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缨一愣：“什么办法？”
“在他神识彻底消散前，进入他的识海，可以直接窥视其记忆，”盯着地上尚有余温的尸体，奚不言眉头轻蹙，斟酌道，“但此举太过凶险，稍有不慎，识海便会攻击闯入者的元神，轻者神识紊乱，重则身死魂消。”
轻叹一声，他接着道：“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他的残余神识撑不过多久了。”
奚不言伸出二指，欲点向那人眉心，却被李长缨拦住：“还是我来吧，你为我护法，若是情况不对，身为医者也能及时出手……”
“你？”他微微一愣，“不可，你本就元魂有缺，我不能让你涉险。”
按住他手背，李长缨眨了眨眼：“无妨，有你在，我定会没事的。”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她坚决道：“时间紧迫，不必多言。”说罢，她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宽心：“我去去就回。”
看着她手腕须臾，奚不言忽然抬手，解下自己的发带，浅青色丝绦上绣有细密的护身符文，仔细系在她腕间：“这是杏林门的保命法器，有它在，面对再猛烈的攻击，就算肉身难保，也至少可以护你神魂完整。”
李长缨在鬼修身边坐定，他跪坐其后，手指搭上她肩侧，温润的灵力如春溪般渡入：“务必小心，若有任何异常，立刻回来，知道么？”
“知道啦。”她故作轻松道，伸出手指，触及鬼修眉心的刹那，神魂猛然下落，陷入无边黑暗。
奚不言接住她向后仰的身子，手臂蓦地一沉。
垂眸，只见她毫无生气地半靠在他怀里，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唇色浅淡，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可神魂已不在这具躯壳之中。
保持着双手虚扶的姿势，他连呼吸都放得很轻，担心稍重的气息，都会惊扰识海里的那缕游魂。
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星沙，细碎如银，在李长缨周身流转。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夹杂着模糊的呓语，有男人的嘶吼，女子的哭泣，和海浪拍岸的轰鸣。
脚下忽然有了实感，她低头一看，自己正立于一座半透明的长桥上，桥下弥漫着浓雾，偶尔浮现扭曲的人脸，又迅速消散。
这便是那位鬼修的识海？
从前她只在书中读过关于识海的记载，只道是识海如人心，千般模样，不一而足。
越是罪孽深重之人，识海便越是乌烟瘴气。
有人识海污浊，踏入便如陷泥沼，黑雾翻涌，腥风刺骨；有人识海荒芜，遍地枯骨，残剑锈甲散落其间；还有人识海炽烈如熔炉，烈火焚天，咆哮不息。
李长缨深吸一口气，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
下一瞬，一股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
“不妙……”她神色一凛，下意识后退半步。
桥下泛起涟漪，一圈，两圈，三圈……数不清的涟漪一层层漾开，彼此交错碰撞，涟漪中心浮现一个个模糊的人影。
十几个虚影浮出浓雾，将她团团围住。它们面目模糊，统一穿着玄色长袍，统一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你是谁……进来做什么……”
像指甲刮过生锈的剑刃，李长缨听得耳膜突突跳，猛退几步，更多的声音涌了上来，层层叠叠，如同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你是谁？”
“你是谁？”
男声，女声，老妪的颤音，孩童的咿呀，都加入进来，拧成一股绳，重复着同一句话。她忍不住捂耳，牙关紧咬，护体灵光泛起涟漪。周遭质问的语调像一把把小钩子，顺着她的耳道往颅内钻去。
她想抵抗，耳边的重复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密，仿佛无数张嘴贴在她耳畔，吐息间带着属于鬼修的阴森气息。
“进来做什么……进来做什么进来做什么……”
不行，再听下去，她道心会大受影响。
李长缨猛地摇头，咬破舌尖，剧痛换来一丝清明，口中立刻诵念起清心诀来。
清心诀是天极宗入门必学术法之一，可以抵抗伤害较低的精神攻击。
“清心若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随着咒文一句句被诵出口，她周身泛起月白色灵光，有虚影撞在光罩上，发出“嗤”的灼烧声，立刻尖叫着退开。
更多虚影围了上来，伸出手指抓扯着光罩，时不时响起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李长缨能感觉到灵力在飞速消耗，光罩微微颤动。
她加快诵念速度，声音愈发清亮：“我心无窍，天道酬勤，我义凛然，鬼魅皆惊……”
灵光瞬间暴涨，最靠近的几个虚影被强光吞没，化为黑烟消散。其余虚影终于停下口中吟唱，发出愤怒的嘶吼，却踌躇着不敢上前。
李长缨趁机向前疾行，脚下的扭曲人脸张开嘴，试图咬住她脚踝。她每一步落下，都有灵光从足底绽开，将人脸暂时镇压。
桥的尽头，悬浮着无数流光溢彩的泡沫，大小不一，泛着朦胧的微光。每个泡沫里都裹着一团流动的雾气，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想必这些泡沫中封存的，就是鬼修的过往记忆。
不知哪个才是她所需要的。
犹豫片刻，她伸手戳破了个离她最近的泡沫。
顷刻间，天旋地转。
潮湿的霉味瞬间涌入鼻腔，李长缨抬眸，环视周身，发现自己处于一座乱葬岗，身体如游魂般飘在半空。
坟包高低不平地隆起着，有的只剩半截木桩歪斜插着，褪色的布条在风中发出呜咽，有的被野狗刨开，露出半截白骨。偶尔有乌鸦扑棱棱掠过，发出凄凉的啼叫。
“时辰到了。”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阴影里现出数道被黑袍笼罩的身影，为首的那人左手托着盏青灯，右手掐诀——
“破！”
他一声暴喝，数座坟茔上的土块同时碎裂开来，新死的鬼魂甫一浑浑噩噩飘出，脖颈上立刻被套上个血红项圈，上面刻着专门对付他们的符文。
那人掌心收拢，鬼魂受项圈所迫，径直飞入他手中青灯。
他微微仰起脸，“啧”了声，嫌弃道：“阴气似乎不太够……罢了罢了，就拿你们交差吧。”
李长缨嘴角抽了抽，心中吐槽：也太缺德了点，刨了人家的坟，还嫌弃人家不够格。
借着月色，她看清为首的那人，赫然是那名假扮周砚的鬼修。
看来进入的是他的识海，她只能见到与他密切相关的人和事。
远处景象在迅速褪色，表明这段记忆即将结束。
场景转换。
不再是阴森可怖的乱葬岗，而是一座漆黑的宫殿。
那人垂首跪在阶下，黑袍下摆沾着新鲜泥土，双手托着熟悉的青灯，灯芯里隐隐有几条魂灵在发出细弱的呜咽。
“就这些？”
高座上的声音嘶哑，戴着傩面的男人支着头，手指不轻不重地敲扣着由白骨雕成的扶手。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细小：“回宗主，前几日暴雨冲了坟，新死的货实在……”
听见“宗主”二字，李长缨恍然，此地恐怕是阴罗宗的大本营——那个以鬼修为主的宗门。
想不到她竟在门下弟子的记忆中，得以踏足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门派。
她立刻打量起身边环境，可惜宫殿内一片黑沉沉，没有窗户，看不清外界模样，更不可能知晓身处何地。
“啪！”
骨鞭凌空抽来，他右脸顿时皮开肉绽，涌出汩汩鲜血。
青灯里囚着的鬼魂趁机尖啸，被男人隔空一抓，生生捏碎成几缕阴气。
“废物，阴罗宗留你有何用，”男人随手甩了甩沾染死魂气息的手指，“即日起，你去狂鲨号，跟随韩破浪。”
韩破浪？！
李长缨心里一颤，暗中思忖，阴罗宗果然和海寇有联系。
双眼瞬间瞪大，他不顾右脸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伏地恳求：“宗主三思，弟子不愿……”
“不愿什么？不愿和海寇打交道？”傩面下传来黏腻的笑声，语气幽幽，“由不得你，这是那位的意思。”
倒是说清楚啊……那位是哪位？
她恨不能抓着他问清楚，可惜身处回忆，他们都看不见她。
而这名弟子显然知道那位的身份。
他猛地哆嗦了下，不再挣扎，重重叩首：“弟子……领命。”
回忆结束。
李长缨回到泡沫萦绕之地，方才被她戳破的那个泡沫已重新聚拢。
方才的回忆带给她的收获不小：这名鬼修是在为韩破浪卖命，今日设局引诱她和奚不言，或许与韩破浪想要举行的献祭有关。
但也存在不少疑点，以他刚才的态度，明显对和韩破浪共事十分抵触，那他临死前宁愿自戕也不肯背叛的“大人”又是何人？总不能追随了几天，就态度大转弯，变得忠心耿耿了吧？
她需要更多的线索。
李长缨干脆利落地选了个泡沫，戳破。
…………
篝火在咸腥的海风中摇曳，扭曲的影子投在礁石上。
那位鬼修蹲坐在小火堆旁，黑袍下摆浸在潮水里。
几丈外，三个海寇提着酒坛骂骂咧咧。
“血蛟帮那群杂碎！”独眼汉子怒气冲冲，“说好这个月西航线归我们管，他娘的居然敢毁约！”
鬼修一个人坐在远离海寇的地方，支着头静静听着，时不时调整下坐姿。
“喂！那边装死的！”独眼汉子踹翻酒坛，“你们那个劳什子阴罗宗不是会招魂吗？给血蛟帮下个咒呗。”
低垂的头缓缓抬起，他露出青白的面容和深陷的眼窝，声音不咸不淡：“我只听韩大人的。”
“你！”
对面明显是被他这句哽住了，半晌，才嘎嘎怪笑着，满含讥讽意味：“瞧瞧，不愧是从名门正派出来的，公事公办得很！”
有人阴阳怪气地附和：“人家是被指给老大做事的，自然看不上咱们兄弟几个。”
也有人低声抱怨：“阴罗宗算哪门子名门正派，和鬼啊魂啊打交道的玩意，晦气！凭什么老大偏偏对他高看一眼……”
鬼修并不答话，低头用手指在沙滩上练习阵法。忽然，他感应到什么，抬头望向幽黑的海面。
“轰——”
刀光劈开夜幕，海滩上的砂石被气浪掀起近人高，篝火瞬间熄灭。
“听说，有人对本座的安排不满？”
声音低沉浑厚，如同闷雷滚过。
一个魁梧身影踏浪而来，月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脸庞上，唇角有道狰狞的刀疤，一直延伸至耳根——
正是五大海寇之一、狂鲨号首领韩破浪。
威压如山般倾泻而下，独眼汉子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老、老大，属下哪敢！只、只是一时糊涂……”
韩破浪刻意放出的威压，没有放过任何人，鬼修也不例外。他只觉呼吸一滞，喉头涌上一股血腥味。
许是在他识海里的缘故，李长缨也感觉喉间有血腥味蔓延，背上重逾千斤。
若她知道这名鬼修的境界，或许可以因此判断韩破浪的境界。
韩破浪嗤了一声，抬手一握，独眼汉子登时被无形之力提到半空。
“本座最讨厌的……”他五指慢慢收拢，“就是嘴碎的狗。”
“砰！”
独眼汉子的身体在半空中炸成一团血雾，灵力被吸收进韩破浪的掌心。
他环视众人：“还有谁有异议？”
目光所及之处，海寇们纷纷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有这个闲心，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对付血蛟帮，一群蠢货！”他的声音陡然提高，突然转头看向鬼修，眼中充满审视，“韩陆，阴罗宗派你来，不会就是为了看本座的戏吧？”
原来鬼修叫韩陆，跟随他这么久，李长缨总算知道了他的名字
居然也姓韩，不会是巧合吧。
韩陆缓慢起身：“韩大人说笑了，在下此来，正是奉宗主之命，与大人商议……合作事宜。”
话音未落，他从袖中掏出一副卷轴，双手捧给他。
随手接过卷轴，韩破浪漫不经心地展开，看着看着，面色却愈发凝重，良久，他猛然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上面所言……可是真的？！”
注：清心诀的部分摘自道家清心诀。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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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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