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王的儿子,真的会领兵打过来吗?”
“谁知道呢?但至少现在看来,冯家还是如日中天......”
细微的议论声,在慕怀昙出现后戛然而止。他们欲盖弥彰地聊起另一个话题。
“你想把香樟枝投给谁?”
“这篇吧......”
一张张宣纸,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长桌上。这里是后院,与前院以临水长廊相通。
人们三两成群,聚在假山花树间,像慕怀昙这样的独行者,还是少数。
“皎皎姐,你在找谁?”见慕怀昙左顾右盼,秦安热情地问。
但秦安身侧围了不少世家子弟,慕怀昙想了想摇头,还是不便开口。
她要找魏云,当然并不是去找魏云问清感情上的事。慕怀昙只是有了一个猜测,而这个猜测听起来或许很荒谬。
远远的,她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手持香樟枝,停在一堆宣纸前,看上去有些踌躇。
“你想将它投给谁?”
魏云愣了一瞬,抬头看见是慕怀昙。
他忙敛眸,恭敬行礼后问:“夫人认为,谁的文章更甚一层?”
魏云将面前两篇文章示意给慕怀昙看,大有慕怀昙说欣赏谁,他便投给谁的意思。
慕怀昙又想起徐南说的那句话:“他为何要对你如此细致入微......”
“夫人?”魏云轻声唤,将慕怀昙的思绪拉了回来。
慕怀昙仔细看了一眼那两篇文章,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她头疼。她索性摇摇头,直言:“我看不懂。”
魏云偏过头,抬袖半掩面,但那嘴角的笑意,还是逃不过慕怀昙的眼睛。
慕怀昙无奈道,“我说实话而已,有那么好笑吗?”
“夫人说得对,这两篇文皆在堆砌辞藻,落了俗套,都算不得好。”
慕怀昙怀疑魏云是顾及自己面子,在乱说。
魏云朝前走了几步,停在一篇堆满香樟枝的文章前面,文章上的字皆被挡住,根本看不清写的什么。
“看来这篇,是公认的好。”魏云沉吟片刻,将手上香樟枝置于其上,便拔腿要走。
慕怀昙疑惑地问:“你根本没看上面写了什么,怎的就将樟枝投了出去?”
魏云却说:“在场大部分人都青睐此篇文章,我投给谁,已经不重要了。”
的确如此,文会宴选的是第一名,当半数以上的人认同一篇文章时,其余人再怎么选,都改变不了结局。
慕怀昙拨弄着自己手上的香樟枝,还有翠绿叶片附着在尖梢,散发着淡淡幽香。
别人聚会都是拿名贵花卉作陪,只有君山,用上了这个平平无奇的木枝子。
“你知道为什么君山要用香樟枝吗?”慕怀昙突然问。
饶是这般无厘头的问句,魏云也仔细思索一番才回答:“许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山霭不知,还请夫人解惑。”
看着魏云满脸困惑,慕怀昙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说:“没有什么含义,只是直方书院种满了樟树而已,这种没有成本的东西,为何不用呢?”
“你这会儿,怎么思索得如此认真了?”慕怀昙还在打趣魏云。
“总以为书香之地,其文脉传承也与他处不同。现在看来,是山霭多想了。”平白被摆了一道,魏云也不生气。
他这样,倒是让慕怀昙心中升起几分愧意。
慕怀昙不忍再戏弄他,正色道:“其实你想得也没错,书院中的樟木,是开山祖师手植,如今有千年之久。樟木长寿,跨越千年岁月,仍枝繁叶茂。已然成为君山的象征。”
魏云像个听讲的好孩子,乖巧点头,“不愧为底蕴深厚之地,果真与他处不同。这般祖师爷所赐圣物,换做旁人,早牢牢护起来,怕磕着碰着。”
“君山大度,竟折了枝叶来,与我们用。”
慕怀昙越听越不对劲,魏云怎么好像话里有话?她抬眸瞥了眼那人神色,一脸正经的样子。
没再多想,慕怀昙清咳一声,话锋陡转,“你可知,香樟枝属君山所有,而此次文会宴,也是君山所办?”
她这话颇具匪气,唬得魏云停下其它动作,垂首专注地看着她,看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慕怀昙拾起先前魏云放下的香樟枝,又塞进了他的手里。
“你可以胡乱投票,但为了维护公平,我也有制止你胡乱投票的权力。”
“记住,最后那尊观音像,落入谁家还不一定呢。”
魏云捧着那束柔软的香樟枝,独特香味钻入鼻尖。恰如对面那双温柔眼眸,干净又充满生机。
“怎么了?”那双眸子渐渐染上疑惑。
魏云轻轻摇头,语气却坚定,“夫人放心,山霭定会选出那个真正配得首名的文章。”
慕怀昙更疑惑了,选个文章而已,这么严肃干什么?
魏云真的一篇一篇地,仔细翻看文章去了。这些东西对慕怀昙这个没学过古文的人来说,就是天书。
她索性把自己的香樟枝交给魏云,让他定夺去。
“皎皎......皎皎!”
猛然听见有人唤自己,在杂草快被薅秃前,慕怀昙终于停下她作恶的魔爪,抬起了头。
“快过来,跟我来!”姜启弦语气急切,拼命朝慕怀昙挥着手。
莫名其妙。慕怀昙虽是这样想着,但还是跟了过去。
走过蜿蜒曲折的小道,四周已经看不见一个人影,花木密集繁茂,恐怕有人藏在这里打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慕怀昙都快以为姜启弦对她起了歹意。
“嘘。”
慕怀昙正要张口,姜启弦却一把拽着她蹲下。
“你看——”姜启弦轻声道。
树影遮挡下,隐约能看见两个男人的身影,对慕怀昙来说,还很是眼熟。
“你拉我到这里,究竟是要说什么?”简必章怒气冲冲,“我警告你,别又坏我好事!”
姜启弦在慕怀昙耳边说:“你不是让我观察简必章的动向吗?我见他和冯越过来,便想着去找你。”
简必章对面那人,的确是冯越。冯越的脸色也很不好,目中藏着团雄雄待发的怒火。
恐怕这两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愤怒里,才没有察觉到姜启弦的尾随。
慕怀昙顿时对姜启弦肃然起敬,她拿眼神赞许他,真是个做间谍的好料子!
“你的好事?”冯越面上挂了一丝讥讽。“是跟在那小白脸身后献殷勤吗”
“关你什么事?”简必章理直气壮。
“你这好男色的毛病,我忍很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在土司寨,你还曾把手伸到我的将军身上。”
“如今又是姜启弦。简必章,我看你是荤素不忌啊!”
“你!”简必章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忿忿反击:“你又是什么好东西?还抢别人的老婆,什么脏的、臊的都往屋里领。”
慕怀昙和姜启弦同时翻了个白眼,也不知这两人吵架就吵架,把他们带上干什么。
听见简必章竟然还在反驳,冯越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捏紧了拳头。
“怎么?你要打人吗?”简必章也是有恃无恐。
冯越咬紧后槽牙,才把手收回来。哪怕是一惯暴戾的他,在面对简必章时,也只能收起武力手段,试图以理服人。
“在场那么多双眼睛,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把你对姜启弦的殷勤看在眼里?”
“那又如何?”
冯越额上青筋暴起,暴怒地大骂出声:“你他娘的是有家室的人!你娶的老婆是秦家长女,她爹就在台上坐着!”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冯越冷笑一声,“动你的猪脑子想想,秦公衡看见女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追求别的男人,他心里怎么想?”
“要是我,就算把你千刀万剐,活埋了都不够解气!”
简必章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他张狂惯了,这么多年都没人敢说他,哪怕被秦宁发现,他也能用“兄弟情深”的借口糊弄过去。
他却忘了,秦公衡是个怎样的人精。
但简必章嘴上还是不饶人,他挖苦冯越,“你不就是想让我稳住秦公衡,好让秦家助你一臂之力吗?还说得这样义正言辞,好像你是什么很洁身自好的人一样——”
“嗷!你打我干什么?疯了!”简必章捂住脑袋骂。
冯越的拳头终于按耐不住,砸在了他身上。
“你还打!”简必章只觉得那拳头狂风骤雨般袭来,躲都躲不掉,他咬牙切齿:“自己没用,就别把对崇安王的火撒在我头上!”
“整日里怕这怕那,他要是敢来,你带着兵去挡啊!怂了,不敢吗?”
冯越恨恨地砸了最后一拳,把简必章撂倒在地。他啐了一口,“没出息的东西!”
简必章躺在那里,像被冯越打昏了一样。
打架这件事,他俩都不陌生。不过那还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都年轻气盛的少年时期。
简必章总是被打的那一个。
少年人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当落日的余晖洒下,少年时的简必章再次睁开眼,就能看见冯越朝他伸出手。
握上那只手,便会被稳稳地拽起来。他俩又可以勾肩搭背,去招猫逗狗,惹大人心烦。
简必章睁开眼,眼前只有密密麻麻的树影,压得人喘不过气。耳边有脚步声,渐行渐远......
“你难道不是希望我,永远都没有出息吗?”
简必章的声音很轻,但那离开的脚步声还是因此而止住。
“但凡我有那么一点出息,我有一丝想当皇帝的心,第一个要杀我的人,恐怕就是你吧......冯越。”
简必章仿佛开了话匣,哪怕没有一声回应,他也依然躺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多年,我做的还不够吗?”
“把简家的人、简家的钱,全部给你。为了帮你拉拢秦家,和秦宁成亲。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尽力去做,哪怕我根本就不想做!”
“可是你记不记得,我的愿望从来不是往上爬。”
“简家根基深厚,又没有什么延绵百年的理想。我投了个好胎,这辈子只是想躺在祖宗的荫蔽下,欢喜地过完这一生,很难吗?”
“但你今天跟我说遇上难事要拿命去赌,明天跟我说有人要把我挫骨扬灰,后天又跟我说要洁身自好......”
“我早就不想干了!”简必章猛捶一下地面,又疼得忙将手提起来,吹了吹。
冯越闭上眼,吐出胸中一股郁气,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就选了简必章这个......
“当——当——”
悠长钟声响在林木间,惊起一团飞鸟,扑棱着从树梢划过。
这是文会宴即将结束的钟声。
宾客们坐在位置上时,还有些意犹未尽。他们聊得最多的,还是人脉和关系。在这文会宴上,真正提起文章的,竟还是少数。
大家都坐好了,冯越和简必章才慢悠悠地过来。
“简兄您这头上的伤是?”
“摔的摔的。”
简必章面色难看极了,因为每有一个人来关心他,他便会又想起一次那屈辱场景。
“简家主,我这儿有伤药,保管药到伤除。”高长柳热情地从怀中药瓶,塞给简必章。
“你有心了。”简必章对高长柳的印象很不错,是个会来事,又勤恳能干的年轻人。
就是有点太老实了。简必章瞥了眼高长柳桌上,那沓所剩无几的宣纸,“写了一整日吧。冯越也真是,不是让人活受罪吗?”
高长柳忙摆摆手,笑道:“这场子里我也不认识几个人,倒不如写些文章,找点事做。”他俨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简必章摇头,暗道这人原是个傻的。
另一边,有人挂着谄媚笑容,来找冯越攀谈。冯越正在气头上,自是眼神也懒得给。
那些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家主,换做平时,哪里受过这般对待?但面前的人是冯越,他们也只得忍下怒意,悻悻而去。
慕怀昙一早便和冯越拉开距离,她等着慕迢迢取文章回来,她很好奇,究竟是谁获得了今日的首名。
慕怀昙趁冯越不注意,朝魏云扔了个纸团。很快,她便收到答复。
“秉烟。”
原来他还真的知道。慕怀昙销毁了纸团,暗道:又便宜冯越了。
冯越此刻还不知道得到首名的,会是自己手下。
他不断回忆起与简必章的那场争执,简必章话虽说得难听,但那句“崇安王之子若来,便带兵去挡”,倒是提醒了冯越。
或许真应该早日坐上那个位置,省得夜长梦多......
这时,慕迢迢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身后的家仆各端一副木托盘,上面是宾客们撰写的文章与其所获的香樟枝。
慕迢迢会按照获得香樟枝的数量,由少至多,依次念出文章。
在她念时,慕怀昙便仔细看着她,眼睛亮晶晶,听得很认真。慕迢迢强忍着笑意,继续念。
不过全场恐怕也只有慕怀昙如此给面子,其余人不是忙着交际,便是忙着奉承秦公衡或者冯越。
“咦?从这里开始,似乎不一样了。”慕怀昙喃喃。她发现受人喜爱,和不受人喜爱的文章之间,有一些很明显的差别。
魏云的心思显然也不在交际上,慕怀昙自言自语的声音那么轻,他还是听见了。
“夫人认为有何不同?”
“最先被念起的文章,仅仅在写景,清风朗月、花木神姿,但写得再美也不多人赞赏。”
“反观如今几篇文章,虽是写月,但加了离别惆怅之情,写花,又哀其艳丽一刹,终将凋零。写花月,亦写自己。”
魏云静静听着,神情很认真。仿佛慕怀昙才是那个于文章上大有建树之才,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学生。
慕怀昙被那眼神盯得不自在,揉起纸团砸在他身上,笑骂:“你懂得可比我多,少装不经事的徒子。”
魏云也不躲,直挺挺地坐在那,任由纸团砸上他衣襟,又弹开。
“夫人心思细腻,光是听了这一会儿,便能觉出作文章的要义。”
“夫人说得没错,这些世家家主都喜欢后者居多。”
慕怀昙注意到他的用词,疑惑地问:“听你这语气,像是更喜欢前者?”
魏云摇头,“山霭只是想说,世上亦有写景的上乘之作,不过在这些文章中没有罢了。”
“这是为何?”慕怀昙想不通,在场的各位家主和门客,所接受的教育算得上世间顶尖,连他们都没有能力作出这样的文章,那还有谁能呢?
魏云瞥了眼沉醉在交际中的那些人,叹道:“‘有我’之人,怎么可能写出‘无我’之文章呢?”
慕怀昙不禁笑起来,“你这声叹息,颇有红尘看破的意味。”
直到现在,慕怀昙也依旧觉得是徐南看走了眼,她怎么也想不到魏云喜欢一个人的样子,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她自己......
听到她的问话,魏云久久没回答,就在慕怀昙以为他是默认时,魏云无奈地笑了笑,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山霭终究还是红尘中人。”他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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