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巴车缓缓发动、加速、驶入正轨，仿佛带着有些不易察觉的不稳慌张开出这座山，江苒才真正回过神。
她追着莫名其妙跑开的影子从山腰一路绕到了山顶，又莫名其妙地集合提前返程，一直跑到汗水混着雨水将刚长过下巴的头发尽数打湿紧紧黏在皮肤上，尽管在同样被浇且匆匆赶回的一众同学里还是狼狈得出众。
所有人都已经坐定，难顶的沉默也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车里便再次响起了压着声音的窃窃私语，音量不大，却在出现的那一瞬间就驱散了大部分人心中的不安。
只是意外而已——大家都这么想着。
但江苒始终没有放下心来，相反，她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在车开上公路的那一瞬，甚至到了像塑料拉环在颤抖的心脏上拉紧一样的紧绷到刺痛的程度。她低下头，身边空着的座位沾上了她身上的水，头顶的灯光打在空位上。
于是江苒身体微微前倾，挡住了过道另一侧可能会投过来的视线，右手在空位的正上方晃了晃，清晰的影子投在椅面上——没动。
不知从何而来的安全感终于姗姗来迟，她感受到了车里的暖气正在驱散身体和精神上如附骨之疽的寒意。江苒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然后缓缓地用手虚空画了一个问号。
影子清楚地动了。对方的手指在半空中悬停了几秒，然后又沿着一条平行线，隔一小段悬停几秒，就像点了几个点。
省略号：说来话长，回家再说。
这是江荫和江苒在最近的几次交流中定下的为数不多的习惯。江苒也没追问，收到信号后就放下了手，又靠回椅背，闭着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
回学校后不到两个小时，江苒他们这些走读生就被学校放回了家，住校生也只是留下来收拾收拾东西，能回家的一会回，没法回的在宿舍待到第二天也得回。
这次放假放得匆匆忙忙，与其说是放假，不如说学校需要处理一些什么事，并且需要赶紧放学生回家“避难”。江苒因为家离得近也没用家长来接，跟着其他人一起匆忙收拾完东西就立刻回家了。她在校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学校大门，写着“枫雅外国语中学”四个大字的牌子依然在灰蒙蒙的天色中高高挂着，看不太清，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氛。
她在路上和翁邈桃告别，翁邈桃照例和她那位叫做毛飙潇的青梅竹马一路走，江苒看着毛飙潇送翁邈桃去公交车站上了车，自己又上了另一辆车回家，两人依然和以前一样打闹着，或许是一路的担心被突如其来的假期打散了不少。
江苒又只剩下一个人了。她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再度回头看了一眼学校，又低头看了看地面。影子里的江荫好像冲她歪了歪头表示疑惑，江苒连忙摆了摆手，加快脚步回家。
啊，现在的自己也并不孤单了。江苒不合时宜地想到，内心的不安终于又稍微消散了些。
从学校回家的这条小路上向来没什么人，江苒没走多久就到了家，她住在一楼，刚走近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打开了，里面露出了母亲江雨慧担心的脸。
母亲似乎是早就收到了学校的通知，已经在门口等她很久了。她把江苒迎进房间，接过女儿手上的包帮她安放东西，嘴上说道：“小苒，拿着这么重的行李不累吧？快放下歇歇，再去洗个澡。听说学校这次放假还没确定要放几天，你可要好好休息啊……”
尽管一脸忧虑，江雨慧还是一句都没提学校是如何发的通知，也没问这次出行发生了什么，只是念叨了几句学校里的事，然后就转入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通知如何，虽然自己不在家长群，但总有地方可以看到。但妈妈如此忧虑总该有别的事，学校肯定不会细说发生了什么意外，唯一能让她一句都不问不提的理由，只能是最近类似的“意外”她已经听说过了。
可能还不少。
江苒默默在心中的代办清单上又填上了一栏“一会去刷刷新闻”，应付完和妈妈的对话就闪身进了浴室。她一口气把所有灯都开到最大，整个浴室亮如和太阳肩并肩，墙上因为天气而一直雾蒙蒙的影子终于显示出今天一整天中最清楚的形态。
江荫没等她问，立刻抬手开始比划文字。经过这几天的交流，江苒已经开始对原本理解困难的镜面字本当上手了，她认真地看着对面写了什么，读着读着表情便开始松动——
“树林里的同学，变成了怪物。”
“没有脸，眼睛多。”
“危险。你没看见，我就跑了。”
“你看到正常，还是看不见？”
江苒目瞪口呆。
她不安，担心，警惕，想过“意外”是某种重要性超乎正常人想象的事件发生，但没想到这么灵异啊！！丧尸？变异？末日？无论是哪种可能性她都万万不想让它发生啊！！
况且自己明明看到的是……
几个小时前，微风，小雨，远去的乌云，陌生的同学。
他就站在江苒眼前，正对着她，视线却好像在往下投，没有分给她任何目光。那是一个穿着校服的普普通通的男生，有点黑眼圈，嘴唇下方有一颗痣，头发规规矩矩地挡住耳朵。他好像在凝视着什么东西，可目光所及之处只是一块空地。
江苒觉得这人奇怪，还仔细地看了两眼，感觉他的视线其实根本没有聚焦。她想打招呼，却因为一种莫名的感觉没有动，只是疑惑地注视着他。
就在这时，自己脚下的影子突然拔腿就跑，江苒吓了一跳，一边担心江荫出问题一边生怕被人看见影子奔逃迅速追了上去。在起身的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如芒刺背的寒意。
一回头，少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江苒连忙收回视线，冒着雨匆忙追上了江荫。
回忆完毕，江苒把经历过的事情如实转述给江荫，江荫收到之后也没反应，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她刚想再写点什么，就被妈妈从浴室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小苒，还没洗澡吗？快点洗完澡出来，一会妈妈做饭要用水了！”
“现在就洗！”江苒连忙探头出去把换洗衣服拿进浴室。
当初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影子可能是个活人后洗澡，江苒磨蹭了半天才开始，心里总有一种和人一起洗的怪异感觉，全程不敢乱看，生怕目光一转下就能看见什么东西似的。这种莫名扭捏的毛病洗了两次后才好转过来。她麻利地冲干净自己，迅速和江雨慧一起解决了晚饭，又顺嘴夸了几句妈妈的手艺，惹得女人脸上一直存在的淡淡忧虑都挂不住了，笑骂女儿不真诚。
吃过晚饭，江苒以太累了为由迅速将自己关进房间，窗外已是傍晚。她将窗帘拉上，能关的灯全关上，只将台风打开搬到床上，熟练地在贴着床的墙上投出一片清晰的阴影。
她看着影子，影子不理她，自顾自掏出了手机开始看。江苒回忆起自己看学校通知和翻新闻的目的也拿了出来，跟影子面对面，正襟危坐地刷起了手机。
她打开聊天软件，发现学生们自己建立的校友群消息早已堆满99 蹦到了最上层，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新消息。江苒本来只是想去查学校通知，但往常安静得像中学墓友群一样的中学校友群突然诈尸还诈得这么剧烈显然反常，她立刻转变方向，点进了“枫林中学交流群”。
满屏都是骂人和惊慌的感叹词。江苒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往上划，划了半天都是这种无意义崩溃信息。她开动手速，疯狂上划，终于一张图片在目光里一闪而过——她连忙划了回去。
是一张蓝底证件照。照片上是一个男生，唇下一颗痣，淡淡黑眼圈，黑发蓬松，目光直视，给人一种正在被认真地注视着的感觉。
就像通电一样，刺骨的寒意一瞬间窜上了她的全身。江苒称得上手忙脚乱地把放大的照片点掉，看周围的信息。
匿名：卧槽，不可能吧？？？我们返程的时候就没看到他，是不是根本没来啊？
匿名：我隔壁班的，他跟我们一起坐车来的，回去的车上没他，我还问过老师这个人去哪了，老师说学校会在集合之后统一去找没来得及集合的人放到最后一列车里带回来。
匿名：有没有最后一辆车里的？出来说话！！
匿名：他不在！！！说了哪辆车都没有！！！别想了就是真的！！！
……他们在说什么？
越来越不详的预感占据了江苒的大脑，她克制住手指的颤抖，继续往上翻。
匿名：真有人死了？？？！谁？？？！
匿名：高二十三班的兰免，我们最后一辆车走的时候警察已经把山中间围起来了，尸体就在那。
匿名：你亲眼看到了？
匿名：有人看到过照片。尸体是学生先发现的，好像那个学生现在快崩溃了。
匿名：同班同学呢？？？出来说话！！！
匿名：不会在配合调查吧？听说这种事情发生以后所有和被害者有关系的人都要进局子。
匿名：你们还真信啊？怎么可能出这么大事，谁有照片倒是发出来啊？
江苒不再上翻，开始慢慢往下划。她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屏幕，直到一张全是马赛克的照片出现在视线里。
她的全身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全部凝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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