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本室里骤然明了的真相,像一汪刚从极地冰川中舀出的金属溶液,以一种缓慢的、渗透性的冷,漫过白芷的每一寸神经,灌满四肢百骸。
她的视线穿过靛蓝色的星子,落在的却是角落那管被随意丢弃的舒缓凝胶。
旁边叠放的衣物带着恒温舱的余温,此刻却像两件无关紧要的废弃杂物,连让她多看一眼的**都没有。
眼中反复浮现的,是伊芙刻在金属板上那两行歪斜的字,还有那只粗糙的金属飞鸟。
悲悯。
这个从认知层面诞生的判断,比她预想中要沉重百倍。
它没有带来任何情绪上的波澜,却像在她的灵魂外层裹上了一层永冻冰盖,把所有可能存在的温度都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种透彻骨髓的寒冷。
第二天清晨,房间的合金门无声滑开时,白芷没有丝毫意外。
伊芙就站在门口,身形依旧挺拔,却像是被按下了“重置”键。白色实验袍纤尘不染,连衣角的褶皱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般规整。
“新的实验环境已准备就绪。”
“跟我来。”
没有多余的词汇,没有对昨天任何事的提及,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
步伐均匀,带着一种对“误差”零容忍的稳定。
白芷沉默地跟上。
走廊的虚拟天幕今天模拟的是暴风雨前的天空,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偶尔有几道惨白的虚拟闪电划破灰暗,将两人的影子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如同两道无法相融的剪影。
这一次,她们的目的地不是熟悉的中央实验室,而是走廊尽头那扇她从未见过的密封门。
门内是一个纯白的极寒密室,墙壁、地板、天花板都由同一种反光极强的合金铸造。
冰凉的触感顺着白芷的皮肤迅速蔓延,让她下意识地绷紧了指尖。
密室中央只有一个简单的金属平台,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硬。
“实验编号:E-0。”
伊芙站在门口,没有踏入密室的意思,室内的低温让她呼出的气息也变成了一团白雾,迅速与周围的寒雾融为一体,
“环境温度:零下五十摄氏度。测试目标:极端低温环境下,新载体新陈代谢速率变化、组织冻伤临界点,以及…意识清醒状态的维持极限。”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白芷身上,让白芷清晰地意识到,在伊芙眼中,她依旧只是一个承载着“复活”使命的容器。
“进去,躺在平台上。”
白芷没有任何犹豫,,金属的冰冷透过轻薄的衣物,直接穿透皮肤。
密室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将伊芙的身影隔绝在外,也将她彻底封存在这片只有纯白和寒冷的空间里。
低温,开始无声地侵蚀她的身体。
起初只是皮肤的感觉神经末梢传来的麻木感,指尖和脚尖最先失去知觉,变得僵硬。
接着,肌肉开始慢慢紧绷,关节活动变得滞涩,连转动眼球都需要更用力,血液的流速似乎在逐渐减慢,睫毛和额前的碎发迅速结上了冰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会在眼前形成一小团白雾,刚散开,就又被新的寒气包裹。
但白芷的意识却异常清醒,这种清醒在极寒的放大下,变成了一种比任何酷刑都更残忍的折磨。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力正被低温一点点抽离,甚至能精准地“计算”出:
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正常人类会在12分钟内失去意识,3小时内彻底冻僵死亡。
而她,只能清醒地“体验”着这个过程,直到伊芙认为达到了她预设的“极限”。
时间在这片纯白的空间里失去了意义,低温不断逼近的压迫感,和物理意义上的死亡威胁,一点点啃噬着她的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十分钟,又或许是几小时。
密室的门突然滑开了一道缝隙,一道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打破了这片死寂。
此时的白芷,皮肤已经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像一尊即将完成的冰雕。
只有她微微起伏的胸膛,能证明她还在“运行”,还没有被这片寒冷彻底吞噬。
伊芙的目光落在墙壁的监测数据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核心体温已经是人类意识涣散的临界值,可白芷的脑电波依旧平稳,所有生命体征都顽强地维持着,没有丝毫崩溃的迹象。
这不符合她的推演模型,即便新载体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在这种低温下,意识也该出现紊乱才对。
伊芙站在门口犹豫了几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实验袍的袖口,最终走到平台边,低头审视着躺在上面的白芷。
她伸出手,动作很轻,仿佛稍微用力,就会让这具“载体”彻底碎裂。
就在这时,
白芷的嘴唇,在冰晶的覆盖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个几乎微不可闻,气若游丝的音节,从她的唇间溢出:
“……冷……”
轻得如同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没有丝毫重量,却在这片连时间都被冻结的寂静里,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
伊芙的手,僵在了半空!
那双向来只映着数据和理性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一种近乎惊骇的光芒!
冷?
一个被她亲手编辑过感知系统、删除了痛苦神经的“载体”……怎么会说出冷?!
是幻听吗?
白芷几乎是下意识地解开实验袍的纽扣,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急切,冰凉的金属纽扣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密室里格外刺耳。
接着,她俯下身,用尚且带着自己体温的实验袍前襟,猛地将平台上几乎冻僵的白芷裹住,双臂环住她的后背,将她紧紧搂进了怀里!
动作仓促得有些粗暴,手臂收得很紧,勒得白芷的肩膀微微发疼,却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冰冷实验室的、原始的温暖……
实验袍的布料摩擦着她结霜的皮肤,带来一丝粗糙的触感,而伊芙急促的心跳声,隔着两层衣物,一声声敲击着她的耳膜,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惊慌。
伊芙紧紧地抱着她,下巴抵在白芷冰冷的头顶,身体在微微发抖。
整个密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墙壁上监测屏幕的绿光在闪烁。
几秒钟后……伊芙像是突然从一场失控的梦魇中惊醒!
她猛地推开白芷,像是被白芷身上的寒气烫到一样,踉跄着向后退去,直到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她看着被自己裹在实验袍里的白芷,
那双眼睛依旧空洞,却直直地望着她,
伊芙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所有的理性和辩解,都在那个拥抱的瞬间,碎得无影无踪。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出去,脚步慌乱得差点撞到门框,连墙上还在运行的监测终端都顾不上关闭。
白芷再次独自留在了这片纯白的地狱里,身上裹着的实验袍上残留着伊芙的体温,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伊芙的冷香。
刚刚那一刻的温暖,短暂得如同幻觉,像一片雪花落在手心,刚感受到一丝温度,就迅速融化消失。
伊芙背靠着冰冷厚重的金属门板,急促地喘息着。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从未有过的恐惧,正从她逻辑核心的最深处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那仓促笨拙,完全超出程序设定的动作,像一段恶意代码,在她精密运转的大脑里疯狂刷屏,引发一连串的系统警报。
为什么?
那个动作……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追溯源头的本能。
保护。温暖。靠近。
这些词汇在她的数据库里有明确的定义,但在此刻,却像带着倒钩的毒刺,扎进她试图维持绝对理性的壁垒。
混乱。
无法解析的混乱。
她踉跄着走向核心控制室,脚步带着一种罕见的虚浮。
她需要…需要清除这些异常数据。
需要……让自己恢复到那个绝对掌控的“伊芙·李博士”的状态。
风暴,在第五个夜晚,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降临。
控制室内,巨大的曲面屏上流淌着无尽的数据流,却无法让伊芙感到丝毫安宁。
她调出了白芷所有的生理监测记录,完美得令人绝望。
除了那个无法复现的脑波异常高峰,以及刚才那个无法证实的音节“冷”。
没有任何情感反馈的迹象,没有任何痛觉泄露的证据。
她的理论是成立的。
“删除”是成功的。
那她此刻胸腔里这种憋闷的、几乎要炸裂的感觉是什么?
这种想要摧毁什么,又想抓住什么的冲动,到底是什么!?
逻辑无法给出答案。
烦躁。
一种陌生的、灼热的情绪,在她冰冷的躯壳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她的目光,落在了储藏柜深处,那几瓶用于特殊化学合成的、酒精纯度高达95%的提纯剂上。
那不是用来饮用的。
它的存在,只是为了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作为溶剂或燃料。
但此刻,那透明的液体,却散发出一种诡异的诱惑。
或许……酒精的神经抑制性,可以暂时麻痹这该死的、失控的逻辑区?
可以让她从这无法解析的混乱中,获得片刻的……喘息?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野草般疯长。
她走过去,取出一瓶,动作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粗鲁。
没有稀释,没有犹豫,她仰起头,将那辛辣刺鼻的液体,直接灌入了喉咙。
灼烧感从口腔一路蔓延到胃部,很快,一股蛮横的力量冲上大脑,数据流在屏幕上扭曲成无意义的色块,那些困扰她的问题,似乎也在这眩晕中,暂时失去了尖锐的边缘。
对,就是这样。
模糊掉…… 删除掉……
她跌跌撞撞地离开控制室,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混沌的、执拗的念头:
去找她。
找到那个……一切的源头。
白芷房间的门,被她用蛮力撞开,撞在内部的缓冲器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白芷没有睡,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身上,还裹着那件残留着淡淡冷香的白大褂。
伊芙金色的长发凌乱地散落着,脸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神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只剩下一种被酒精浸泡后的浑浊。
她几乎是跌进来的,那双迷蒙的眼睛,艰难地在昏暗的光线中寻找着,最终,定格在了从床上坐起的白芷身上。
“你……”
她开口,声音沙哑含混,带着浓重的酒气,
“……在这里。”
白芷静静地看着她靠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伊芙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床边,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样,沉重地瘫跪着,上半身无力地伏在了白芷的腿上。
滚烫的脸颊贴着白芷放在膝盖上冰凉的手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
“为什么……”
她开始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带着哽咽的哭腔,
“为什么……就是不行……”
她的手指胡乱地抓住白芷的衣襟,力道大得几乎要撕扯布料。
“我试了……所有方法……所有……”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语无伦次地诉说着,
“神经模拟……极限环境……物理创伤……数据……所有的数据都显示……应该……应该有反应的……”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白芷的手背上,带着惊人的热度,仿佛能灼穿皮肤。
“为什么你就是感觉不到……”她哭喊着,
“为什么……甚至……不肯为我流一滴眼泪?!!!!”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质问。沾满泪水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呈现出一种破碎的美感。
然后,在白芷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伊芙猛地抬起头,吻了上去。
就像一个迷失的灵魂,在用自己的方式,疯狂叩击一扇早已被自己亲手焊死的门。
吻很用力,甚至带着啃咬。
白芷被动地承受着,没有任何回应,她的嘴唇柔软,却冰冷得像月光下的石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房间里,只剩下伊芙压抑不住的啜泣声,以及那个混合着泪水和酒气、绝望的吻。
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猛地松开了白芷,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瘫坐在地板上。
金色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只有肩膀还在剧烈地、无声地抽动着。
白芷低下头,看着瘫坐在脚下、像一团被遗弃的破布般的伊芙。
然后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拭去了伊芙脸颊上那不断滚落的泪珠。
动作精准,带着一种非人的细致。
“伊芙博士,”她说,
“因为你删除了我的悲伤。”
“一个连悲伤都无法感知的躯壳,又怎么会……为你流泪呢?”
伊芙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是就那样,仰头望着那个她亲手创造却永远无法为她哭泣的“爱人”。
那句话的余威,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神经上,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酒精带来的短暂晕眩和虚妄勇气,此刻正如同退潮的海水般急速褪去,
她再也无法待在这里,无法再面对这个由她亲手创造、用以永恒映照自身残缺的镜子。
伊芙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过程中肩膀重重撞到了床脚,钝痛顺着骨骼蔓延开来,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白芷一眼,像个被当场抓包的仓皇窃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白芷的房间。
房间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白芷依旧坐在床沿,维持着之前的姿势。
她的世界,依旧是一片沉寂的荒原,
没有风,没有光,也没有温度。
那个骄傲到偏执、爱到绝望的天才,在面临生死抉择的瞬间,选择的,是向自身挥下手术刀。
她以为删除的是软肋,便能无所顾忌地拯救所爱之人。
可她不知道,她删除的,恰恰是拯救行为本身的意义,是连接她与所爱之人的唯一桥梁。
没有了情感的羁绊,所谓的“拯救”,不过是一场冰冷的机械操作,毫无温度可言。
突然白芷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抬起手,指尖悬停在冰冷的墙面上,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
意识,像一束精准的探针,沿着神经通路,逆流而下。
数据的洪流奔涌而来,大部分是伊芙编辑后的、稳定而“完美”的序列。
她无视这些显性的表达,向着更深层,通常被视为“垃圾DNA”的区域探寻。
搜寻,过滤,比对。
终于,
在基因序列的片段深处,一段被强行嵌入并加密隐藏的基因数据浮现出来,
数结构、加密方式……与伊芙惯用的手法如出一辙,昭示着它的来源。
白芷调动起全部的意识,如同破解最复杂的密码锁,开始剥离那些加密层。
一层,两层……
随着加密的剥落,那段被伊芙亲手封存于此的、属于她自己的、原始基因图谱的镜像备份,
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性,静静躺在那里,诉说着一个被刻意掩埋的真相。
【参照序列:BZ-Ω(白芷)原生情感中枢基因表达谱。】
【目标序列:Eve-Li(伊芙-李)自我编辑目标区。】
【编辑操作:精准切除。】
【切除片段:AMY-1a(杏仁核主要情感反应区),VTA-Love(腹侧被盖区-爱恋反应通路),ACC-Pain(前扣带回-痛苦共情中枢)……】
【编辑目的:消除情感变量干扰,确保“普罗米修斯”计划绝对理性执行。】
【状态:不可逆。】
白芷的意识,从基因序列的深海猛地浮出水面。她依旧站在冰冷的墙壁前,手指还悬停在原位,仿佛从未动过。
但她的整个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和她猜想的一样,
伊芙删除的,从来都是她自己。
虚拟的星河正在缓缓旋转,浩瀚,冰冷,永恒,却照不进一丝温度到这个充满绝望的房间里。
她知道了答案,一个伊芙追寻了百年,却永远无法从他人口中得知的答案。
白芷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伊芙不是我不会爱你。
而是你亲手杀死了那个……能够爱我的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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