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辰的秋雨,不是下,是漫。
灰白色的水汽从四面八方蒸腾起来,好像要把一切都吞噬了,把整个世界浸泡成一块巨大而模糊的毛玻璃。
顾怀深去世那天就是这么大的雨,这几年,每到这几天,都会淅淅沥沥下一些。
车子无声地驶入雨雾。
不是去往郊外的老式墓园,而是城市另一端一处价格堪比黄金地段的现代室内陵园。
这里没有露天的墓碑,只有洁白的走廊,恒温恒湿,灯光永远柔和,一个个格子间里安放着黑曜石或汉白玉的骨灰盒,像另一种形式的顶级写字楼。
安静,冰冷,缺乏人气。
顾景深在门口买了花,一束简单的白菊。走进去,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香氛混合的怪异味道,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空气太安静了,只有他的脚步声不停回响,
哥哥不会喜欢这样的地方,太冷清,不热闹,也没能能陪哥哥说说话。
又过了几步,
他的父亲顾宗翰,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中山装,外面罩着羊绒大衣,竟然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皮质扶手椅上,正对着存放着哥哥骨灰盒的那面黑色大理石墙。
他手里拄着一根紫檀木手杖,坐姿挺拔,仿佛不是身处墓园,而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听汇报。两名穿着黑西装、显然是私人护理兼保镖的男人垂手立在他身后不远,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露易丝在一旁扶着墙已经哭到昏厥,软软的跪在地上,这时候不区分谁是长辈了,哥哥走了那么多年,每年都是这样。
顾怀深没在露易丝膝下长大,去世之后,露易丝心中对于这个大儿子的愧疚和悔恨每一年都会加倍,然后在忌辰这天倾泻而出。
顾景深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走了过去。
他把那束白菊放在格子的金属台面上,那里已经放着一大捧昂贵的白色蝴蝶兰,新鲜得像是刚从温室里剪下来的,衬得他的白菊寒酸而多余。
顾景深没有看父亲,目光落在黑色大理石上哥哥的照片上。照片里的顾怀深温和地笑着,眉眼干净,哥哥走了那么久,现在他们年纪相仿,甚至他整日奔波,还更显老,他们看起来好像。
“来了?”顾宗翰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他没有转头看儿子,依旧望着那张照片。
现在的技术,早就不需要照片这么传统的纪念方式,一般有些钱的人家会选择立体全息投影,设置的好,投影活灵活现,像人还在一样······
不知道是谁心虚,顾家没有用过······
“嗯。”顾景深应了一声。
“比去年晚了七分钟。”顾宗翰淡淡地说,手指摩挲着手杖光滑的顶端,“看来当家人是不一样了,时间金贵,连亲哥哥的忌辰,也得排档期。”
顾景深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没接话,失败老头的阴阳怪气,没必要和他争执。
顾宗翰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干涩,没有任何暖意。他终于转过头,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冷感的审视,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像是评估一件物品。
“这地方不错,安静,干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知道怀深怎么想的,家里的祖坟他不去,死了躺这种地方,跟住在保险柜里有什么区别?没点人气儿。”他顿了顿,像是陷入了短暂的回忆,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也好,省心,活着的时候能折腾,死了倒是让人省心。”
这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顾景深的耳膜。他猛地转头,看向父亲。
老人的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怒意,只有一种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刻薄的审视。他的眼神浑浊,却像能剥开皮肉,直看到人骨头里去。
顾景深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哥哥选择留在这里,也是想省心,至少以后不用和你再见面。”
哥哥是怎么死的?是被眼前这个人一步步逼到绝路的!是他无休止的苛责、永不满意的比较……
父子两个针锋相对,露易丝的哭声都停下了一瞬,她抽噎着开口,“景深,怎么这样和爸爸说话,给爸爸道歉。”
这个女人总是这样,她依附丈夫生存,连带着不想两个孩子忤逆丈夫,哪怕现在孩子已经长大了。
“怎么?我说错了?”顾宗翰抬了抬眼皮,“你哥要是肯安分一点,听安排,走给他铺好的路,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躺在这冷冰冰的格子里?他倒是清静了,留下个烂摊子……”
“他不是烂摊子!”顾景深没想到到了哥哥的灵前这个死老头子都不得安分,说话这样刻薄。
“哦?”顾宗翰挑高了眉毛,那点刻薄变成了**裸的嘲讽,“我说的烂摊子是你,怀深要是在,我也用不着用你这样的半成品,这样忤逆不孝……”他的手杖轻轻点了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叩”声。
顾景深想笑,哥哥在的时候,他对哥哥总是不满意,哥哥走了,又用同一套话术来说他,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他满意的继承人。
“爸,你还是把心放下吧,现在顾家也是半成品管。”
清脆的脚步声又响起。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个向这边走来的人。
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黑色羊绒西装,身形高挑瘦削,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都走在顾景深的心跳上。
真是好久没见到了,
沈之年。
顾景深见到沈之年的身影就及时住嘴,不再和顾宗翰斗嘴。
沈之年先和顾宗翰和露易丝打了招呼,“父亲,母亲。”
露易丝又哼哼唧唧哭起来,根本没空搭理沈之年,倒是顾宗翰冷哼一声,“怎么这么晚才来!”
沈之年无奈地看了一眼顾景深,他和顾景深离婚的事情,顾景深还没和家里的人说,沈之年就不得不配合出席。
只是他确实没想到顾景深他们来得这么早,所以就来晚了。
顾景深没说话,只是把沈之年揽在怀里,沈之年调转了一下方向,正对着顾怀深的遗像,和顾景深真的很相似。
顾怀深的忌辰很有名,这么多年,每一年都办得很大。
现在是顾家几个主要的人来祭拜,接下来几天,顾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想巴结顾家的生意人,来来往往的就要聚在这里。
又哭又闹,争着去做顾家的孝子贤孙。
顾家老爷子爱看这个,爱看大家都惋惜他这个早逝的继承人。
沈之年把自己带过来的白色菊花放在灵前,虔诚地拜了几拜,又乖乖回到顾景深的身边。
顾景深现在应该不太平静,他好像在轻轻颤抖。
往常沈之年现在应该会轻轻搭手过去,这次沈之年思索很久,犹豫几次,还是没有伸手。
然后好像是听到一声小小的叹息。
“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没头没尾的,顾宗翰突然就开口旧事重提。
顾怀深的遗像还在那里立着,沈之年真的想不到顾宗翰会说这个。
“以后可能会有吧,我一定会把孩子养好。”顾景深一字一顿,“总不至于把孩子逼死……”
“你以为你赢了?”顾宗翰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更刺人,他微微向前倾身,看着顾怀深照片的眼神竟然流露出一丝奇异的神色,混杂着痛楚和一种无法理解的执念,
“你看看他,再看看你自己。你身上哪一点,不是你恨透了的我的样子?你用的手段,比我更绝。景深,你不是在打败我,你是在变成我。而且是用你哥哥的命,铺了你最后一步路。”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旁边的护理人员立刻上前,却被他粗暴地挥手打开。他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苍老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
“这个位置……烫屁股吗?”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每天晚上闭上眼睛,能不能看见你哥?问没问过他,后不后悔当初没听我的?”
顾景深立时站起来。父子两个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就算是沈之年也不想看到这对父子在他的面前吵起来。
露易丝听到这里,几乎要哭得昏厥过去,顾宗翰看看顾景深又看看露易丝,冷哼一声,最后没办法,顾宗翰只能提前离开。
他一走,立时就清净了。
场面上就只剩下顾景深和沈之年。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你父母坦白?”顾景深身上有很轻微他的信息素的味道,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但是这让沈之年觉得有一点冒犯。
这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宣布两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这不应该出现在离婚夫妻之间。
顾景深不知道为什么沈之年的脸色立刻就垮下来,还以为自己是不小心说错话,“我就是气气老头子,没别的意思。”
因为心虚,顾景深的声音越来越小,在他的幻想里,两个人正在规划孩子出生之后的教育。
沈之年不搭话,现在顾景深身上也散发自己的一点信息素味道,他来之前林之白耳提面命过,让他不要心软。
所以沈之年不敢和顾景深多说话,信息素让顾景深发光,让顾景深成为这个世界的中心,沈之年不敢多看。
“其实……”
顾景深刚刚开口就看到门口一个孩子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是恩恩,身后还站着十分不好意思的魏砚姝,“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顾景深拉着沈之年后退两步,给恩恩和魏砚姝留下祭拜的空间。
但是魏砚姝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立在那里的二人。
沈之年只得带着顾景深先出门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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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只有沈之年和他两个人,其实现在也不是一个好的机会。
但是现在分开,也许就没有一个新的机会可以把话说明白了。
顾景深思忖了片刻,
沈之年没给他思索的空间,“既然你爸爸已经走了,那我就也走了,希望你能够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下次就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顾景深的腿比脑子快,挡在沈之年的面前,“等一下!”
“恩恩不是我的私生子!”
时间紧任务重,顾景深捡着重要的说,争取能够一句话先把问题解决。
沈之年的面色没变,眼眉都没有挑一下,“我知道啊。”
“我知道,恩恩是你哥哥的孩子,对吧。”
“我又不是傻子,很早就想明白了。”沈之年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顾景深的头脑一下子就空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分开?”
“为什么不肯原谅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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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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