩,笑道:“他人疯了,这张脸却还是在的,我知道你舍不得。”
仇滦很恶心地道:“你侮辱我便好,莫要侮辱他!”
“他便是再疯再傻,他是悯叔,他疯疯傻傻一辈子,我照顾他一辈子,喜爱他一辈子便是了!”
沈方知又道:“很好,看起来你也是爱他的,那么我再问你,你能为他放弃什么呢?”
“为什么要我放弃?”仇滦心里一阵恨意,只想**的一群东西,不是抢我的就是对不起我,现在谁都能上来先让我放弃一些东西,狠霸霸地道:“你要什么?要我的命么?只要你不害他伤他,我的命拿去便是!”
“你杀了我!记得放他出去,酒佬老前辈,湖海帮的弟子们,我的那些朋友都很讲义气,他们会照顾他,再不济,我那哥哥一定放不下他,会来找他。”
沈方知笑道:“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你的命是你的,你想给谁给谁,我现在不愿意要,等我愿意要的时候,我可以自己取,不用你仇帮主装大方……问你,你可愿为了他,从此不做武林盟主,不做湖海帮帮主,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使仇震之子的名号再也无人谈起,一辈子只陪着他,要他开心,你肯吗?”
不做帮主、武林盟主跟悯叔比起来,仇滦虽是心痛,却在犹豫,可他再说到使得仇震之子的名号再无一人谈起,仇滦心里一阵撕扯痛楚,知是万万不可,下意识就要说不行,甚至有点生气:“你胡说什么!你……你……荒唐!荒唐!!”
沈方知洞察人性,故意说这些话来刺他辱他,就像那瘸子贬低他的爱一样,他也去贬低仇滦的爱,看着他这样子,一阵戏谑:“那你是一样都不能答应了,这些对你来说,都比他更重要,那看来,他对你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那你要他干什么,他在我身边挺好的。”
“不是!”仇滦给这人三言两语弄得羞怒非常,尤其悯叔还在身边,更叫道:“他也重要!他更重要!你换……换一件事要我做!”
沈方知便又道:“好,再饶你一回,那我要你砍下你的右臂,从此再也没有办法使你仇家破魔刀法,沦为一个废人,你肯不肯呢?”
仇滦瞪大了眼睛,不住摇头,只道:“这……这怎么可以,这不可以……”
沈方知抱着林悯,忽然很怜爱他,心里一阵同病相怜的凄苦,怒到极处,一掌打出去,仇滦正是给他说的心境不稳,地动山摇的时候,避也不避,给他打中心口,登时喉头一辣,满口鲜血吐在地下,忽然后悔起来,其实早在看见他的那一刻便悔了。
便把眼睛一闭,只道:“你打死我罢。”
“哼!”沈方知冷笑道:“打死你,叫他有朝一日更加恨我,或是再疯一次?”
“你死了,他永远记得你,我在他身边,他却对我又恨又怕,恨不得一生一世也不跟我说一句话。”沈方知道:“我不杀你,你走罢,你着实配不上他。”
接着又怅然地道:“我也配不上……”
端起药碗,将把脸埋在他肚子上的林悯半哄半逼地弄出来,他将药碗凑到左边,林悯把脸转到右边,他将药碗凑到右边,林悯又转左边,两人摇拨浪鼓似的转起圈儿追逐,林悯就是不喝,嘴里叽叽咕咕的,鱼一样吐着唾沫。
他不会发脾气,只是不愿意。
沈方知却快发脾气,他心急,可他在自己面前总是这么不配合,疯了也可恨,掐着他嘴巴,又要给灌。
疯子又哭,眼泪汪汪,拿手轻轻地推药碗,有点畏缩。
仇滦将那碗药抢到自己手里,习武之人,手稳得很,一滴也没撒,闷声道:“我来罢……”
他不是站着,林悯坐在椅子上,他跪在地上,因为身材高大,能跟林悯平齐,自己喝了一口,咕嘟咕嘟地在嘴里发出一些声响,引得正啜泣着摸摸给人家掐过的地方的林悯看,他把右边脸鼓起,林悯便伸出右手手指戳戳他右脸,他把左边脸鼓起,林悯便去戳他左边脸,他咕嘟一声咽下去了。
林悯嘻嘻笑,去摸他喉咙,摸到他硬核果似的喉结。
仇滦给他一摸,更是泪如雨下,忽然哭的泣不成声,想到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很好的时候,那时候多好啊,多好,真的很好,他那时真的满足,很知足,所以无欲无求。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怎就成了这样,他把碗沿凑到他嘴边,泪水流进唇缝里,笑说:“悯叔,你瞧瞧,好不好玩,喝罢,喝一口,你乖……”
一切能不能重来呢,如果能重来,他一定好好保护他,他心里一团火,恨这个怪那个,最后,瞧见他这样子,谁都没办法怪了,只能怪到自己头上,都是他不好,是他没本事,他能知道什么,他是个好人,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他,阴差阳错,面目全非,都是自己的错,不该离开他,不该没有保护好他,都是自己没本事,所以他才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受了罪,才到今日这般田地,连仇滦跪在他面前也认不出了,想到这些,就觉得悯叔可怜,闷闷地又哭着叫了一声:“悯叔…”
这人哭的脸皱着,又肿的难看,林悯呆了呆,像沈方知平时掐他似的,把他脸上肉更挤了挤,摸到一手湿漉漉的泪水,自己不知为什么,也哭了,跟他对着哭,哭着哭着,又呆住了,不知自己为什么哭,良久,捏起袖子给他擦了眼泪。
痴痴呆呆的神色,目光却悲悯,带点怜惜。
见他更是哭的不成,把给他擦过眼泪的袖子又伸进嘴里咬的焦躁,满口都是咸涩之意,瞥见药碗,端起自己喝,喝一口,看一看他。
好像是看他还哭不哭了。
沈方知叹了一口气,坐下了,瞧着林悯,哽咽着嘲笑道:“你真是个天生的贱骨头。”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极端,这么好的同时,又那么狠,认定了的,疯了也不改,爱恶分明到了如此境地。
又恨道:“就是个贱骨头,也不肯给我啃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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