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城的人脸色都很难看,谁也没有想到那群骑兵会回头杀人。
慕怀昙攥紧拳头,未能抛出的石子嵌进掌心,她还是晚了一步。
茵陈神色呆愣,喃喃:“曾经的君山可是授学传礼之圣地,怎么如今......”
“如今人命如草芥,道义亦如水中萍。来宣讲的夫子常说,君子以修身立世,无德无仁者,终不得其果。”
慕怀昙看过去,接话的人穿着普通,模样也普通,只是他的眼神,不像普通人。
“唉——”又一人叹道:“若有利刃在手,也不必受此屈辱。只是敌强我弱,唯有遁藏......”
加入这场对话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的声音逐渐激昂起来,有心直口快者直言:“只可惜我才疏学浅,否则也要同他们一起,诉民生缭乱之苦,鸣清正之音!”
莫非他们都是直方书院的学子?慕怀昙觉得这些人的谈吐,与她见过的寻常百姓全然不同。
还有,这些人口中的“他们”,是谁?
慕怀昙正想着,猝不及防一声怒吼,险些穿破她耳膜。
“慕迢迢!”
秦安追在慕迢迢身后,满脸怒容,“你就放任他们如此猖狂?还有那些参与声讨冯越的人,是不是也像这名同窗一样......你说你会护好他们!”他甚至没来得及问邱文名字。
慕迢迢沉默地转过身,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秦安红着眼走近,怒气冲冲的样子,然后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把他脑子抽懵,在原地愣了好久。他脸皮嫩,瞬间就起了红痕。
“慕迢迢......”秦安咬牙切齿,但正在眼中打转的泪珠,让他显得一点也不凶悍。
“你这蠢脑子里,除了泪水还能装什么东西?”慕迢迢先是板着脸,见他倔得不行,只好凑近了轻声耳语:“那几个狗东西的脑袋,我迟早取了泡粪缸里。”
她顿了顿,拿出帕子按在秦安满是泪水的脸上,“但不是现在。”
好不容易安抚好秦安,慕迢迢一抬头,察觉有道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她警惕地朝那边看去,是个满面愁容的妇女。
“何人,路引拿出来。”慕迢迢朝她摊开手,面容严肃。尽管看着不像,但安全起见,她还是要排除此人为间谍的可能。
谁料,那妇人真的扭扭捏捏,拿不出路引。慕迢迢的脸色越来越沉。
“给我把她抓起来!”慕迢迢毫不客气地吩咐,城门守卫一下围了上来,眼见着慕迢迢就要走,慕怀昙急忙拉住她的手。
慕迢迢看着她们紧握的手,心道这间谍胆子真是不小,还想对她动手吗?
“间谍”对自己比口型,手指还一直往天空指。难不成是他们间的暗号?
慕怀昙急得快疯掉,她嘴里一直念自己名字,“皎皎,是皎皎啊!”手上还指着月亮。
慕迢迢想,可不能让她传信出去。她手腕一翻,要将那妇人制住。可没想对方武艺更在她之上,慕迢迢反被按住,妇人将头凑过来,城中不乏这样的孟□□子,她想起不好的经历,吓得躲远......
“二姐!!”
中气十足的一声灌进她脑子里,直到坐在直方书院里时,她脑袋还嗡嗡作响。
而对面那卸去伪装的温婉美人,她那弱不禁风的三妹,正端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呷。
慕迢迢本想带三妹回家,父母在家中日夜牵挂,他们本值壮年,却因思念远方的女儿,生生熬出了白发。
可慕怀昙不敢回去,团聚一番又注定要走,不过平添惆怅。慕家的屋顶就在书院围墙之后,抬头便能看见。慕怀昙举起茶盏,遥遥敬了一杯。
如今的直方书院清静无人,古樟木散发幽香,遮天蔽日。落叶铺了满地无人来扫。
秦安缓缓扫过这里的一草一木,渐渐的,眼里笼了层粼粼水雾。他从未觉得这地方如此静谧,换做从前,学子玩笑打闹的声音,总是将此地占满。
慕迢迢拉着慕怀昙的手,满脸自责,“是二姐无用,守不住君山,竟让你冒险前来。你此番来,不知冯越......”
“二姐放心,这些日子皎皎已在军中打通关系,瞒过冯越不在话下。”慕怀昙说起大话来眼也不眨,茵陈撇撇嘴,没揭穿她。
慕迢迢一秒敛回自责神色,白了慕怀昙一眼,“行了,你这丫头嘴里没一句真话。我看你冒着砍头的风险来干什么,君山上下那么多颗聪明脑袋,还差你一个吗?”
慕怀昙被慕迢迢点着脑门骂,分明她也没做错什么,但就是没来由地心虚。她不敢直视慕迢迢,垂下头去,却看见对面那人藏在石桌下的一只手,捏成拳头,攥得死紧。
慕怀昙又重新抬头,盯着慕迢迢那张与她相似的脸,眼也不眨。
这回,换作慕迢迢不自在了,“看我作甚?”她搓搓脸颊,还以为脸上有什么东西。
慕怀昙双眼盛满笑意,“看看是谁拥有君山最聪明的脑袋呀。”
“咳!”慕迢迢一口茶险些呛住,她被遮挡在茶盏后的脸,透着片缕霞色。尽管她早就知道,自己这个三妹也就外表看起来端庄典雅......
慕怀昙一招得逞,立刻换了副严肃面容,“不知君山这回,是因为什么被人惦记上。”
“就是那冯越为争一个天下共主的位置,不惜让生民涂炭!”一直没吭声的秦安忿忿道。
“冯越气量狭小至此,若真让他称王,我看是老天瞎了眼。”秦安接着又骂,他人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
“子同。”见秦安语气越发愤慨,慕迢迢不得不出声制止。
子同是书院先生为秦安取的字,先生说他虽是贵族子弟,却是难得能在危难之际,与朋友同进退的至纯之人。
慕迢迢起初不懂此为何意,只记得这个学弟总爱来找自己麻烦,又想不起哪里得罪过他。直到这次,君山孤立无援,秦安却捎了封信给她,说自己无甚本事,只有个秦三公子的身份,或许能帮上忙......
慕迢迢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前些日子,康山举办英雄宴,来的都是各方霸主,但即使仇怨再大,也不可在此期间动武,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可冯越又动了色心,他见那叶将军的妹妹貌美,便想强夺,却没得逞。临走前起了一把火,让叶将军一行皆命丧火海。”
“那参与英雄宴的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慕怀昙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她只知冯越性情阴鸷,却不知其手段如此狠辣。
“叶将军身份特殊,恐怕争夺王位的霸主们,个个都盼着他去死。”慕迢迢不禁摇头,高家说是办场“求和”的宴,最后还是卷入纷争中。
“前朝有两位外姓国公,一位姓叶,一位姓云。他们的子女皆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前朝天子是太过昏庸,否则在叶、云两家的守卫下,国祚还可绵延百年。”
“最后一位云家人因受朝内逆党构陷,死在边疆。而最后一位叶家人,即使在天子死后,也依然坚守旧都,若有夺王位者,必定要先过他那一关。可如今他也死去。”
“谁来称王,自然是各凭本事。可冯越用如此手段,害死一名忠将,还是世代用鲜血守护百姓的叶家人,有识之士无不愤慨。”
慕怀昙这才知道,冯越原来在外面惹了如此大的祸事。可这种因为得美人不成,就要灭人全家的事,她总觉得正常人做不出来。慕怀昙发现自己对冯越,还是不太了解。
“只是后来,冯越为何又迁怒于直方书院?” 慕怀昙接着问。
“面对此等不平之事,书院学子自然不会旁观。虽知螳臂不能当车,但他们还是站出来,做文章讨伐冯越。现如今,敢于清正世风的声音太少,他们便成了众所瞩目。”
慕怀昙猜,这些文章应该写得很好,甚至惊动贵族,否则冯越也不会如此恼怒。思及此,她更觉得愁上加愁。
“皎皎,不瞒你说,此事二姐虽并未参与,但也不怪他们行事莽撞。”慕迢迢自然知道妹妹为什么发愁,只是世上总有些明知不可为,却必须要做的事情。
她看着这片寂寥庭院,山风吹乱香樟树,慕迢迢又忆当年,前辈们就站在这树下,声音那么铿锵有力。他们说,“盛世鸣清正之音,或得名利,而乱世鸣之,必招祸患。我之所以敢言,并非求名求利,而是百姓的悲鸣,需要借我之口,宣之于世。敢于反抗的声音,可以微弱,但决不能死去。”
慕迢迢的声音只是淡淡的,仿佛一不留神就会随风飘走。但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慕怀昙,还是全听清了。
慕怀昙舒展眉宇,手覆上慕迢迢手背,柔声道:“所谓强权壮势,不过此起彼伏。二姐从未忘记来时的路,皎皎相信,上天也不会辜负于你们。”
眼见着慕迢迢面上又绽出笑意,她眉眼本是英气清冷,此时一笑,仿若寒梅初绽,应了那句“尚余孤瘦雪霜姿”。
可偏偏有个不应景的声音插进来,“我原先不知慕三姑娘还信‘天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茶盏后,是秦安那双探究的眼睛。
慕怀昙忽地忆起,如果她是慕皎皎,则应当对鬼神之事嗤之以鼻才对。受直方书院熏陶,君山的人最看不起怪力乱神,尤其是巫祝问卜。
慕迢迢第一反应却是瞪向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子,非得提起一些伤心事。皎皎长年漂泊在外,被环境影响也很正常。
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什么原因,往日桀骜不驯的秦安,这回格外乖顺。他垂下头,自己给自己圆场,“无伤大雅的事,信一信也没什么。”
慕怀昙也没再多说,其实她口中的“上天”,并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忽然想起一个人,那人从不说她傻,只说她走的是天道。那是慕怀昙第一次被肯定。
慕怀昙摇摇头,甩掉脑中那些回不去的往事。如今最重要的,是寻找破局之法。
秦安先她一步问:“那些学生如今在哪里?”
“为了不连累百姓,他们早早出城,准备以自戕来平息冯越怒火。”
“什么!”秦安猛地站起来,十指紧抠石桌,用力到指尖发白。
慕迢迢话锋一转,“刚到城门,他们就被君山百姓拦下来。”
秦安这才松了一口气,忆起自己方才那副模样,又羞愧得无地自容。
“百姓自发请愿,请城主万勿答应冯越的要求。今日冯越能破了规矩,杀直方书院的学生;他日必定踏破君山城,视苍生如草芥。他们这些人,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又何必委曲求全?”
“百姓真是这么说?”秦安激动地抓上慕迢迢袖子,“所以他们都还安好?”
慕迢迢看着他那无甚心机的样子,一时无语凝噎,她不得不提醒秦安,“若此局不破,则君山覆灭。子同,如果只盯着那几人性命,即使救他们出来,好景也不能长久。”
慕迢迢真怕这秦家来的小少爷只是想救他的好友,秦安私底下若是鲁莽行事,势必会生出大乱。可是以她的身份,也只能紧紧盯着,劝着。
这也不能怪慕迢迢,秦安少时性子骄纵,总是意气用事,而慕迢迢当时是戒律堂成员,秦安是她手下“常客”。
秦安收回手,神色有些沮丧,他真的只是担心同窗安危,并非视君山百姓如无物。
“二姐,人总不会始终和从前一个样。依我看,你是误会秦公子了。”
秦安愣住,竟是慕皎皎为他解围。他抬眼看去,慕皎皎正朝他笑,温柔似水。面对如此美景,秦安心里却有些惊惧——这是要干什么?
慕怀昙转头唤茵陈寻纸笔来。
“这是何意?”饶是慕迢迢,一时也想不明白慕怀昙究竟要干什么。
慕怀昙安抚地拍拍她二姐的手,却不急着解释。她问秦安:“我看出来,你真的很在乎同窗,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枉死。”
慕怀昙这句话不知勾动秦安心里哪根弦,只见他垂下头去,不一会儿,眼眶又红了一圈。
“我是......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在城门口,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他是为直方书院而来,却死在......”秦安的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
“你想为他报仇?”慕怀昙凑近了轻声问。
“我会为直方学院所有学生报仇,这不需要你操心。”秦安胡乱揩着眼睛,不敢叫她看见。
又听见这欠揍语气,慕怀昙只是微微一笑,“你能做的有很多,只是你暂时没有发现。需要我告诉你吗?秦三公子。”
“皎皎。”慕迢迢感觉不对劲,她眉头紧蹙,“把秦家牵涉进来,太危险。”
秦家势力太过庞大,君山付不起能让秦家帮自己的价格。恐怕一招不慎,君山上下,连一个活口都不会剩。
“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二姐,不亏。”慕怀昙这话,不像是自小读圣贤书的人所能说出。
这与君山奉行的“仁道”相背离,换作慕迢迢,是决计不会如此做,慕迢迢顾虑太多,动一步便是数万人的性命。但她不得不承认,妹妹这话虽然残忍,却实用。
慕迢迢还有顾虑,“你可知城外候着的简必章,他背后支持者就是秦家。”
慕怀昙漫不经心道:“矛的作用就是捕获猎物,若猎物唾手可得,那么将矛折断也没有关系。”
见慕迢迢神情不似先前那般抗拒,慕怀昙紧接着说:“冯越的野心从来不止君山,皎皎虽没读过太多书,但也知道君山之后,便是旧都。若君山覆灭,那么冯越称王易如反掌。皎皎能看出的事,二姐不应当看不出。”
慕迢迢怔住,过了好久,她喃喃道:“我虽知如此,却还是不甘心。我自幼长在君山,邻里百姓皆亲如兄弟。我知道君山存在的意义,便是当都城的一面盾。可就因为一个已经覆灭的王朝,把数万无辜生命推入车轮下,何等不公啊......”
“二姐。”慕怀昙的情绪,也不由得被慕迢迢牵动,她拥有慕皎皎的记忆,君山百姓与她,亦如亲人。
可慕怀昙只能狠下心,对慕迢迢道:“君山与旧朝,早就绑在一起了。即使我们不抵抗,冯越也不会对君山手下留情。”
“而且君山百姓一定深谙唇亡齿寒的道理,否则也不会在向城主请愿时,说出那番话。百姓尚有如此觉悟,二姐何不为了他们,赌一把?”
“我亦会赌上一切,让风险降到最低,请二姐放心。”在慕怀昙的注视下,慕迢迢神色渐渐松动。
在一番权衡利弊后,慕迢迢终于道出一个“好”字,她不再与慕怀昙争论,坐回石凳上,坐姿也没有先前那般板正,瞧着萎靡许多。
秦安人还是懵的,纸笔被茵陈放到他面前,他左看右看,全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要我写吗?”秦安捏着毛笔问,可写什么呢?怎么没人告诉他?
慕怀昙正担忧自己话说得太重,使二姐伤心,故而始终分神观察慕迢迢的状态。
秦安这一问才让她回过神来,慕怀昙又瞧了瞧慕迢迢脸色,见那人没阻拦,便向秦安解释道:“我需要借秦公子的身份,向秦家家主发一封邀请函。”
“邀请函?”秦安听得一头雾水,但观余下几人面上都无异色,他又不禁觉得,是自己太愚钝。
“既然才办了英雄宴,那也理应来一场文会宴。不知秦公子觉得,以直方书院的名号,邀天下文人墨客前来,够不够格?”
“当然够。”秦安觉得这慕皎皎真是小瞧了直方书院,那可是天下读书人的圣地。
慕怀昙满意点头,“此次文会宴,只谈文章,不论战局,想必世家贵族都会很感兴趣。”
她顿了顿,补道:“尤其是秦家主。”
秦安一听却苦了脸,“我爹将近五年不问世事,连前朝皇帝死时都未曾露面,他怎么会来......”
“无事,我会让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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