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老师的讲解声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公式和定律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身旁的苏灵汐。
她的笔记方式与我截然不同。
我习惯于工整、详尽地记录,仿佛将知识一丝不苟地誊抄下来,就能构筑起一份内心的秩序与安全。而苏灵汐,她只在活页纸的右侧大片区域活动,用各种我未曾见过的箭头、符号和精简到极致的关键词,构建出一张张疏密有致的思维网络。
那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钢笔在她指尖流畅移动,偶尔在某个节点停顿,标注一个极小的星号或问号,腕间那串细小的珍珠手链随之泛起柔和的光泽。
她听课的姿态放松却专注,背脊挺直,眼神清亮地看着黑板,偶尔会无意识地用笔尾轻轻点着下唇,像是在进行高速的内部运算。
这绝不是一个需要我来讲授基础三角函数的人。那个念头再次清晰地浮现。
她之前的提问,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接近?这个想法让我心头莫名一滞,赶紧收回视线,强迫自己盯着课本,但铅字仿佛都活了过来,扭曲成她笔记上那些神秘的符号。她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是我?困惑和好奇像细小的藤蔓悄然滋生。
然而,奇怪的是,这种被细致观察、被主动靠近的感觉,并未引发我预想中的恐慌,反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安定。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冷静的陪伴,看着,却不带评判,更无侵略性。
下课铃解救了我涣散的注意力。我默默收拾好书本,随着人流走向食堂。无需犹豫,我知道夏知予一定已经占好了位置。
食堂里人声鼎沸,气味混杂。我端着沉甸甸的不锈钢餐盘,手指感受着金属传出的微热。餐盘被隔成几个格子,分装着不同的菜品。
我习惯性地看向打饭窗口,目光掠过那些忙碌的陌生身影,没有找到母亲。
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失落尚未成型,侧后方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便撞了上来。我踉跄一下,餐盘里那只单独盛着紫菜蛋花汤的小碗剧烈晃动,汤汁险些泼洒出来。
“啧,走路不长眼啊?”
刻薄的声音响起,带着熟悉的恶意。是她们。初中那伙人里的两个。撞我的那个挑衅地看着我,嘴角挂着讥笑。
我抿紧唇,垂下眼睑,盯着餐盘冰凉的金属边缘。沉默是唯一的盔甲。争吵只会满足她们,引来更多不堪。
她们见我不回应,觉得无趣,又讽刺了几句“学霸就这德行”,才大笑着离开。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塞,端稳餐盘,转身。目光越过人群,很快锁定了角落靠窗的位置。
夏知予正站在椅子旁,用力朝我挥手,笑容灿烂得像能驱散一切阴霾。
我穿过拥挤的过道,走近了才看到,陈砚已经安静地坐在了我常坐的位子旁边,像一尊沉默的小小守护神。她的不锈钢餐盘里,一格是冒尖的白米饭,另一格里只有很少一点寡淡的炒青菜。那只小汤碗里,也只是清汤寡水。
“江珩,快来!今天有超棒的炸鸡排!”
夏知予伸出手朝我招手,她的马尾松散的绑着,洋溢着活力。她自己的餐盘里,主菜格中赫然放着两块金黄的鸡排。
我放下自己的餐盘——一格是清炒豆苗,一格是麻婆豆腐,盛主菜的那个大格子里被特意空出来打了一份红烧排骨。我拿起筷子,自然地拨了一大半到陈砚几乎空着的主菜格里。“砚砚,多吃点。”声音很轻,带着习惯性的小心。
陈砚抬起头,透过那副大大的深红色眼镜框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她没有立刻去夹排骨,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将米饭和青菜在各自的格子里拨弄得更整齐,双手合十,极快极轻地默念了一句什么,这才开始小口进食。她和往常一样,对食物抱有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我和夏知予相视一笑,眼中流露出熟悉的温柔。
“砚砚吃饭的样子,总让人觉得食物好珍贵。”
夏知予声音放软,利落地将一块鸡排撕开,一半夹到我装豆苗的格子里,一半放到陈砚的餐盘边缘
“补充能量!江珩你也别老吃素!”
“嗯,好。”
我们正边吃边谈论着上午各自经历的趣事,一个清冽而带着些许惊喜意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江珩?好巧,你们也在这里。”
我抬起头,看见苏灵汐正端着不锈钢餐盘站在桌旁,盘中的格子分装着清蒸鱼块、西蓝花炒虾仁和米饭,搭配得精致均衡。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那原本墨黑的头发竟呈现出温暖的红棕色光泽。
她的目光扫过我们这一桌,最后落在我脸上,唇角扬起一个自然而友好的弧度。“这边好像没空位了,不介意我拼个桌吧?”她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我甚至听出来了一股她会认定我不会拒绝她的请求的意味。
夏知予已经热情地接话:“不介意!快请坐!你是江珩的新同桌吧?我叫夏知予,这是陈砚!”
苏灵汐道了谢,在我对面的空位坐下。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我们的餐盘,在陈砚那份依旧显得素净的格子和我拨过去的排骨上停留了一瞬,快得难以捕捉。
“食堂比我想象的还热闹。”
她语气轻松地解释着这场“偶遇”,目光却含笑看着我,“看来和你们同桌是件幸运的事。”这话带着一丝让我耳根微热的调侃。
陈砚在她坐下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她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沉默而直接地射向苏灵汐,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怯懦,只剩下清晰的审视和冰冷的警惕。她对苏灵汐的点头示意几乎微不可见,随即迅速低下头,但紧绷的肩线暴露了她全然的戒备。
午餐在一种表面平和、内里微妙的气氛中进行。夏知予努力活跃气氛,询问苏灵汐是否适应新环境。苏灵汐礼貌应答,言辞得体,却总能巧妙避开过于私人的领域。
我注意到她吃饭速度其实不慢,但似乎为了不显突兀,刻意放慢了节奏。她大部分时间安静聆听,偶尔插话,点评精准。那双狐狸眼则像最精密的仪器,细致地扫描着我们的互动。
这时,陈砚默默地从自己盛青菜的格子里,夹了一小筷豆芽,放到了我的餐盘里,然后立刻低下头,耳根似乎有些泛红。她知道的,如果夹肉给我,我和知予都会生气。我愣了一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轻声说:“谢谢砚砚。”然后安静地吃掉了那筷子豆芽。这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关怀,是她表达亲近的方式。
夏知予看着我们,笑得更加灿烂:“看你们俩,真好。”
苏灵汐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转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端起汤碗,轻轻吹了吹气。
紫菜蛋花汤的热气飘到了她微翘的睫毛上,飘过了她平静如湖水般的双眸,蒙上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雾。
苏灵汐像是随口问道:“看你们这么默契,是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了吧?”
夏知予立刻接过话头,绘声绘色讲起初中趣事,聪明地避开了我和陈砚经历过的阴霾。我配合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苏灵汐,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
我看着眼前:
夏知予像太阳,散发光热;陈砚像缄默的精灵,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依赖;新加入的苏灵汐,则像一股冷静的山泉,带着自身的节奏漫溢而来,吸引着我,也似乎在不经意间冲刷着既定的边界。三种不同的温度包裹着我,心绪像被投入不同水层的鱼,感受着冷暖交汇的复杂波动。
下午的课程在心不在焉中过去。放学铃声响起。
我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些。刚走出教室,就看到了那个倚在墙边等待的纤细身影——陈砚,我那尊沉默的小小守护神,总是准时出现。
她默默走到我身边,低下头,伸出冰凉的小指,轻轻勾住了我。
这个从孩提时代延续至今的动作,像一种无声的契约。我也回勾住她。我们随着人流融入夕阳下的街道。
“今天历史课……”陈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傍晚的空气,开始分享琐碎。小指勾连的地方,传来令人安心的熟悉感。夕阳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
这份独占的静谧,是我世界的常数。
忽然,陈砚的话音戛然而止。她勾着我的小指猛地收紧,力道大到发痛。她倏地停步,侧身挡在我前面,飞快转头,目光锐利如刀射向身后,声音带着被侵犯领地的尖锐警惕:“谁?!”
我吓了一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苏灵汐站在几步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夕阳勾勒着她的轮廓,长发泛着明显的红棕色光泽。
“是我,苏灵汐。”
她很快恢复镇定,唇角扬起礼貌的弧度,目光越过陈砚看我,“江珩,真巧。你们也从这边回家?”
我点头,喉咙发干。陈砚已抢先一步,语气生硬:“是又怎么样?”
苏灵汐仿佛没听出敌意,笑容依旧,自然走近一步:“那太巧了。我上周刚搬到前面的‘锦澜苑’,以后可以顺路走了。”她报出的高档小区名,确实顺路,理由无懈可击。
陈砚嘴唇抿成苍白的直线,眼神晦暗,却无法反驳。她只能更用力地勾紧我的小指。
“嗯,顺路。”我低声应道。
苏灵汐便顺势走到我另一侧,并肩而行。二人空间被彻底打破。
接下来的路程,气氛沉闷微妙。陈砚彻底,紧贴着我,几乎把我挤到路边。她不再说话,只用眼角余光冷冷扫视苏灵汐。而苏灵汐却从容不迫,主要和我交谈,从数学题聊到社团活动,语气轻松,甚至能指出路旁植物的名字花期。她仿佛完全感受不到陈砚的低气压。
我被迫夹在中间,左手是小指传来的、陈砚不安的紧握;右侧是苏灵汐清冽的嗓音和带笑的目光。割裂感强烈。一边是沉重熟悉令人窒息却安稳的羁绊;另一边是清新神秘充满吸引力却未知的靠近。
我们走到那座气派小区的路口,眼前是条没什么特别的分叉路,只是一边连着小区的石砖路,一边是外面的柏油路,踩上去的踏实感都不太一样。
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想到,人生中的某一天会与这样的人接触吧。
他们对于我来说,太过耀眼,太过难以捉摸。
苏灵汐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们,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到了。明天见,江珩。”她又转向陈砚,点了点头,语气平淡,“陈砚同学,明天见。”
直到她高挑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小区门禁后,陈砚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勾着我的手也放松了力道,但依旧没有松开。
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刚刚结束一场无声的战争。
我用小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小指,似是一种安慰。
“我们走吧。”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委屈?
我点点头,任由她拉着我,继续走向我们那个老旧但熟悉的小区。夕阳将我们的影子重新重叠在一起,拉得很长很长。
手心里,陈砚的指尖依旧冰凉,但我的心情却无法像往常一样,随着这熟悉的牵手和归家的路途而彻底平静下来。
苏灵汐最后那个眼神,那句清晰的“明天见”,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水面上的涟漪已经渐渐平复,但我知道,深处的暗流已然被搅动。
走到我们家门口,和陈砚道别,看着她纤瘦的身影消失在敞开的,黢黑且伴随着些许酒气的大门里,我才转身,用钥匙打开门。
迎接我的是客厅里电视动画片的喧闹声。弟弟坐在地板上玩着积木,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脸上带着日常的疲惫。
“回来啦?饭马上好。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她的问话带着公式化的关心,目光很快又转回灶台。
“还可以。”我低声应着,弯腰换鞋。
“你爸来电话了,说班上有学生问题目,晚点回来,让我们先吃。”母亲的声音混着炒菜的滋啦声传来。
这很平常,他总是更关心他的学生。
我“嗯”了一声,拎着书包钻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外面的嘈杂隔绝。
还好我们高中只有住宿生需要参加晚自习,走读生放学后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我坐在书桌前,并没有立刻拿出作业。白天的一幕幕像电影镜头般在脑海里回放:苏灵汐笔记上那些天书般的符号,她发梢在阳光下变幻的色彩,她挡在霸凌者方向的身影,午餐时她冷静审视的目光,陈砚夹来的那筷豆芽,放学路上她看似随意却步步为营的靠近……
我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积了层薄灰的书桌面上,又划了一道。
一道新的、清晰的痕迹,与昨天那道平行。
苏灵汐的出现,不仅仅是一道痕迹。她更像是一个突然闯入的、强大的变量,带着自身的引力和轨迹,不由分说地挤进了我们三人之间那片看似稳固的宇宙,开始扰动既定的运行法则。
而这一切,才只是序幕。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的心却像被持续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正一圈接着一圈,无声地,却不可阻挡地,向更远处扩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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