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云诺的进展很不顺利，连确定修理方案都让宫芙感到棘手，这具电子人和她以往修过的所有电子人都不一样，像个复杂的古董，光是扫描结构图都有十二页，而她之前修过的所有的电子人全身结构图最多只有四页。
艾声是个不错的助手，很有眼色，每当她站在墙前挑选修理工具时，他总是能更快一步替她把她想要的工具取下来，抱在怀里，然后冲她浅浅一笑。
宫芙用了几天，用得顺手，感觉自己的决定再英明不过，上一次她觉得自己这么英明的时候还是担任学生会会长时任命了一个助手，那是个性格冷酷不近人情的帅气学弟，也会因为爱上伊莉丝故意记漏伊莉丝的值日缺勤，将伊莉丝抵在楼梯间里的墙上，向伊莉丝索要回报，最后被伊莉丝在颈处咬下一个印痕。
他很珍惜那个咬痕，总是摩挲着，像是伊莉丝施予他的勋章。
每每宫芙望着那张脸，都会想起自己初初任命他为学生会副主席时，他瞳孔猛缩如被幸运之神选中的表情。
可后来，他冰冷地对她说：“我要向你发起挑战，竞争学生会会长一职，宫芙学姐，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伊莉丝。”
……
宫芙心情骤然变差，可粉色电子人又笑着朝她看了过来，“宫医生，还有什么需要拿的吗？”
“没有。”
宫芙望着艾声的笑脸，觉得自己的眼光不可能总那么差，而且艾声今天终于没有再穿初见那件难看的灰色风衣，一身毛茸茸的蓝色格纹毛衣搭配深色牛仔裤，外面穿着一件豆绿色长款外套，整体风格时尚吸睛，比之前那个养眼得多。
不得不说，Y类电子人的审美很不错，一眼看过去就像选秀节目上的爱豆，宫芙不喜欢爱豆，只觉得他如焦土上长出的一抹生机，扫去了阴天的沉郁。
莫名地，一股收藏癖隐隐作祟，宫芙浅浅走神，她想起了自己少女时期重金收购的王子娃娃，没有一个比艾声漂亮，如果换上精致娃衣的话，一定很好看。
艾声凑了过来，弯弯的眉眼挂着蜂蜜般浓稠的笑意，“宫医生，我们现在开始修理云诺先生吗？”
宫芙刹那回神，正视艾声，乌眸里含着冷静的审度，“你已经来我这里待好几天了，你的主人没有联系你吗？”
“没有。”艾声垂下纤长卷翘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振动着，肉眼可见的失落，“主人他应该已经把我忘了吧，毕竟他新买的电子人容貌毫不逊色于我，我也不过是众多Y类电子人里平平无奇的一个罢了。”
宫芙再次领教艾声主人的薄情，哪怕是一条狗失踪了，也不能这样不闻不问吧，同时宫芙也憎恨艾声的软弱，冷冷道：“我不认为你还应该对你的主人抱有任何幻想，也许你该明白你的主人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渣，当下你唯一能做的一件无比正确的事，就是离开他，摆脱他的操纵，成为独立自主的电子人。”
艾声听了宫芙的话一脸愕然，呆呆地注视着宫芙，“可是我们是电子人，怎么可以离开主人？我们的密钥掌握在主人的手上，philanthropos程序使我们离了主人寸步难行。”
“那是你！”宫芙开始烦躁，脸色和声音都很冷，“既然你被灌入人类的思维，做什么都可以以人类的思维思考，那你也应该深刻意识到你的主人不再喜欢你，philanthropos程序对电子人到底能产生多大的影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如果依旧依赖你的主人，迟早会被他送到E.R部去。”
粉色电子人唇角一抿，脸上笼罩着倔犟的阴影，半晌他道：“对不起，宫医生，你的观点我无法苟同，正是因为我具有人类的思维模式，所以我才会感激人类赋予我的一切，哪怕主人殴打我，我也没有觉得他是个坏人，爱主人是电子人一生的宿命……宫医生，难道你对你的主人产生了不满，已经想要离开他了吗？”
“如果我说是呢？”宫芙冷笑道，“如果爱主人是电子人一生的宿命，那所有电子人的宿命都是大写的不幸，人类为图便利制造了电子人，凭什么要电子人感恩戴德，philanthropos程序的存在不过是对电子人奴化的规训！”
不加停顿地，宫芙直视着艾声的眼，继续逼问他，“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主人，为什么你不能做自己的主人，时至今日你成为了你主人的负累，离开他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
霎时，整个诊所鸦雀无声，几乎能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飞车轰鸣声。
艾声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漂亮的眸子里充满了迷惘，好像过去所有的信念都被推翻，宫芙甚至能感知到他的cpu疯狂运转，在仿真大脑进行逻辑推演，以判断她的话是对是错。
过了很久，他才将近认命般苦涩地说道：“宫医生，你说得对，可能是时候完全脱离主人不再增加他的压力了，你是第一个为我着想的人，我会努力改变自己变得独立起来的，给我点时间好吗，宫医生。”
“……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角度提醒你一句罢了。”
如果他被送到E.R部销毁，她这段时间所有的付出都打了水漂，但宫芙内心里真正在意的其实不是材料费用的投入，而是她渴望在这个世界找到相似的同伴——一个和她一样敢于摆脱主人执掌自身命运的电子人。
不过，一个全身心依赖主人而活的Y类电子人能成为她在这个世界的知己的概率不超过10%，90%的可能是他被他的主人勾勾手指就会像狗一样摇着尾巴舔上去，她不应该说这些话的，她在期待些什么！
激烈的冲突后，诊所的氛围低沉了许多，宫芙和艾声都没有说话，专心做事，不过半个小时，云诺身体的螺丝被全部拔除。
但是，皮肤组织附着着的金属保护罩还是卯榫结构，宫芙找了个切入点，将撬棍的扁平细口伸了进去，成功把金属保护罩撬开。
密密麻麻的电线盘桓在锃亮如新的主骨金属架上，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控制板被电线环绕，露出上面硕大的轻微脱漆的“LH”标志。
艾声伸手抹了一把控制板上的灰尘，适时开口冲淡了僵滞的气氛，“竟然是零和科技出厂的电子人。”
宫芙“嗯”地扬起尾音，侧眸望向艾声道：“零和科技怎么了？我记得零和科技的广告满天飞，它是零和科技的电子人也很正常。”
艾声摇了摇头，“只是有点惊讶，如果他的使用年限超过三十年的话，那么他有可能是零和科技第一批出厂的电子人，这批电子人的特征是程序复杂、功能齐全、硬件落后……他的主人应该很喜欢他，才会让他这么久都没有被E.R部回收。”
“我没记错的话，虽然零和科技近期地位蒸蒸日上，但难以撼动最树集团这根巨擘，你是零和科技出厂的电子人吗，为什么对零和科技的电子人这么了解？”
艾声有微秒的停顿，然后解释道：“Y类电子人加载的知识又多又杂，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与主人交流时对答如流……总之，先修着试试看吧。”
……
无论是修补艾声，还是修补云诺，都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宫芙天天忙得头晕，连续在诊所加班，即便她是个电子人，都有种想要停机几天狠狠休息的冲动。
那一天的争吵并没有给对方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反而艾声好像对她产生了依赖。
从第一次发现艾声偷看开始，宫芙就感觉到了不对，后来越来越频繁的偷看，令宫芙终于无法再忽视这甜蜜的视线。
宫芙皱着眉，剜了艾声一眼，艾声白皙的脸颊漾开不存在的红晕，漂亮的白瞳倒映着她的身影，似将她包裹在粘稠的琥珀里，缠绵得能拉出丝来。
怎么说，宫芙并不反感，因为艾声的工作表现远比她想象中的优秀，而这灼热的视线她在穿来前常常经受，对她产生不了什么影响。
而且，艾声实在是太会照顾人了……
今日也是一样，宫芙用脑机翻看古董机械修复教程，艾声给她泡了杯茶端了过来，晃动着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若有似无地勾引着，并温柔体贴地关怀道：“宫医生，要喝杯茶休息一下吗？是隔壁老板娘送的红茶，味道很不错。”
宫芙穿来前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只是穿来之后因为条件限制把这个习惯抛到了脑后，艾声却又替她把这个习惯找了回来。
宫芙撩了下眼皮，想起之前那个助手也常常给她泡茶，不肯给艾声过多的好脸色，“放着吧，不要再来打扰我。”
艾声难以避免地流露出一抹失落之色，没有退下，过了片刻，有点难为情地问：“宫医生，我能请个假吗？”
宫芙点击脑机光标的指尖一顿，“去哪里？”
艾声抿了抿绯色的薄唇，“我的主人给我发来消息，让我务必回家一趟，大概是要做出最终的决定了吧，把我送到E.R部或者是……”
他没继续说下去，宫芙也明白他的意思，他的主人要么良心发现，把他叫回去继续以前的生活，要么把他送到E.R部销毁，省去大笔电子人税的开销。
宫芙不用想都知道，大概率是后者。
宫芙冷冷道：“不批。”
她不可能让他被送到E.R部，在他成为她助手的那一刻，她就将他纳入了羽翼之下，所有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宫家大小姐骄傲蛮横盛气凌人，却是出了名的护短。
艾声沉默地低下了头，俨然知道请假回家的诉求很不合理，宫芙望着他窝囊的样子，火从心起，难道他不知道他回去将会面临怎样的情况，一个破philanthropos程序所带来的影响就那么难以摆脱吗？
宫芙过于生气，以至于她的语气变得十分尖锐，“如果你决心回去赴死，那么把这身皮剥下来，需要我提醒你吗艾声，你任职期间赚取的薪水远不够我为你购买的手术材料以及我的劳动费，如果你企图逃回主人家里去以赖掉这笔费用，我会把你和你的主人告到审判庭，到时候别妄想向我求得谅解书！”
艾声依然缄默着，像是在估量代价一番。
此时，宫芙恼火程度已到达临界点，恶狠狠地命令道：“说话！”
“也许，宫医生你想养一个Y类电子人吗？”终于艾声沉沉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所有的怒火霎时戛然而止，宫芙如被鬼扼住了喉咙，她愕然睁大了美眸，不可置信地望着艾声，艾声闷闷一笑，却不再是之前那样面临抛弃而苦涩绝望的笑容，整双白瞳的神采熠熠生辉，如同糅杂了宇宙中所有瑰丽的颜色。
“宫医生，我知道自己的密钥，我可以把它告诉你。”
“可……”
宫芙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觉得自己大脑静止了，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这个情节的走向远在她的意料之外，过于的荒诞以至于令她以为这是产生的幻觉。
下一刻，艾声捧起了她的手，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掌心上，尽情释放亲昵，“怎么办，宫医生，我是个没有主人就不能活的废物，你做我的新主人好不好？不论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哪怕是让我去死。”
他白瞳里浓烈的情愫包裹着她，让宫芙倒抽一口凉气，连忙将手从他的脸颊上拿下来，慌乱别开眼道：“这个世界好像没有出现过电子人养电子人的先例。”
艾声眼眸晶晶亮，“那我们就是第一个。”
宫芙长久无言，满脑子被蛊惑的声音，已经彻底无法冷静下去。
她发现自己难以拒绝，第一个的诱惑太大，她喜欢第一，并且只要一想到有了艾声的存在，琉司再也无法忽视自己亲手创作出的得意之作再也无法完全独属他的事实，也无法再自欺欺人地试图用一串密钥来绑住她，她就无法抑制的期待、兴奋、快乐。
“宫医生。”
艾声还在轻然唤她，迷人的声线似丝线缠绕上她，让她完全失去拒绝的能力。
宫芙终于从缭乱的思绪中抽离，一双乌眸强自冷静地看着艾声，“可以，但前提是你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否则我可不会接受一个破烂电子人。”
艾声脸上的表情更愉快了，眉眼弯弯一笑，一边朝她轻快挥手，一边眨眼转身，依依不舍地说：“那么，宫医生，回见，我一定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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